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章 口舌之爭

第007章 口舌之爭

第二日黃昏將至,章繆又去了丹闕樓,沒有人引路,在門口就被迎賓小廝攔下。

章繆自然不知那迎客的規矩,但小廝還是耐心為他解釋:“未及華服長衫者不可入也。”

語氣素養極好,說得彬彬有禮,目光卻毫不客氣地往他身上掃視。褪去華服的他,布衣陳舊,袖口都起毛邊。他忽然羞愧,好似自己這般進去,是要玷污這滿池京華。

他還欲解釋,就聽聞那熟悉的腳步聲,喀嗒而來。

章繆心間一喜,一回眸,果然見到李綏綏正踩着屐踏上石階。

李綏綏長發挽成鬆鬆的墮髻,斜垂於腦後,餘下的青絲隨意撒在腰間,她今日只着了七分窄袖的黑紗仙鶴小短衫,不變的是,那紋飾依然是燙金,裏間着同花同色的裹胸窄裙,一抹硃砂色寬腰帶緊緊勒在不盈一握的腰間,身材玲瓏尤顯高挑。

章繆覺得昨日若說她完配雍容華麗,那今日風情萬種且不能形容一二。他不敢多看,趕緊躬身一揖,只道了聲:“貴人。”目光落在她踩在屐上的一雙赤足,已然面紅耳赤。

然,李綏綏的目光直視前方,未聽之見之。眼看人從他身邊經過,章繆有些急了,又喚了聲:“貴人,請留步。”

李綏綏立於他身側,表情未變,眉梢卻略挑:“何事。”

聲音微涼,不及昨日帶着兩分人情味,涼及章繆心坎,章繆難堪,支吾道:“還未感謝昨日貴人出手贈金……我……”

“你應得。”李綏綏冷冷打斷,已抬腳向里。

“章繆還有一事。”他又叫住了她。李綏綏回眸,眼中冷意已深,卻不等章繆說話,她轉身走至他身前,伸手理了理他粗糙的布衣領,語氣輕緩冰涼:“小少年,莫叫亂花迷眼,我說過,不想再見到你,此話,不過三。”

“不,不是貴人想得那般。”章繆垂着頭,不敢看她,“我有手藝,我只想進去謀份手藝活……”

“憑你父傳的傀儡戲?”李綏綏聲音略帶嘲諷,“可惜,裏間伶人色藝冠絕,而你,除開皮囊,難忘其項背。”

“貴人沒有看過,為何如此武斷,何況,不是人人都天賦異稟,我可以學,我都願意學。”章繆咬唇爭辯。

李綏綏嗤笑:“裏間浮華三千,不適合你。”說罷又回身向里,還說了句,“去你該去的地方。”

章繆也急了眼,只道:“也不適合你!”

這話,讓李綏綏笑了,再次回身看他,眼中笑意猶盛,卻對着迎客的小廝道:“成,領他去見劉管事。”

話畢,人已隻身融入那華貴之所。

——

正廳二樓一處雅閣內。

一青年公子正指着崔裊裊的鼻子道:“我不是說了要去你家提親了么!你怎麼還往這裏跑!”

崔裊裊叉腰潑婦狀:“老娘何時答應了?”

“我!我都追了你那般久!你!你都收了我定情之物!如何不算答應!”青年公子氣結。

崔裊裊呵呵一笑,伸手從懷裏摸出一枚金鑲玉佩環,直砸進青年公子懷中,那青年公子忙不迭接住。

“老娘天天收物件!難不成老娘個個兒都嫁!”崔裊裊聲音里都透着鄙視。

青年公子漲紅了臉,跺了跺腳,一把將崔裊裊抱住,推至床榻:“那雅樂,那妙書都是些個伶人!你怎的執迷不悟!”

崔裊裊被他按在床榻,臉色卻緩了下來,幽幽道:“他們自有他們的好,你么……”

“難道我不好?”青年公子臉頰漲紅,已是憋足一身膽氣,抖着手腳,往崔裊裊臉上親之。

崔裊裊哪裏是好欺負之人,摁着他的脖頸就是一翻身,反騎到了他身上,那青年公子一臉懵,隨之而來的就是連番幾個大嘴巴子,崔裊裊如女戰神,居高臨下,驕傲而蔑視之:“你這慫樣,也好意思推倒老娘!”

那青年公子傻了眼,卻聽及一串拍手叫好聲。

崔裊裊側頭,就見到那倚在門口,笑得花枝亂顫舉着大拇指的李綏綏:“小鳥兒好生威武。”

“彼此彼此。”崔裊裊翻身下床,理了理衣衫,又回頭看了一眼坦然失色的青年公子道:“沒那本事,就別學人玩霸王硬上弓!”

說罷,上前挽住李綏綏的手臂,就往門外走去。

崔裊裊此人,是戶部尚書崔賈嫡女,年芳二十一,十四歲嫁人,十六歲和離,乃李綏綏閨中密友,俗話說,臭味相投,大抵如此。

“你約我來,就是讓我看這事?”李綏綏滿目調侃。

崔裊裊翻了翻白眼:“這破事有甚好看?自然有重要之事。”

“我見那駱五追你多時,也算痴心,就是憨了點,你不打算考慮考慮?”李綏綏笑,“都成老姑娘了,還不想嫁?”

“嘁,我才不似你,嫁一回不得善終,還妄想第二回?”崔裊裊嘟着大紅唇,一臉憤憤,“老娘現在活得滋潤,誰管得着,就你往火坑裏跳!”

李綏綏眼眸驟然睜大:“欸,你當初不說秦恪人中龍鳳,風流倜儻,是你從小暗戀的情郎,怎得,現在就變火坑了?”

“那是老娘瞎了眼!”崔裊裊咬牙,一臉鄭重地看向李綏綏:“綏綏,你趕緊去把他休了,他現在是越來越過分了!老娘都看不下眼!”

李綏綏好笑:“你又不是才知道他德行,你惱他作甚。”

崔裊裊掰過李綏綏的肩,神情更為嚴肅,語重心長道:“綏綏,他在外如何亂搞,咱們可以假裝不見,可他還說你壞話!這事不能忍!”

“說我壞話的人還少了?”李綏綏挑眉,但見崔裊裊表情尤為正經,便問道,“說什麼了?”

崔裊裊眨了眨眼,似在思忖怎麼說,半晌才道:“你也知道,他與我大哥穿一條褲子的交情,這話還是我大哥喝醉了吐的口,我大哥豈會亂說!”

李綏綏點着腦袋,她大哥崔子懿這人還算正經。

“想是那日都喝醉了,他們說起了你,都說羨慕,秦恪卻埋怨,說他娶了你那是供了位蛇蠍,捂不熱退不得!隨時還要被反咬一口,他還說,你哪裏是什麼女人,就一擺件!無非精緻了些,擺在哪裏都行……”崔裊裊聲音越來越小,李綏綏唇角越扯越下。

“欸,我這可不是挑撥你們夫妻關係,我只是讓你知道他如何看你……”

“男人也這般長舌?”李綏綏聽完總結。

崔裊裊瞄着李綏綏淡定下來的臉色,不屑道:“嘁,少見多怪,你到底是怎麼打算的?就忍着?我告訴你啊,烏龜王八蛋才忍!”

李綏綏目色一涼,伸手往她腰間一掐:“你叫我來就是奚落我?”

崔裊裊疼得叫喚,忙擺手道:“自然不是,欸,是好事好事,你別掐了。”

“你還有好事?”李綏綏鬆了手。

“自然自然。”崔裊裊將她拉到了二樓的雅座,雅座一側臨着欄杆,能看到一樓的戲台。

等上了茶,崔裊裊才道:“聽聞你昨日將月溶贏下,月溶一走么,自然得有人替之,說話,你要把月溶養在外面?恩?這般大膽?你家那位默許了?”

李綏綏挑眉:“你讓我回哪句?趕緊說事。”

崔裊裊訕訕輕咳一聲,又道:“哦,有美人兮,自然要與綏綏共賞,聽聞是外面來的,你說,這丹闕樓里有才有色之人少了?能從外面一來就頂替月溶之位,得成什麼樣了?”

李綏綏哦了一聲,已然興緻缺缺,端起茶盞吹了口氣,顯然不想談。

崔裊裊看了她一眼,神經兮兮一笑:“綏綏,我要是你,就再養一頭牌!氣死秦恪那廝!”

李綏綏差點被茶水嗆着,瞥了崔裊裊一眼,老氣橫秋地道:“小鳥兒啊,能不能不這般幼稚,還玩起拈酸吃醋?”

“如何幼稚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而已。”崔裊裊一臉理所當然。

李綏綏已不想搭理她,目光往樓下看去。

那裏戲台已起,上面站了位說話的藝人,名喚李青山,是丹闕樓常駐說話人,此人字正腔圓妙語連珠,正說著那青窯瓦子的段子,哄得一眾人聽得津津有味,笑聲連連。

李綏綏聽了一會,才發現他在講那前朝名妓蘇蕊蕊的故事。說那蘇蕊蕊如何貌絕青樓,如何讓才子大豪竟折腰,又道那蘇蕊蕊縱然傾城一生,也不過十九年華便香消玉殞,最後又取了半首《高涼村婦盼郎歸情歌》,反覆吟唱其中一段: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唇萬客嘗。裝成一身嬌體態,扮做一副假心腸。

聽得一眾妓子伶人暗覺不爽,紛紛叫他換詞。

於是李青山來了精神,張口就是一首打油詩:“纖縴手,摸牌九,滿園春色皆到手。白玉足,裙下柳,佔盡丹闕遠香樓。楚腰一扭,君子犯愁,今夜誰把佳人留?芳華十九,/風月不休,新人竟皆成舊。”

這打油詩一開念,下面的人臉色都為之一變,聽完一整首,眾人皆啞然,莫不敢捧場。

連崔裊裊都愣了,目色緊張地看向李綏綏,李綏綏還抿着茶,唇角都帶着笑,笑得崔裊裊毛骨悚然:“你笑甚?沒聽出人家說你呢?”

“欸,這李青山罵我多回,今日倒是走心了,開始為我寫打油詩了,雖然寫得水了些,勉強朗朗上口。”李綏綏臉上未見半絲惱意。

這時,有人又開了口,中氣十足,聲音清朗:“嘆三歲,位尊貴,豈叫小兒來嘴碎。生嬌媚,多是非,信口雌黃皆鼠輩。妖風一吹,惡言相隨,世間皆濁她何罪?他朝聰慧,竟抵不過,滿嘴噴糞一聲啐!”

這打油詩出口成章,駁得又快又狠。

若說李青山算勉強隱晦地嘲諷李綏綏,那這個人就是直接了當赤/裸裸地駁李青山。

如此鬥起了打油詩,一堂聽眾又興緻勃勃看起了熱鬧。

李綏綏饒有興趣地瞧向此人,不過是位年約十七八的少年,面容乾淨身形細弱,滿腹書卷之氣,倒也算得上此間異類。

李綏綏不禁失笑:“欸,今日倒是新鮮,還有人說我好話了?”

崔裊裊趴在欄杆上往下瞧了瞧,才對着李綏綏半是調侃地道:“他叫韓秋水,樓里新來的寫詞人,沒想到還是你的崇拜者?”

“哈。崇拜?”李綏綏正欲自嘲兩句,山箬已經走了進來,附耳道:“殿下,人到了。”

崔裊裊頓生笑意:“喲,看樣子,今夜又有人陪了?”

李綏綏瞥了她一眼,只對山箬道:“你先讓人等着,我一會過去。”

那樓下兩人又各上了一首打油詩,對罵已然露骨,李青山不高興了,輕斥道:“你怎的罵人!”

韓秋水一臉正氣:“許你指桑,不許我罵槐?”

“欸,我哪裏指桑了?我明明在講蘇蕊蕊,妓子而已,說個逗趣,你倒是罵得歡了?”李青山可不認。

兩人正式拉開唇間舌戰之架勢,連打油詩都省了,李綏綏也失了興緻,站起身就準備離開。

“妓子而已?”又一個聲音響起,聲音柔和,富有磁性。

這極為動聽的聲音,讓李綏綏不由駐足又往下一望。

“且不說蘇蕊蕊是清倌伶人出身,一生短暫卻潔身自好,你不吟她文采橫溢,卻歪曲事實安那私窠之事給她,已是信口開河,再則,既然你看不起妓子,何故在此?這般自視清高,卻在這煙花之地針對一個女子大放厥詞,有何榮焉?”他的聲音娓娓而來,不急不躁,不似指責,更像在陳述一件事實。

李綏綏一怔,卻不是因為他的聲音和他說的話,而是他的長相。

年紀不過二十,身而瓊枝玉立,目若含情眉如畫,翩翩公子溫潤如玉,也不過如此。

李綏綏目中驚訝難掩,已錯愕地看向崔裊裊,此時崔裊裊也如見鬼般,雙瞳大睜,四目相對,卻無言以述。

韓秋水得他助陣,覺他說話正義,竟生惺惺相惜,便道:“公子也覺此人以妓諷人,是以為不恥?再者,他所諷刺之人,如何就不堪了?從前夸人種種好,見人落低狠狠踩。呵,牆頭之草,無恥之恥。”

李青山被兩人夾攻,縱然舌燦蓮花,已落下乘,還待辯駁,那公子已經淡淡接話:“從前如何好,今日何其糟,也不過咎由自取,蒼蠅不叮無縫蛋。我一伶人,只是見不得辱我輩之人而已。”

韓秋水長長哦了一聲:“還未請教公子如何稱呼。”

“此乃公子衍。”丹闕樓的劉管事已經上前介紹道,“是我丹闕樓遠香閣接班人,今日本就打算為眾人介紹的……”

一眾驚訝嘆息,如此氣質清雋,天人之姿,還以為是某書香門第的公子,卻不想是位伶人,此人比之月溶更勝之一籌,倒叫人惋惜,又隱隱期待。

李綏綏抿唇,已不再多看,踩着木屐就往藏桃閣而去。

崔裊裊還滿眼惶惑,看着李綏綏遠去的身影,半張了嘴,卻連個聲都發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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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亂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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