6.地球之殤

6.地球之殤

夜裏,靳強又感覺到一次“腦震”,有點兒像車禍而導致的重度休克,大腦一下子凍住了,變成一團混沌,被黑暗完全籠罩。很久以後才有一道微弱的亮光射進來,然後腦漿慢慢解凍。身邊的如蘋也坐起來了,表情痛苦,目光痴痴獃呆的。靳強不放心傻兒子,趕緊到他的卧室里看看。大壯正在床上翻騰,但沒有醒,翻騰幾次又睡著了,顯然他的反應不大。

如蘋自從腦震后就沒睡覺,一直傻坐着,連早飯也忘了做。逸壯醒了,急得大聲喊:“媽我要上班!我不吃飯了!”如蘋趕緊起來給他打荷包蛋,但他說來不及了,蹬上自行車就走。靳強像往日一樣跟在後邊護送。鄰居家的忠志正在門口發愣,看見靳強,沒頭沒腦地說:“媽的,今天不敢出門了,腦袋昏昏沉沉的,手頭慢,開車非出事不行。”

街上真的沒有汽車了,天上也沒有空中自行車。只有一輛汽車,拐呀拐呀,一下撞到安全島上,司機出來了,滿街都笑他。司機也笑,臉上流着血。安全島上的警察眼睛瓷瞪着,卻沒有下來處理事故的意思。

靳強覺得今天手腳慢,騎車趕不上大壯,就回家了。如蘋去買菜,出門又折回來,說下雨了,然後就不說話。靳強想了想,說:“下雨了,你是不是說要帶雨傘?”她說對,帶了傘又出去。停一會兒她又回來,說還得帶上計算器。今天腦袋發木,算賬算不利索。靳強把計算器給她,她看了很久,難為情地說:“開關在哪兒?我忘了。”

靳強沒忘,幫她開了電源。他說我陪你去吧。兩人去菜市場買了羊肉、大蔥、菜花、辣椒。賣羊肉的是個姑娘,找錢時一個勁兒問:“我找的錢對不對?對不對?”靳強沒把握地說:“我覺得不大對吧。”姑娘就把一捧錢捧過來,讓靳強自己拿。靳強沒敢拿,他怕自己算的也不對。

回來時兩人淋濕了,如蘋問:“咱們去時是不是帶了雨傘?”靳強說:“你怎麼問我呢,這些事不是一直由你操心嗎?”如蘋氣哭了,說:“腦袋裏黏糊糊的,急死了,咱們給小飛打個電話吧,問問咱們該咋辦。”

靳強擔心小飛忙,說晚上再打。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如蘋,你可得把小飛的電話號碼記好,別忘了。也把咱家的電話號碼記在本上,別忘了。把各人的名字也寫上,別忘了。”

如蘋很難過,“要是把文字也忘了,那該咋辦呀?”

靳強想了很久,也沒想出辦法,只好說:“我一定要堅持記日記,一天也不落下,常寫常練就不會忘了。”

今天是發退休金的日子,可老兩口沒能領回來。發工資的電腦出故障了,沒人會修。家裏錢不多了,靳強去取存款,可提款機也出故障了,取不出來。怎麼辦呢?真把人急死了。大壯晚上回來,靳強如蘋又忘了做晚飯。大壯餓了,但沒有發脾氣,仔細地看看爹媽,擔心地說:“爸,媽,你們是不是變傻了,和我一樣了?我看八成是的。那我更得去上班,掙錢養活你們。”

老兩口聽了這話有點兒難過——咱倆真會變成傻子,和傻兒子一樣?也有點兒高興,大壯雖然傻,卻知道心疼爹媽,知道為家裏操心,這讓老兩口感到安慰。

第二天大壯去上班,去了又回來。他說傻工人都去了,只有聰明廠長沒上班。有人說他自殺了,不知道是真是假。大壯傷心地說:“爸、媽,你們領不來工資,我要再不能上班,沒了工資,咱們咋辦呀?”

靳強夫婦很難過,不知道該咋安慰兒子。這時青雲來了,她今天沒穿工作服,剛洗過澡,長發鬆松地披在後邊,穿着一件潔白的低領T恤,胸部鼓鼓的。大壯看見她,忘了剛才的傷心,高興地喊:“雲姐姐,你今天真漂亮!”

他像往常一樣,拉着青雲的手,笑嘻嘻地盡瞅她。青雲沒有害羞,高興地問:“大壯,你說,小飛會不會說我漂亮?”

大壯猛點頭,“會的,他一定會說你漂亮,比那個君蘭漂亮。”

靳強夫婦互相看一眼,覺得青雲和大壯今天的話都不對頭,不該這樣說話的。兩人想把話頭岔開,青雲先開口了:“靳叔靳嬸,我想給小飛打個電話,行不行?我想讓小飛回來,他回來我就有依靠了。我給他做飯,幫他洗衣服。”停停她又說,“君蘭做的飯肯定沒有我做的香,我知道小飛打小喜歡吃啥。”

靳強越來越覺得青雲今天有點不對頭,這些話肯定是不該說的。不過……就給小飛打個電話吧,現在家裏亂套了,只能依靠他了。電話打通了,從手機屏幕上能看到,小飛的身後是藍天白雲,白雲在飛快地後退着,還能看見“小蜜蜂”的透明機身。和他並排坐着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很漂亮幹練的樣子。青雲以為她是君蘭,不轉眼珠地盯着她。

大壯悄聲說:“雲姐姐,那不是君蘭,君蘭比她年輕。”

靳強傷感地說:“小飛,這些天我們明顯變傻了,家裏都亂套了。你還好嗎?”

屏幕上的小飛笑了,但他的笑容很悲慘,“爸、媽、大壯哥,還有——我看見青雲姐也在,我還好,還沒有傻透。我正和劉蘇院長趕往一個航天發射場,盡我們最後一份責任。完事以後我就回家。”

如蘋很欣慰,“好呀,你回來就好了。”青雲的眼睛也頓時發亮,高興地說:“好呀好呀,你回來我們都有依靠了。”

小飛又是慘然一笑,“我回家后,咱們就回鄉下吧。小亂居城大亂居鄉,以後肯定是大亂了。你們先做點兒準備,盡量多備些乾糧,多備些工具,像刀、斧頭、繩子、鹽……對了,最重要的是打火機,不,不要打火機,要火柴。不,火柴也不好,最好是火鐮,永遠不會用完。我知道,曾爺爺給家裏留有一套火鐮,不知道這些年弄丟沒有。”

大壯高興地說:“沒丟,在閣樓里,我去年還玩過!”

“那就好,大壯哥你把它找出來,準備好,等我回去。”

青雲膽怯地問:“小飛,我想和你們一塊兒去,行不行?”

小飛點點頭,“你想去就一塊兒去吧,帶上崔伯崔嬸。”

青雲頓時容光煥發,她想了想,問:“可是鄉下沒房子啊,咱們住哪兒?要不,住柿子洞裏?”

小飛頓了一下,苦笑道:“好,住柿子洞最好。咱們的野人祖先都是住的山洞啊。”

聽了小飛的話,靳強既欣慰又難過。看來小飛還沒有變傻,至少比家裏人聰明,他回來家裏就有依靠了;可是,聽他的話音,大難真的要臨頭了?人們要變回住山洞的野人了?

小飛說:“我們快到了,不多說了。爸媽、大壯哥、青雲姐,都多保重吧。”

電話掛斷了。大壯和青雲興高采烈,因為他們心目中最聰明的小飛就要回家了。靳強沒法子高興,他覺得小飛的話,還有小飛剛才的表情,更讓人操心。他看看老伴,搖搖頭,嘆息道:“咱們就按小飛說的,分頭準備吧!”

三亞航天發射場到了,劉蘇和靳逸飛下了“小蜜蜂”。剛才,在靳逸飛向家人交代“後事”時,劉蘇和駕駛員一直靜靜地旁聽着,什麼也沒說。等下了機,劉蘇突然摟住小飛,把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靳逸飛能猜出劉蘇的感傷與自己剛才的話有關,他同樣沒說話,靜靜地待在這位善解人意的大姐懷裏。

良久,劉蘇嘆息道:“真不甘心啊。由‘樂之友’開創的氦閃時代就這麼急劇地結束!姬前輩和魚媽媽這代人死不瞑目啊。”

這兩天,“樂之友”的三駕馬車也安排了“樂之友”的“後事”,不是讓它解散,而是在完成“睡美人計劃”后就暫時中止工作。從地球人經歷第一次腦震以來,前後共經歷了五次,大致是一天半一次。劉蘇等“樂之友”高層都痛苦地感覺到,他們的腦力已經大大衰退,甚至說話都不利索了。他們覺得,以這樣的智力無法對民眾起什麼引導作用,倒不如果斷放手,讓民眾各依本能活下去,熬過前面的艱難歲月。

他們這代領導人恐怕熬不過這場災難了,只有小飛這樣的年輕人還有點兒希望。劉蘇這次到三亞航天場處理最後一件公務,有意拉上小飛,就是想讓他多一次歷練。

航天場頗為荒涼。自打天、地、人三個億馬赫船隊上天後,地球上對於超光速飛船的建造大大放緩,現在世界上只有一艘“凌波號”億馬赫飛船,幾艘低馬赫飛船,包括十馬赫的“烈士號”和聯合國到木星運輸液氫的三艘商用飛船。地球正全力實施“睡美人計劃”,已經沒有餘力建造新飛船了。作為“樂之友”工程院院長,劉蘇熟知這些情況,但今天目睹航天場的荒涼,她仍免不了有些傷感。

褚少傑和何明在導航大樓等他們。何明顯得憔悴甚至痴獃。這不奇怪,眼下所有人都是一樣。只有褚少傑的狀態稍好一些,也許他秉承了其曾祖的強悍基因?

褚少傑同二人握手,說:“累你們又跑一趟。計劃變動比較大,只能請你們來決定。”他補充說,“我和何督察商量過,但這個老滑頭不表態。他說他只是執行者,只管無條件執行‘樂之友’的決定。”

何明面無表情地點頭,“對,我確實只是一個執行者。”

劉蘇笑着說:“沒關係,我和靳逸飛專程趕來,就是要當場拍板的。”

四人進屋坐下,褚少傑立即開始陳述。他說,向太陽空投核彈的所有準備工作都已經就緒,他的“烈士號”已經位於同步軌道,只用乘“小蜜蜂”飛去,按下電鈕即可。但這些天來他有一個很強烈的念頭,想對投料計劃做重大的修改,“當初你們決定把核彈投向太陽的決定並沒失當之處。具體過程是這樣的:‘烈士號’用空間搬運法把核彈列車送往水星軌道以內,然後‘烈士號’退出蟲洞狀態,啟動普通動力,與核彈列車拉開足夠的距離,讓核彈以自重墜向太陽。墜落過程是絕對安全的,因為在水星軌道之內,沒有任何星體能夠干擾它的墜落。然後飛船再激發出蟲洞狀態,返回地球。空間搬運法我們早就使用得爐火純青,毫無危險性。所以,對於十馬赫的飛船來說,這只是二十分鐘的簡單旅行——”褚少傑突然轉變口氣,“但這是出現腦震之前的態勢,現在不同了。試想,如果飛船正在飛向太陽的途中,突然又來了一次腦震,使船員們喪失意識或降低反應速度,會不會導致飛船一頭扎進太陽?那就會使太陽變成第二個大角星。因此,我建議把核彈改投到太陽系之外。比如,可以投到心宿二,這對十馬赫的‘烈士號’來說只是一年的航程。其實還有一個辦法更省事:飛船隻用到達太陽系邊緣某個安全地帶,讓飛船與核彈列車分離。然後飛船回過頭來,在蟲洞飛行狀態下徑直穿過核彈列車,它們就會變成一節透明的類中子材質的洞壁,完全無害化了。”

他的陳述脈絡清晰,言簡意賅,肯定早就考慮成熟了,也許是在腦震剛開始出現的時候就考慮成熟了。劉蘇艱難地思索着,她覺得褚少傑陳述的理由明晰有力,但這個改動太大,以她目前的腦力,她有點兒害怕做出新決定,擔心有考慮不周全的地方。她先問靳逸飛:“小飛,你的意見呢?”

靳逸飛同樣失去了對自己智力的自信,艱難地思索很久,才慎重地說:“我同意褚先生的意見。”他補充道,“褚船長說擔心飛船飛行途中被腦震干擾,‘烈士號’是十馬赫飛船,它造成的蟲洞壁是否能隔斷尖脈衝尚不能確定。我認為這種擔心是對的。”

劉蘇問何明:“何先生,你的意見?”

何明重複了剛才褚少傑說過的話:“劉院長,我只是‘樂之友’派出的執行者,我的學識有限,最好不要參與如此重大的決定。”褚低聲笑罵“你個老滑頭”,何明補充了一句,“但我也不反對。我仔細考慮過他的建議,覺得比較合理。”

劉蘇又問了一些具體問題,與靳逸飛商量一下,果斷地拍了板,“好,同意你的建議。但不要萬里迢迢地跑到其他星系,因為所有飛船隨即都要去功能化了,你得儘快趕回來。你可以飛到柯伊伯帶,用你剛才說的辦法,對核彈進行無害化處理就行了,那兒足夠空曠,不怕出現什麼意外;路程也近一些,來回不過兩個小時。”

“好的。我現在就和何明升空,到同步軌道去執行任務。”

“好的,盡量抓緊。也許下一波腦震就快到了。”

褚少傑、何明與客人道別,褚坐到“小蜜蜂”的駕駛位,何坐在他身邊。“小蜜蜂”迅速升空,把送行者和發射場拋到身後。褚少傑透過舷窗向地上的兩個身影最後掃了一眼,目光中閃出一絲得意和狡黠。劉院長、靳逸飛和何明都毫無戒心地同意了他的建議,讓他大大地放心了。他們都沒想到他的建議還有相應的後續計劃,而這次柯伊伯帶之行,只是他放飛“烈士號”的第一步。當“樂之友”高層事後得知真情后,肯定會非常生氣吧。但他問心無愧,他認為自己的決定才符合“樂之友”的長遠利益。

抱歉了,各位。他向遠去的航天場輕輕點頭。坐在他身邊的何明沒有注意到他的異常表情。

同步軌道也比當年荒涼多了,眼下只泊有“烈士號”一艘超光速飛船,但飛船後面有一列長長的核彈列車填補了空白,烘托出了氣勢。列車有十千米長,每節都是完全透明的圓形車廂,圓形車廂內嵌有一串縱環,每條縱環上均布着十顆核彈,或為墨綠色,或為銀白色。每節車廂之間用金屬搭扣做軟聯結。這些搭扣只起定位作用而不受力,因為,當列車處在飛船後面的本域空間隨飛船運動時,是不受任何力的,連慣性力都沒有。

長長的水晶般的列車安靜地卧在太空中,顯得美麗高貴、純潔無害。也許它們確實是美麗無害的。它們本是天地的造物,是超新星熔爐中百鍊而成的寶貝,只是被人類賦予了殺人的惡責。但它們馬上就會回歸純潔,變成透明的類中子物質,從此洗脫被強加的惡名。

進了飛船,何明首先讓船長把所有船員召集到一起。飛船上船員不少,一共五百九十九名,何明驚奇地發現,船員中女性的數量竟然比男性還多,至少是人數相當吧,其中包括褚少傑的妻子、通信官柳卉,和年紀最大的女船員——三十九歲的科學官蘇拉,她是北歐人。何明向大家問了好,自我介紹說是聯合國和“樂之友”聯合派出的督察,全權負責這次銷毀核彈的任務。

他笑着說:“我相信褚船長和各位船員的素質,你們一定會順利完成這次任務,我只用站一邊旁觀。不過,萬一,萬一的萬一,在執行任務中出現了什麼異常事件,我將是最後的決定者。關於這一點,請褚少傑船長向船員們確認。”

褚少傑附耳笑罵:“看你那得瑟勁兒!”他的聲音很低,船員們是聽不見的,然後他提高嗓音,一本正經地大聲表態:“我謹在此向大家確認,何督察負有飛船事務的最高決定權,直到這次任務結束。”

大家笑着向何明鼓掌,何明也做了回禮。船員散去后,褚少傑留下幾個主要助手,向何明逐一介紹。介紹科學官蘇拉時,他促狹地補充道:“蘇拉女士目前是單身,但‘烈士號’的船規要求船員必須已婚,用我曾爺爺的粗俗說法是:每次飛船上天都是和死神親嘴,所以走前船員們必須留種。我已經嚴令蘇拉在一個月內解決這個問題,否則我會辭退她。”

蘇拉笑着打趣:“很好解決呀。我知道何督察是單身,而且我對他一向很仰慕的,雖然何督察年齡稍大,我不在乎的。只要船長為我們倆創造接觸的機會就行。”

“沒問題!我在此宣佈,從現在起,你和何督察所有的接觸都是飛船的正式工作,而且這種工作有機密性要求,其他船員都要迴避。”

在眾人的笑謔中,何明沒有接這個話頭,面色平靜地同蘇拉握手,轉向下一位。

飛船做了最後一次狀態檢查,把目標定在柯伊伯帶的某點,又確認核彈列車的位置正確(全部位於飛船激發后將要形成的本域空間內)。想當初田咪他們剛剛開發出空間搬運法的時候,只敢搬運三艘飛船,而現在已經能利用整個本域空間了。檢查完畢,褚船長向航天場請求啟航,劉蘇同意。其後就是簡單的程序性工作了。在航天場的監視屏幕上,只見飛船前方爆出一團白光,整個船身,連同其後十千米長的核彈列車,都在剎那間被混沌籠罩。等空間恢復正常,飛船及核彈已從同步軌道上消失。劉蘇和靳逸飛互相擊掌,慶賀成功。魚媽媽曾說過,如果全世界核彈都被銷毀,將是前無古人的歷史功勛,但劉蘇最近非常擔心,在智力崩潰期,這件歷史功勛會不會轉化成彌天浩劫,從而把“樂之友”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現在核彈已經遠離地球,劉蘇基本放心了。

“烈士號”進行着十馬赫的飛行,船外的宇宙混沌一片。四十分鐘后,預定的飛行結束,艦隊即時性地靜止。船外是空虛寂寥的黑暗太空,一片死氣沉沉。柯伊伯帶是彗星的產房,應該有很多冰凍的小天體,但那只是理論上的說法,實際上眼下一個也沒看到。只有透明飛船所發出的光芒以及被飛船光芒照亮的“列車”,為這兒點綴了一點兒生氣。褚少傑看着船外的太空,不免感慨。人類已經有了億馬赫飛船,早就該開始太空時代了,像這片地方,本應該成為京城(地球)的繁華近郊。可是,老天爺真夠操蛋的,偏偏又來個害死人的腦震!在它的威脅下,為了太陽系的安全,所有超光速飛船即將被“殺死”。他理解這樣的決定,但絕不會讓“烈士號”也遭遇這樣的命運。

他開始了“核彈無害化”操作,這個操作並不困難。“烈士號”的船首和船尾都亮起淡藍色的火焰,前後端噴焰的方向相反。飛船以其長度中心為原點旋轉了一百八十度。現在,飛船船首正對着那列長長的核彈列車。導航官認真核對了飛船和列車的相對方位,確保飛船將要前行的方向與列車軸線嚴格重合。然後,褚少傑按下了激發按鈕,船首爆出一團白光后,飛船徑直撞向核彈列車,也再度進入混沌。不過,這次飛船隻前進幾百千米就停下了。回首望去,十千米的核彈列車已經消失,原位置空無一物。不,不是空無一物,是與原核彈列車差不多等長的空心管,材質完全透明,微有熒光,在黑暗的太空中勉強能夠看見。“烈士號”用常規動力向那邊靠近,在飛船燈光和噴焰的映照下,透明管變得晶瑩剔透,閃閃發光,美麗異常。

這就是那兩萬顆邪惡的核彈,依靠二階真空泡激發技術,在人類即將遭逢大難的時刻,在太陽系邊緣完成了徹底的凈化,變成了宇宙中最漂亮最純潔的東西。它將在地老天荒之處緩慢飄移,直到與人類或其他智能生物再次重逢。正如魚媽媽等人說過的,單是因為這點兒進步,“樂之友”幾十年的努力就沒有白費。

船員們——包括何明——都入神地看着這個透明的空心管,目光中充溢着崇敬和迷醉。

何明用船上通話器向劉蘇院長作了彙報,不再等那邊的迴音——迴音要在八百分鐘后才能到,那時“烈士號”早就返回地球了。他在指揮艙的屏幕上發現,船員們已經再次集合在大廳里。視頻是雙向的,船員們也能看見這邊,此時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這讓何明有些惶然,也意識到情況異常。

身旁的褚少傑同樣笑眯眯地盯着他,說:“何督察,處理核彈的任務我們已經圓滿完成了,你已經向劉蘇院長作了通報,當然,她七個小時后才能收到。”

“是的,你們完成得很圓滿。”

“你的督察任務是否也完成了?”

“差不多完成了。”

“但我們的活兒還沒幹完哩,還有後續任務。我們全體船員——”他用手劃一個圈,把屏幕上五百九十九名船員都包含在內,“此前經過認真的討論,已經共同做出一個決定:‘烈士號’不回地球了,我們到G星系的息壤星去,就是我曾爺爺褚貴福此刻所在的地方。”他對着屏幕喊,“你們說,是不是?”

船員們大聲回答:“是!到息壤星去!”

何明霍然而驚,盡量鎮靜地問:“你們為什麼……”

“地球已經決定對所有超光速飛船實行去功能化,但我們不會讓‘烈士號’也被殺死。超光速時代是‘樂之友’帶來的,我們不想讓它輕易死亡。‘烈士號’更是我們的命,它死了,我們也活不下去。當然,我們理解‘樂之友’銷毀飛船的理由:在一個智力崩潰的時代,這種飛船對地球和太陽太危險了。那我們就遠離地球,到二十光年外的息壤星去。在那兒,即使造成危險,也不會涉及地球,最多只會涉及我曾爺爺的家,我相信他老人家絕對不會反對。‘烈士號’並非星際飛船,但以它的能力,去二十光年外完全沒問題,也就兩年的旅程。”

“你們準備在息壤星定居?據我所知,那兒還遠遠沒有完成地球化,無法生存的。地球化需要幾萬年才能完成。”

“我們已經儘可能做了準備,包括物質和心理的準備,總能闖出一條路吧。正如我爺爺所說:老天爺餓不死瞎麻雀。告訴你吧,這兩年中,我們的科學官蘇拉擔負了最繁重的工作:將人類文明中所有知識盡量輸入‘烈士號’的主電腦。好在‘樂之友’已經提前整理過了,蘇拉只是複製。”他讚賞地指指蘇拉,蘇拉微笑着沒有應聲。“再告訴你一件事,‘烈士號’上的五百九十九名船員實際是二百九十九對夫妻,我們已經準備好在那兒傳宗接代啦。”

何明搖搖頭,語氣轉為嚴厲,“褚船長,‘烈士號’屬‘樂之友’所有,你是‘樂之友’的僱員。你這樣做是非法的。”

褚少傑仍是笑嘻嘻的,“我這人幹事只管對錯,不大管合法非法,而且眼下也有個變非法為合法的辦法。何督察,我知道你曾是‘王子之吻’組織的頭頭,你一向反對對人類文明過度自殘。你認真想想,我們乾的事是不是符合你的信仰?還有,洛威爾聘你當督察時曾許諾過:如果你覺得哪件事不符合你的信仰,完全可以以督察的身份當場做出處理。好,現在我就請你做出處理:宣佈我們的做法是合法的,因為它符合‘樂之友’和人類的長遠利益。”

褚少傑笑嘻嘻地看着他,船員們也都笑嘻嘻地(透過攝像鏡頭)看着他。何明一時無法回答。他沒想到一向大大咧咧、有點兒玩世不恭的褚少傑竟然悄悄策劃了這麼一個大動作,而且以何明一向的政治觀點,確實沒有理由反對。但何明此刻不是“王子之吻”的頭頭,而是“樂之友”和聯合國正式聘請的督察。接受這個職位后,自己曾在魚媽媽墳前說過一句話:

“魚媽媽,我不會辜負你的信任。”

那麼,此刻他要踐行對魚媽媽的承諾,履行“樂之友”特派員的職責。他有意緩和氣氛,笑着說:“少傑啊,沒想到你還能秘密策劃這樣大的動作,很佩服你。對這件事的是非我不會發表意見,只要你們取得‘樂之友’的批准。”

褚少傑大幅度地搖頭,“實打實地說,我們的計劃有很大冒險性,‘樂之友’不會批准的。再說一句實打實的話,劉蘇、洛威爾和成城這代領導人缺少楚天樂、姬人銳和我曾爺爺那一代人的氣魄,尤其是在遭逢幾次腦震后,更是畏首畏尾。何督察,跟我們走吧。我知道你是單身,在地球上沒有牽挂,而在‘烈士號’上和息壤星上,你將有一個很好的妻子。知道我們的船員數為什麼是單數嗎?因為二百九十九對夫妻之外還特意留了一位女性。”他笑着指指蘇拉,那位女士也笑着做出回應。“她是我們特意為你挑選的,她本人也很樂意。雖然有點兒包辦婚姻的味道,但在這樣的特殊時刻,你們可以先結婚後戀愛。”

何明表情嚴厲地說:“我不會……”

褚少傑打斷他的話:“別把話說死,多考慮一下再表態。我把話說透吧,其實你和劉院長都沒考慮到一個危險:當‘烈士號’完成任務,對準地球開始回程后,如果一次腦震使飛船失去控制,難道不會造成一場大災難?”

何明不由一驚。的確,劉蘇他們同意改變核彈處理計劃,就是考慮到腦震可能帶來的危險,但新辦法有同樣的危險啊,劉蘇和靳逸飛沒考慮到這種明顯的危險,說明他們的智力已經不可靠了——但自己同樣沒意識到,說明自己的智力更不可靠啊。他艱難地思考着,無法做出取捨。最後他長嘆一聲,中止了這些無用的思考。說到底,督察只是一個執行者,只負責監督既定計劃的實施,做出新決定不是他的責任。

何明誠懇地說:“褚船長,我理解你們的動機,我甚至願意考慮永別地球,與你們,還有我先結婚後戀愛的妻子,到息壤星去闖蕩。但這都只能是‘樂之友’同意后的事。我是聯合國和‘樂之友’派出的督察,你是他們聘用的船長,咱們都無權私自行動。如果擔心返程中出現危險,那就不要返回地球,就把飛船停泊在這兒向‘樂之友’請示,徵得他們的同意。像你們這種行事,說嚴厲一點兒,”他轉向大夥,“就是叛逃。”

褚少傑的臉色刷地沉下來,極度惱火地說:“你他媽真是一根筋!榆木做的腦袋!這樣的非常時刻你還是死扣規章,我懶得和你多說了。夥伴們,準備起航。蘇拉,你負責照顧你那個一根筋的未婚夫,不要讓他干擾大伙兒。何明老兄,對不起了,沒辦法送你回地球,只有裹挾你一塊兒往前走了。”

他拋下何明,開始操作飛船。此前他已經調整好了飛行參數,只需按下電鈕就行。這邊,蘇拉拉着扶手,笑盈盈地向何明飄飛過來。何明立即掏出貼身攜帶的袖珍激光槍——是官方為每一位督察配備的,這種激光槍個頭小巧,但威力巨大,他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有一天使用它。

何明厲聲喝道:“站住!”蘇拉吃驚地趕緊止住身體。何明苦楚地說:“褚船長,咱們是老朋友了,我真不願這樣。但我是督察,不會因為友誼而放棄職責。”他掃視了一眼指揮艙內的幾個人,又轉向屏幕上的眾船員,嚴厲地說,“起航前褚船長已經對你們確認過,如果出現意外事件,我作為督察享有最終決定權。通信官柳卉,請立即向地球發出請求,如果聯合國和‘樂之友’同意你們的行動,我絕不反對。”柳卉看看丈夫,沒有響應。何明見褚少傑仍沒有離開操作台的打算,厲聲警告:“褚船長,你是了解我的。我就是一根筋,一條路走到頭,你不要逼我做出我不願做的事。”

褚少傑看看自己的部下,恨聲說:“好啦,算咱們倒霉,碰上這麼一位油鹽不進的太歲爺。好,聽他的,柳卉,你和‘樂之友’聯繫聯繫。”

柳卉接通了與地球的通話,把話筒遞給何明。何明右手持着激光槍,左手去接話筒。就在這時,褚少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按下了飛船啟動的按鈕——但何明的反應比他更快,一道炫目的激光從何明手中發出。激光過後,褚少傑驚奇地看着自己的右臂,它只剩下一半,小臂連同右手落在了操作台上。

所有人都呆了,連開槍的何明也呆了。指揮艙內的幾雙眼睛,還有大廳里的幾百雙眼睛都直直地望着諸少傑的斷臂。

柳卉最先反應過來,立即飄飛過去,流着淚檢查丈夫的傷勢。那兒幾乎沒有血跡,激光槍在切斷手臂的同時起到了灼燒止血的功能。掉在操作台上的半隻手臂也很完好,但它不再屬於褚少傑了。

蘇拉也反應過來,趕到操作台前,急急地對褚少傑說:“船長,不要衝動!你早就知道那傢伙是一根筋。眼下咱們只能聽他的。”她以盡量和緩的語氣對何明說:“何督察,船長的行為太草率,我代他向你致歉。但你不要再有過激反應了,不要造成整個飛船的悲劇。我這就調整航向,返回地球,好嗎?”

何明軟弱地說:“只要你們不叛逃,我絕不會再開槍。”他補充一句,“趕快冷凍斷臂,早點趕回地球,還能接上。”

柳卉把斷臂送往冰箱。蘇拉扶着褚少傑坐到一邊的椅子上,回過身來,對飛船指令迅速做了調整。指揮艙內諸人包括褚少傑和柳卉,都憤恨陰沉地盯着何明。導航官意欲從何明身後偷襲,褚少傑發現后,苦笑着搖頭制止。蘇拉也發現了,嚴厲地用目光制止。何明從蘇拉的目光發現了導航官的企圖,他轉過槍口,冷厲地說:“你非要逼我開第二槍嗎?”導航官只好懷着恨意退下。

這時,蘇拉已經調整好了飛行參數,她對何明說:“何督察,航向已經修改,現在指向地球,請你確認。”

何明高度警戒着,走過去檢查了飛船的航向,點點頭,“蘇拉,可以起航。”他的聲音沙啞,透着疲憊,“各位,對不住了。回地球后我會向各位謝罪,但眼下各位請老實聽我的,不要逼我再開第二槍。蘇拉,謝謝你能顧全大局,我命令你代行船長職責。開始吧。”

蘇拉對褚船長歉然地點點頭,按下了電鈕,飛船啟動,即時性地達到十馬赫的速度,對着地球飛去。一片混沌罩住了飛船。

蘇拉對何明說:“抵達地球需要四十二分鐘。可否讓柳卉扶褚船長到衛生室進行治療?”

何明想想,歉然道:“對不起,把醫療箱拿來,就在這兒治療吧。抵達地球前,他必須待在我的視野之內。”

“好的。柳卉,你去把醫療箱拿來。”蘇拉苦笑着說,“請大家配合一下吧,為了飛船的安全,此刻只能聽他的。”

柳卉低聲安撫了丈夫,起身去拿醫療箱。褚少傑恨恨地瞪着何明,其實這會兒他更恨自己。他原來估計,依何明一向的政治觀點,應該能順利接受這個計劃的,但自己低估了何明的一根筋性格。早知這樣,該把這傢伙先捆起來再講道理。他們籌劃很久的行動就這樣泡湯,實在於心不甘……

這時,褚少傑突然想起一件事,他沒有好氣地說:“督察大人,現在離地球應該還有二十光分吧。趕快讓蘇拉對程序做一個調整,讓飛船在距地球三光分遠時自動停止激發,退出蟲洞狀態,然後用常規動力返回地球,這樣才安全,不會因意外毀了地球。”

何明覺得這個意見是對的,但鑒於剛才的教訓,他拿不準這個建議是否含有陰謀,想了想,他謹慎地說:“好的。我覺得這個意見是對的。蘇拉,你按褚船長……前船長的意見調整吧,但調整要在我的監督之下。”

雖然何明有點兒過度謹慎,但蘇拉還是理解的,連她也不清楚褚船長的建議是否含有貓膩。眼下局勢處於失控的臨界點,不敢說什麼小變故就能引發全面崩潰,何況由於多次腦震的影響,褚船長、何督察,甚至包括自己,思維都不能說十分清晰。於是她決定服從命令,平和地說:“何督察,請放心。”

蘇拉開始輸入飛船在距地球三光分時自動停止的程序。何明仍然警惕地一手持槍,一邊監視着蘇拉的工作。蘇拉沒有耍花招,認真修改完程序。“好的,謝謝你的配合。”何明為了緩和飛船內冷厲的氣氛,開了一個玩笑,“蘇拉,你是個優秀的科學官,也是個好女人。如果‘樂之友’最終同意你們的行動,而褚船長仍同意我參加的話,我要首先向你求婚。”

在眼下的氣氛中,這個笑話顯得很生硬,沒人響應,蘇拉勉強回應道:“好啊,那我太幸福了。何督察,我已經修改完了,可否按確認鍵?”

“請稍等,我再確認一下。”

何明仔細檢查着蘇拉輸的新程序。他對駕駛操作不是內行,所以這項檢查花了較長時間。他檢查完畢,離開操作台,示意蘇拉可以執行——就在這個瞬間,蘇拉的臉色突然變得慘白,全船人的臉色都變得慘白。大家面色痛苦,不少人開始乾嘔。蘇拉最後一縷清醒意識是:腦震來了,褚船長當時的預言不幸言中,看來十馬赫的蟲洞壁仍無法隔絕可惡的尖脈衝。現在,她要趕快摁下確認按鈕……隨即最後一縷清醒的意識也飄散了,她完全陷入混沌。

其他所有人,包括何明、褚少傑、柳卉、導航官,也都被這次腦震擊暈了。身外的世界似乎全都放慢了節奏,變得虛浮不定,甚至變成完全的白噪音。世界正與眾人的意識一道進入休眠……

當然這只是幻覺。“烈士號”仍然按照舊的飛行程序,以十馬赫的速度朝着地球疾速飛去。相對億馬赫飛船來說,這只是蝸牛的速度,但在太陽系這片小小的空間,這個速度已經足夠驚人了。飛船與地球的距離飛速接近,而且航向的定位也非常精確。二十一分鐘后,它一頭扎進地球,撞擊點是位於中國蘭州城郊一處平靜的農田,撞擊時間是在此地的午夜。沒有隕星撞擊地球的宏大場面,沒有電閃裂空、巨聲震地、天崩地裂、煙柱入雲。飛船一頭鑽進地層,幾乎沒有聲音和震動,只在地面上留下一個直徑數百米的孔洞。孔洞的洞壁非常光滑,表面層是透明的,逐漸過渡到不透明。撞擊點離最近的村莊有數千米,周圍沒有一個目擊者。村民仍在自家屋內香甜地睡覺,根本不知道這次撞擊。整個地球都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了。

飛船入地后毫無停滯,幾乎是瞬間(0.004秒之後)就從地球對面鑽出,出口位於南美洲阿根廷的門多薩。由於地球有公轉和自轉,這兩種旋轉運動與飛船的直線運動疊加,使這個貫穿孔洞略成弧形。但實際上,由於十馬赫的船速遠遠快於兩種轉動的線速度,疊加之後仍是相當標準的直線,可以從亞洲的夜晚直接望到南美洲的白天。在這0.004秒中,飛船依次穿過地球的各層組織:

地殼(包括地殼上部的花崗岩層和下部的玄武岩層);

地下三十千米處的莫霍界面;

地幔(包括地幔上部固態的橄欖岩層和下部因高溫形成的軟流層);

地下兩千九百千米處的古登堡界面;

液態的地球外核;

地下五千一百千米的利曼界面;

固態的地球內核;

再依相反次序穿越上述各層和各界面,在地球對面穿出。

孔洞沒有正好穿過地下六千三百七十一千米處的地心,但以稍偏的角度穿過了地球內核。

這個孔洞將為地質學家提供絕好的研究機會。科學家們一直說,人類對地心的認識甚至比不上對遙遠太空的認識,因為除了地震波,他們沒有任何可以窺探地心的工具。現在,有了這個孔洞,他們可以自由自在地觀察地心了,透明的洞壁提供了絕好的視野,甚至到地核取樣也變得輕而易舉。

這個孔洞還提供了絕好的洲際交通方式。飛行器不需要跑道和升空前的加速,從蘭州的洞口墜入洞中,飛行器就會因重力而自動加速,越來越快。由於地球內的重力是在古登堡界面達到峰值,所以重力加速度也在這兒達到峰值。其後是較為平緩的加速運動,在地心處加速度降到零,而速度達到峰值。越過地心后是反向的重力加速度,飛行器速度逐漸減慢,恰在升到地球南美洲的地面時速度降為零,可以平穩“着陸”。當然,由於空氣摩擦及出入口處的海拔差異,不會達到這樣理想的程度,飛行器還是需要消耗燃料的;但無論如何,它所耗費的微量燃料與以往的跨洋飛行不可同日而語。

這個貫穿地球的奇異孔洞可以譜寫一首首宏偉的科學暢想曲,可惜,這些暢想曲來不及實現了,而是提前插入了另一個版本——孔洞的那層類中子態洞壁儘管有極大的強度,但畢竟抵抗不了內核的高壓和近三千攝氏度的高溫。它在高溫的侵襲下逐漸蠕變,強度逐漸降低,最終潰塌。潰塌處最先是在壓力和溫度最高的地心出現。高溫的地球鎳鐵內核是因超高壓才能保持固態,一旦壓力降低,它立即轉化為液態,順着無摩擦的管道飛速上升,而且是同時向東西半球的地面上升。上升的液面因高度增加而降低動能,也因溫度降低而變得黏稠,這兩個因素會導致岩漿的上升變慢。但強大的地心高壓和高溫始終提供着超量的上升動力,遠遠大於前兩個因素。當岩漿的先頭部隊終於衝出地面,以後的噴發就沒有阻礙了。這是地球歷史上最大的火山爆發,東西半球各有一個火山口。火紅的岩漿煙雲噴到數萬米高度,急劇地改變着地球的面貌,改變着地表的溫度,也在短短几天內毀滅了大氣層。普通的火山爆發在短暫的噴發后就會失去勢頭,但這兩座火山不會,因為其噴發動力來源於快速熔化的地球內核,幾乎是無窮盡的,可以連續數百天一直不停地噴下去。地球上的生命瘋狂地向南北極逃亡,那兒相對安全一些,但高熱和毒瘴很快就追上了他們。

數天後,噴發勢頭終於減弱,因為地球內核已經出現了巨大的空洞,外核的岩漿開始向地心墜落以填補它。而地面上,已經噴出的巨量鎳鐵物堆積在噴口附近,超出了原地質結構的承重極限。於是,災變的第二階段開始,可怕的地震加上從未有過的大地陷,代替了火山在地球上肆虐,但這時地球上已經沒有可以感知痛苦的生命了……

與地球的相撞並不影響“烈士號”的行進,它輕鬆地穿過地球后,仍然繼續着原來的行程,直到船員們終於從腦震的打擊中蘇醒,中止了激發,飛船才在瞬間靜止。這時,他們離地球大約二百萬千米。他們殘存的意識還對剛才的經歷有記憶,於是懷着驚懼的心情,匆匆掉轉方向,用常規動力趕回地球。一天之後他們能看清地球了,又經歷了一次更重的心靈上的“腦震”:那個藍色的水球已經不見了,留下的是一個火球,一個被岩漿和黑煙淹沒的地獄,地面嚴重變形,地貌已經不可辨認。大概除了南北極之外,所有生命都已完結。地球,人類的諾亞方舟,自從誕生后經受了種種災難,包括隕星撞擊、火山地震、冰川、陸沉,仍然能用它的懷抱保護着一批生命,直至進化出強大的智慧——能夠用人工方式毀滅地球的強大智慧。

等他們的意識恢復得足夠清醒時,那個“一根筋”的、因其忠於職守而成為此次災變最大罪人的何明,對着自己腦袋扣下扳機,一道激光削掉了他的半個腦袋;那個性格草莽處事衝動的褚少傑,此次災變的第二罪人,拾起何明拋落地上的激光槍,也對着自己的腦袋扣下了扳機。然後是蘇拉,她處理危機的方法是完全正確的,但在特殊的情況下,恰恰是她直接導致了這場悲劇。陸續自殺的還有柳卉和其他船員……

這是一幅真實的圖像,或者說,是一次真實的經歷。幸運的是——它被歸零了。現在回到撞擊之前重溫一遍:褚少傑趁何明不注意,按下了飛船啟動的按鈕,想造成既成事實。何明的反應足夠快,開槍切斷了褚的右臂。科學官蘇拉是飛船中頭腦最清醒的人,知道絕不能再讓事態惡化,於是勸住了褚船長,按何明的命令讓飛船返回。飛船距地球二十光分時,又一波腦震襲來。船員們全都喪失了清醒意識,於是飛船一直保持着預定的航向,徑直向地球飛去。現在,它就要一頭扎進地球……

但就在這個瞬間,“烈士號”突然失蹤了,乾淨利索地失蹤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迹。也許它在真空中留下了一波漣漪,但這種漣漪對地球人來說是不可見的。飛船沒有撞上地球,以後的場景也就被歸零。

人類對這些一無所知。地球上收到了“烈士號”的通報,說核彈的無害化處理已經順利完成,飛船即將返回——其實應在地球收到通報前就返回的,但沒有。此後“烈士號”就失聯了。已經返回“樂之友”總部的劉蘇和靳逸飛在焦灼的等待中,竭盡腦力,也想不出“烈士號”究竟遭逢了什麼意外。幾天後他們不得不承認,五百九十九名“烈士號”船員和何明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不幸中之大幸的是:兩萬顆核彈已經妥善處理,不會再威脅人類的安全。

十天後,地球宣佈了“烈士號”的失蹤。因為未能確認死亡,所以官方不好舉行正式的悼念活動。但“樂之友”作為民間組織,還是為六百名烈士舉行了隆重的祭典,洛威爾、成城、劉蘇、靳逸飛都以私人身份參加了。

沒人發現“烈士號”曾以十馬赫的速度返回,逼近地球,幾乎與地球相撞,又突然失蹤。在地球上,人們享受着因無知而帶來的安全感。

只有神的慧目能洞察一切。神在危急關頭不情願地進行了干涉,挽救了地球。神悄悄地幹了這一切,又悄悄地離開,衪從來不願在凡人面前顯露行跡,因為衪不願干涉歷史的本來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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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父地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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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地球之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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