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

自由

申城城東,同光醫院,這是整個申城名流最常來的私立醫院,醫術精湛,作風端正。

這裏不用提防各種陰魂不散的狗仔,不用擔心某老總的原配太太親自帶着小三打胎這種有辱門風的事情第二天就出現在娛樂版面的頭條。

最重要的是,這是同光集團直屬醫院。

住院部二十六層的私人病房。

這一層樓很空蕩,也很安靜,並沒有其他的病人。來往的都是穿着白袍的醫護,步履匆匆,面色凝重。

商嘉懿坐在病床前的陪護椅上盯着病床上的人,幾乎不眨一下眼。

不知道這樣枯坐了多久,他忽地,深吸一口氣,瓮聲瓮氣地吸了吸鼻子,眼圈一紅,就掉下淚來。

他飛快地抬手,一把抹凈,因為動作太過粗魯,在他白皙的皮膚上留下一道紅痕。

但好在襯着他通紅的眼眶和鼻尖,倒也不覺得突兀。

他長得很俊秀,是時下年輕女孩子追捧的那種好看,眉清目秀,膚色白皙。

但是他實在是看上去太邋遢了,頭髮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好好打理過了,過長的劉海已經有些遮眼睛,白皙的下頜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他守在這裏已經四天了,幾乎沒有合眼。

從一開始哭着接病危通知書、拉着醫生不讓走,到24小時內連接三封,還神色淡定簽字,溫和有禮地說:“辛苦了,請您再想想辦法。”

商嘉懿已經鍛鍊出了一顆強心臟。

他再也不是那個可以在兄長羽翼的庇護下無憂無慮肆意笑鬧的商家小公子了。

他濃密的睫毛微垂,在眼瞼上投下一片陰影。

病房裏安靜到了極點,心電監控儀極規律地滴滴作響,一聲接一聲,重重敲打在他心上。

像催命符,也像死神逼近的腳步聲。

心煩意亂到了極點,他索性站起來去查看掛在床尾的尿袋,茶色的液體才積了淺淺一層。也是,心衰晚期的病人了,根本就沒多少尿。

他有些焦躁地探入被子裏,想給病床上的人活動一下肢體。病房裏的溫度濕度都是設定好了的,永遠的24℃,不冷不熱,這是讓人覺得最舒服的溫度。

但被子裏,沒有一絲溫度,商嘉懿又現出幾分痛惜之色。

不經意一瞥,見到心電監控儀的折現開始波動,他索性抽出了手,拉近了椅子,就在床邊繼續守着。

病床上的是個形容枯槁的男人,透過扣住他大半張臉的氧氣面罩,依稀還能看出三分昔日的風采。

他的唇泛着深深、深深的青紫,就連埋着留置針的手,修剪得圓潤整齊的指甲上都是同樣不祥的烏。

商牧野只覺得自己做了個光怪陸離的夢,夢裏他才二十齣頭,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躊躇滿志地接過父輩的基業想大展拳腳,嘉懿還是個跟在自己身後叫哥哥的小跟屁蟲。

那時候,他還能跑能跳,輕輕鬆鬆就可以投中三分球。

他很吃力地撐開眼,就這樣簡單的動作,心電圖都波動了幾下。眼前還是一陣陣的黑沉,全身提不起一絲氣力,商牧野暗紫的唇微微動了兩下。

商嘉懿瞬間眼圈又盈滿了水霧,他按了鈴然後撲上去,幾乎耳朵貼着氧氣面罩急得聲音都變了調:“哥,你別急……哥、我在。你慢慢說……”

一道微弱的氣流從喉管流出,商牧野像是累極了,他半闔着眼,說是咳嗽卻衰弱得幾乎像低喘了兩聲,隨即扣在他蒼白浮腫的臉上的透明氧氣面罩,就噴濺上了星星點點的粉沫。

半個月以前,商牧野的病情急轉直下,商嘉懿一直守在醫院,寸步不離。他早就習慣了商牧野飽受病痛折磨的樣子,他怕一轉身,就見不到最後一面。

心衰晚期,根本沒有辦法躺下,床頭幾乎永遠都升起一個高度,並墊着四五個鬆軟的靠枕,這樣才能讓他稍微好受一些。但因為八年前的那場車禍,商牧野C6-T1不完全損傷,早就失去了對腋下|身體的掌控。

——他坐不住。

腰背上都墊着最符合人體力學最舒適的靠枕,但仍然需要安全帶,穿過他貼着數片電極片插着各種管子的幾乎形銷骨立的身體,幾乎就這樣將他綁在床上。

但高位截癱的人怎麼能長期保持一個姿勢呢?痙攣是家常便飯,按摩放鬆一天要做五六次,但是還是無法緩解他的痛苦。

深入骨髓的神經疼,無時無刻不在侵蝕着他本來就日漸衰弱的身體。

醫生很快就出現在病房,檢查了一系列數值后,總算舒了口氣。

四天前,同光集團這位曾經最年輕的當家人心跳暫停,上了除顫儀才算是從死亡線上拉了會來。

護士正在給病人換營養液,動作輕柔無聲。醫生無聲地嘆了口氣,暗暗對同光集團的新當家人使了個眼色。

“商總剛剛清醒,不要刺激他,畢竟……他現在情況,根本承受不住再發作帶給身體的負擔。而且……目前還沒有找到心源。”在商嘉懿晦暗不明的目光下,醫生斟酌着措辭,緩緩說著。

雖然明眼人都能看出,裏面的那位時日無多。就算是找到了心源,高位截癱,心衰晚期,根本上不了手術台。

走廊冷白的燈光下,商嘉懿青黑的眼圈也格外顯眼,他疲憊至極地揉揉眉心:“我知道,還有什麼?”

醫生深吸了口氣,看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病人如果還有什麼願望,盡量滿足吧。”

商嘉懿挺拔的脊背一下子就塌了下去,像個佝僂的小老頭。

他動作頓住了,無比艱難地,聲音沙啞至極地說:“好。”

……

等他回到病房裏,商牧野頭頂的點滴已經換了,掛上一瓶他再熟悉不過的營養液。他單薄的身體陷在一堆枕頭裏,有些浮腫的臉上,幾乎看不到一絲血色。

大約是有了能量注入,醒過來也有一段時間了,他闔着眼養神,聽到腳步聲,才吃力地睜眼,嘴唇動了動,氧氣面罩上浮起一片白霧。

商嘉懿擠出笑臉,顫着聲音說:“哥,你別激動好不好。醫生說,可以暫時拿下氧氣面罩,戴鼻氧吸氧就好,我給你換。”

商嘉懿的動作很熟練,也很輕柔,脫離氧氣面罩后呼吸的吃力感和窒息感不過短短的幾秒,鼻氧很快就跟上。

一看就是用心學過護理知識的,抑或者是,有經驗了。

天知道他主修的是最為浪漫的油畫系。

是因為商牧野很討厭陌生人碰他,哪怕他大半個身子都是癱瘓的,無知無覺。心臟的情況越來越差,商嘉懿不敢惹他生氣,只有自己親力親為的時候,他才會勉強接受。

雖然永遠都是面無表情,目光冰冷深沉。

就是這樣簡單的動作,商牧野都有些承受不住的樣子,他闔着眼,神色不變,但是驟然發烏的唇色和逼近警告值的心電圖出賣了他。

他很難受,不停地低喘着。緩了十多分鐘,才算是調整過來。

他有些費力地睜開了眼,目光柔和地看着弟弟,淡紫的唇微動:“嘉嘉,辛苦……”

商嘉懿只覺得心被人狠狠地捏了一下,這段日子他偽裝出的成熟穩重在商牧野面前無所遁形,一股酸澀頓時湧上心頭,他吸了吸鼻子:“哥,我不辛苦。”

他重複,彷彿是在讓自己相信,說:“只要你好好的,我一點都不辛苦。”

商牧野在心裏無聲地嘆了口氣,他很清楚,自己快死了。

他很吃力地、不甚明顯地彎了彎唇角,聲音輕得只剩下氣音:“哥……要走了……”

商嘉懿眼眶通紅,捂着嘴不住搖頭,眼淚不住落下。他不能哭出聲,聲音太大會吵得哥哥心臟難受。

商牧野閉了閉眼,他覺得今天狀態竟然出乎意料的好,可能是迴光返照。

他那雙形狀優美的鳳目里流露出一絲溫軟的不舍之色,看着哭得狼狽的弟弟,繼續說:“以後,要、靠自己、走下去……”

說了這麼幾句話,他已經覺得很累了,無知無覺的身體不停地對他發出不堪重負的訊號。

但他停下來,倦極地微闔雙目,神色淡然,彷彿事不關己,輕聲道:“我死之後,骨灰入……入海。”

商嘉懿不住搖頭,淚汪汪地看着他:“不……哥……再等一等、你再堅持一下好不好。”

“心源已經有消息了……你等一等,我求你了。”

聽到這裏,商牧野那張微腫但是仍不能掩去清俊五官的臉上,浮起一絲意味不明的微笑,但又轉瞬即逝。

他像是一艘已經到了終點不堪重負的船,他的聲音沙啞卻溫柔,用一種商量的口吻說:“嘉嘉,讓哥哥自由,好不好。”

但他的語氣卻不容置疑,就像以前在商場翻雲覆雨時那樣果決。

商嘉懿愣住了,連眼淚都忘了擦。自由,好陌生的一個詞。

商父商母多年前突遇空難,雙雙離世。失去了當家人的同光集團風雨飄搖,商牧野那年正好二十四歲。

他匆匆結束了學業,神色疲憊地回國,在無數新老股東的充滿偏見和質疑的目光中沉着地接手了這個龐大的商業帝國,還有一個嚎啕大哭的商嘉懿。

沒有娛樂,沒有休息,所有的時間都奉獻給了同光集團。不管是受傷前還是受傷后。

他為數不多的溫情都分給了商嘉懿,還有江逾白。

商嘉懿很想勸一勸他,可是應該怎麼說呢?

哥,你留在爸媽身邊吧。

——可是商父商母都逝於空難,只有一座夫妻合葬衣冠冢。

哥,你留點念想給我吧。

——但是他的哥哥說想要自由。

他知道,他的哥哥一直以來都心性堅韌,哪怕是車禍之後高位截癱——這種目前毫無辦法根本無可逆轉的殘疾。

病床上還插着氧氣管的他,沒有暴怒,沒有頹廢,只是拒絕了所有人,獨自一人在病房裏躺了一天,最後無比平靜地接受了事實。

連康復醫師都說這是他見過的,性情最堅韌沉穩、復健最努力的病人。

如果不是出行都需要輪椅,身邊多了一個幾乎二十四小時貼身的護工,其他的好像都和以前沒有兩樣。

商嘉懿神色木然,他張了張嘴,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

他無法拒絕,但是他仍然可以以沉默表達自己的想法。

商牧野看了眼透過厚重窗帘的一絲光,像是想起了什麼,他斟酌了片刻,最終還是說:“不用和……他說。”

他像是自嘲一笑,深紫色的唇彎了彎,透過那束光線彷彿能看到窗外冬日的暖陽。他重複叮囑了一遍:“死後也不必相見。”

說完了這些,他的意識驟然恍惚了下來,全身的力氣像被逐漸抽干,心跳越來越沉,越來越慢。

阿白,倘若人真有魂魄,那還是不要見為好。

如若再見,哪怕我已投身入海,決心順着海浪飄到世界每個角落去看看。

但我怕我會,剋制不住……愛你的衝動……

他緩緩閉上了眼,隱約能看到弟弟衝上來,神情焦灼地在說著什麼。

嘉嘉,要剪頭髮了。

忘記叮囑了。

……

同光集團最年輕的接班人,商牧野,病逝於20XX年12月24日,凌晨3點50分,享年三十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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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大佬推輪椅上位[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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