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神

鬼神

入春了。

但是這個冬天太過逼仄,以至於春天到來的時候,已經沒有什麼驚喜可言了。

在白露和尹逸接連住院之後,尹斐然也因為勞累過度加上低血糖,昏倒在工作崗位上,被幾個同事架着送進醫院裏,做了個全身檢查。

當天下午,尹斐然看着病歷表上“慢性胃炎”幾個大字,聽完醫生“好好休息”的箴言,表面答應得很爽快,轉頭拿了葯就回了工作室。

然後——

又被友善的同事們勸了回來。

“尹哥,你最近真的太拼了,注意一下身體好好休息吧。”

“就是啊,組長,這邊交給我們你就放心吧。”

……

尹斐然看着他們,心裏十分感動。

雖然,但是——

尹斐然哽咽了聲:“休息就算了,我最近缺錢。”

眾人:“……”

他最近是真缺錢。

這短短半年時間花錢如流水,醫藥費、住院費、訴訟費……原本還不錯的家底頓時見了底,就連房子也抵押了出去。

原本他還要分出時間用他匱乏的自理能力照顧白露,但自從尹逸來了之後,一手包攬了大大小小所有事物,小小年紀撐起了整個家,而自己大多時候只能杵在一旁當個背景牆,一點忙都幫不上,甚至大多時候還在幫倒忙。

在那之後,尹斐然就把所有精力埋在了工作上,夜以繼日地趕稿畫畫,吃飯也只是對付對付,一副玩命的架勢,完全不把自己身體當回事。

雖然尹斐然的理由非常誠懇且充分,但是工作室里的一干同事還是求着他好好休息,就算只休息一下午也是好的。

他的合伙人兼上司韓啟碩甚至直接批准了帶薪休假,想讓他休息一陣子,但是被尹斐然婉拒了。

他需要錢,他需要不斷地接稿。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工作來麻痹自己。

他不能閑下來,一旦閑下來,各種奇奇怪怪的念頭就會盤踞在腦海中,久久不能散去。

最後無法,作為妥協,尹斐然作為病患,打着點滴在醫院裏陪着白露和尹逸過了一個元宵節,也算休息了。

一家三口,雖然科室不太一樣,但好歹在醫院裏團聚了。

吃着熱乎乎的元宵,看着電視上的晚會,好好地過了一個節。

——這也是他們在一起過的最後一個節。

尹逸的抑鬱症在入院后一個星期就好了,沒有吃藥,也沒有做什麼心理疏導。

醫生看着檢查報告和自測表,又觀察了好幾天尹逸的言行舉止,最後無語了半晌。

“這孩子的病來得跟鬧着玩一樣。”

但是白露的心臟病卻惡化到了需要做手術的程度。

尹歡當時也很奇怪,明明尹逸來了之後,白露的精神狀況和身體狀況都穩定了許多,就連醫生也說這樣下去應該有治癒的可能。

這才過了幾周,情況陡轉直下。

雖然尹歡知道,在疾病面前,所有的預期都沒有意義,但是這個狀況還是大大出乎了她的預料。

現在回想起來,所有的違和感都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

尹歡站在窗邊,眼神沉靜:“所以是後天做手術是嗎?”

“嗯。”手機上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聽上去疲憊至極。

“之後還要入院觀察,一個月之內大概是回不去了。”

為了治好白露的病,尹斐然動用了之前最不屑於用的“關係”,聯繫了全國最好的心血管內科的主刀醫生,帶着白露專程飛到了帝都做手術。

“你那邊怎麼樣,”尹斐然啞聲道:“二審結束了嗎。”

“結束了,二審維持原判,嫂子已經跟那群人沒有關係了。”尹歡語氣輕緩,帶着安撫的意味。

要有,也是在刑事法庭上見面的關係。

說來也奇怪,尹歡原本都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畢竟以那家人不要臉的本性,是不會輕易放棄繼續吸白露的血的。

但是在二審法庭上,白家人一改之前胡攪蠻纏的架勢,沉默寡言地坐在下方,就連律師也只是一個勁地重複一審已經提出的意見,將辯護角度放到抬高補償額度的方向上去。

在判決書宣讀完畢之後,白父拄着拐杖走下被告席,在瞥到觀眾席上坐着的尹歡后,老人家冷哼一聲,偏過頭嘟噥了幾句,被人攙扶着走了出去。

儘管只有一瞬,但尹歡還是讀懂了他的唇語。

——“瘋子,都是瘋子。”

……

“那就好,那就好…”

尹斐然的聲音有些顫抖,聽上去快哭了一樣。

尹歡回過神,繼續安撫:“另外兩個案件我會盯着的,你放心,我會讓那些人得到應有的懲罰,你只管安心陪着嫂子就行。”

“妹妹…謝謝了。”

尹歡輕笑了笑:“現在說這些肉麻的話幹嘛,等所有事情結束之後,你們一家子好好請我一頓就好。”

對面吸了吸鼻子,顫聲道:“嗯…好。”

兩個月之後,手術恢復期結束,尹斐然帶着白露從帝都飛了回來。

聽說手術很成功,病情得到了控制,已經可以接受外人的探病了。

於是第二天下午,尹歡就一手抱着花束,一手拎着水果籃,不知道多少次走進了這家醫院。

剛從電梯出來,迎面一道夕陽的光糊了她的眼,只隱隱約約看到一大一小兩個人影,正面對面站着。

“小逸。”

小小的人影聽到她的喚聲后,偏過頭看了過來,露出一張與白露俏似的稚嫩臉龐。

“姑姑!”

尹歡又往前走了幾步,才看清尹逸對面的人。

那是個看上去約莫三十來歲的女人,畫著濃濃的妝也掩蓋不住額頭和眼角的細紋,顴骨突出,下巴尖瘦,看上去有些刻薄。

女人看向尹歡,那毫不遮掩的打量意味看得尹歡很不舒服。

“你好,我是小逸的姑姑,我叫尹歡。”尹歡率先伸出手,臉上掛上了公式化微笑。

女人愣了愣,像是有點詫異尹歡的這番舉動。

她低頭看了看跟前的手,又看了眼尹歡微笑的表情,猶豫了一會才伸出手。

“你好,我叫徐蓉,是白露的編輯。”

編輯?

“哦,徐女士是吧,你好。”尹歡手上默默用了點力,在看到對方吃痛的表情后,才鬆開了手。

徐蓉收回手之後,皺着眉嘟噥了幾聲,輕輕甩了甩手,看着尹歡的眼神變得有些不善。

“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說完也不等尹歡回復就急匆匆地走了。

尹歡蹙眉看着她的背影,一股不安感在心中縈繞。

“姑姑,你是來看媽媽的吧。”

思維被打斷,尹歡低下頭,看到剛長到她腰的小糰子扯了扯她的衣角,仰着頭,笑得一派天真。

“媽媽在裏面,你跟她聊聊天吧,我先去食堂找爸爸。”

尹歡彎下腰摸了摸尹逸的頭,笑得溫柔:“好的,你去吧。”

尹歡看着尹逸遠去的背影,抬手擋了擋斜方照過來的陽光,突然想起來再過兩個月小傢伙就要過七歲生日了,下半年也到了該上學的時候。

她哥不會忘了這回事吧……

尹歡一邊推開病房門,一邊漫無邊際地想着,但是當她看到病床上那個身形單薄的女人之後,就什麼心思都沒了。

夕陽的光透過窗帘變得融融的不刺眼,照到女人身上,整個人白到近乎透明,她低着頭,出神地望着跟前的紙筆,眼裏空空的,什麼都沒有。

在那一瞬間,尹歡想起了《百年孤獨》裏那位乘着白色床單消失在天空的絕世美人,蕾梅黛絲。

她愣了愣,等回過神來之後,話語已經不經大腦地說了出去。

“你…還好嗎。”

病床上的女人聽到突然傳來的話語聲后明顯怔了怔,抬起頭,反應了好久才辨別出來人是誰。

“你來啦。”

聲音也是輕飄飄的,縹緲至極。

尹歡走到病床邊,看着小桌子上疊成一摞的稿紙,盡量以輕鬆的語氣說道。

“新書已經準備完了么。”

“嗯…還差一點。”白露抿起唇,很淺很淺地笑了起來。

“書名定下了么。”

“嗯。”白露擰開鋼筆,在白紙上落下兩個字,字跡娟秀乾淨。

“千葉?”尹歡溫聲問道:“為什麼要起這個名字。”

白露繼續寫,對現在的她來說,說話遠比寫字費力。

——“落葉萬千,但沒有一片是相同的。”

尹歡琢磨了一會,笑了:“好名字。”

白露彎了彎眼睛,沒說什麼,但看上去很開心。

接下來兩人一人說話,一人寫字,聊了將近半小時,直到尹斐然和尹逸帶着盒飯過來后,尹歡才提出告辭。

“哥,你要好好照顧嫂子,我……”

病房外,尹歡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

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有種不好的預感,但這時候說這些不太合適,就好像是在詛咒一樣。

尹斐然垂着頭,眼底有濃重的青黑,看上去蔫蔫的:“我知道…我知道,有好好照顧,在照顧……”

尹歡看着尹斐然現在萎靡的狀態,噎了噎:“…哥,你先好好睡一覺吧。”

她斟酌了一下:“需不需要我請人來幫忙。”

“不用!不用。”尹斐然頓時清醒了,斬釘截鐵道:“不用找人幫忙!”

“露露和小逸都認生,找別人還會起反效果。”

“我們現在過得挺好的…一家人都在一起。”尹斐然揉了揉眉心,勉強打起精神:“只是我最近有點着急而已。”

“錢的事嗎?”

尹斐然看上去有些難以啟齒,但看着尹歡沉靜的眼神,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承認了:“……是。”

“你如果實在不想向別人借,我可以先幫你墊付費用。”

迎着尹斐然震驚的眼神,尹歡笑了笑,像是開玩笑似的補充了句:“先說好,我不是借給你,我是借給嫂子,她的下本新書有了收益之後,這個錢是要還的。”

尹斐然愣了愣,眼角開始泛紅。

“…謝謝。”

尹歡輕笑了聲,上前半步,擁住了尹斐然,輕輕拍了拍他的背,聲音放柔:“不用說謝謝,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嗯。”

安撫完這邊,剛走到電梯口,尹歡就陸陸續續接到了兩三個電話。

其實這段時間她手頭上正好有幾個大案,忙活了幾個月,今天難得能抽出時間過來看看。

剛掛斷一個電話,尹歡輕舒口氣,正要邁進電梯,隔壁樓道里突然傳來一道略顯熟悉的男聲——

“七月半,開鬼門兒,鬼門開了出鬼怪。”

“鬼怪苦,賣豆腐,豆腐爛,攤雞蛋。”

“雞蛋雞蛋磕磕,裏面,坐個哥哥……”

尹歡身形僵了僵,不着痕迹地退出了電梯,放輕腳步,悄聲走到隔壁的樓道邊,屏息往下看去,果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昏暗的樓梯間,梳着兩個小揪的小姑娘正舉着手上的翻花繩興奮地在原地蹦躂,在她身旁,那位自稱是她父親的年輕男人正坐在樓梯上笑着鼓掌。

“爸爸,繼續!”

男人結過翻花繩,繼續唱。

“哥哥出來上墳,裏面坐個奶奶,奶奶出來燒,裏面坐個姑娘,姑娘出來點燈,掉進河裏回不來……”

“你不考慮一下讓孩子接受正常的教育嗎?”

男人唱歌的聲音戛然而止,他轉過頭,看着尹歡,表情有點驚訝。

“哦,你是那個小男孩的姑姑,我記得你!”

“要過來聊聊天么。”男人拍了拍自己身旁的階梯,笑着招呼尹歡。

“不用了。”尹歡拒絕了。

“我只是想問一句你有考慮過讓你旁邊那個孩子接受正常的義務教育嗎?”

“正常的教育?”男人輕笑了笑。

“什麼是正常,什麼是異常?這個標準是由誰來定的?”

尹歡聽着這話直皺眉。

“你有你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大家各自相安無事不好么。”

男人比了條線劃在了他與尹歡之間,笑得異常燦爛。

尹歡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你的活法已經定了,但是你不能擅自決定那個孩子的活法,她還小,跟你不一樣。”

“不不不。”男人一把拉過那位名叫小月的女孩,抱在懷中。

“小月跟我是一類人,這從她出生以來就已經定了。”

“她不需要正常的教育,她只需要跟着我就好了。”

尹歡額上青筋抽了抽,剛想繼續說些什麼,就被男人打斷了。

“還有,”男人抬手指向尹歡,嘴角咧開一個詭異的弧度:“你那個小侄子跟我們也是一類人,這也是從他出生就定了的。”

尹歡要被氣笑了:“你有什麼依據。”

“那個孩子是剖腹產吧。”男人老神在在:“他的生辰八字是七月十四亥時,如果不是因為剖腹產,他應該是在七月十五,鬼節出生才對。”

“那又怎樣。”

男人點了點自己的眼睛,歪了歪頭:“鬼節出生的人能看得到逗留在塵世間的鬼,就像現在,我就能看到你背後趴着一個。”

“是個小女孩吧,哇,死得有點慘呢,好像是在一個事故里去世的。”男人誇張地感嘆道。

在男人說出“小女孩”三個字后,尹歡的身體就僵住了。

五秒后,她輕舒口氣,沉聲道:“你當我沒了解過周易嗎,不管是剖腹產還是順產,實際出生的時間才是人真正的生辰八字。”

“還有,這個世界上鬼節出生的人這麼多。我身邊有好幾個,我可沒聽他們說過自己能看到鬼。”

男人聳了聳肩:“你不信就算嘍。”

說完,男人就轉過身繼續跟小女孩玩翻花繩。

尹歡雙手環胸,聲音冷然:“你有跟小逸說過這些嗎。”

男人不答,只是背對着沖尹歡擺了擺手,不知道是在回答還是在趕人。

尹歡盯着男人的背影,臉色陰沉。

正在此時,她的手機又響了起來。

她看了眼手機,又抬頭看了男人最後一眼。

然後,朝外大踏步走了出去。

…………

就像是詛咒一樣。

在見過那個年輕男人之後,事情就逐漸變得魔幻了起來。

哪怕過去這麼多年,尹歡還是不想再回憶起那段時間發生的事。

就像一場夢一樣。

來不及反應,來不及阻止,快得不可思議。

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什麼都不剩了……

當時她正在別省調查案子,突然從醫院接到一個電話。

“喂,是尹歡女士嗎!”對面是個女聲,聽上去很焦急。

“喂,是我,請問有什麼事嗎?”

“尹先生在緊急聯繫人一欄留的是你的名字,能請您現在到醫院一趟嗎?”

尹歡覺得心裏“咯噔”一聲:“出什麼事了!”

“是這樣的,您先冷靜聽我說。”對面深吸一口氣。

“白露女士今早凌晨四點的時候突然心臟病發,雖然我們儘力搶救了,但還是來晚一步,人在幾小時前已經…走了。”

“尹先生一時打擊太大,當場昏了過去,現在還處於休克狀態,初步診斷是急性胃膜炎引發的高熱,目前還不確定是否要手術!如果最後決定要手術的話需要家屬來簽字”

“還有他們那個兒子!自從尹先生被推進ICU里之後,我們上上下下找遍了,哪都看不到那個孩子。”

“醫生讓我趕緊打電話通知你,他怕那個孩子一時想不開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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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大!家!跟!我!念——

富強、民主、文明、和諧、自由、平等、公正、法治、愛國、敬業、誠信、友善!

堅持唯物主義世界觀和價值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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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典型高二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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