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一日游四季

第二章:一日游四季

馬車一路朝城外奔去,接近正午才在一片低矮的山丘前停下。

“元公子,到了。”薩摩跳下馬車,請他下來。沙丘包圍的低洼處,有一個不大的湖泊,淺綠的湖水置於金黃的沙丘之中,頓覺清澈異常。

“走吧,下去咯。”薩摩一溜煙向湖邊跑去。

望着他的背影,元公子竟不覺微笑起來。其實他並非天生冰塊臉,只是習慣了在人前必須擺出一副威嚴而不可靠近的嘴臉。此刻,看見薩摩這麼狂奔的姿態,忽覺驚喜,因為他的世界裏,沒有人會這樣,這樣的行為舉止,在他面前不僅無禮,而且不敬,是被禁止的。不知何時起,他再也沒見過如此自在無拘的人了,而他自己也從未這樣奔跑過。

到了湖邊,薩摩興奮地說:“這就是夏天了,最熱的時候來這裏才最合適,你看那麼毒的太陽,曬得沙地騰騰冒熱氣,這時候看見這亮堂堂的水,哇,神清氣爽。”

“的確。”元公子說。

“你看,水面也冒着氣呢,不過跟沙地上的完全不同。”

“看得出來嗎?”

“看不出來嗎?那麼明顯。”薩摩說。

元公子無奈地笑了笑:“看來是我瞎了。”

“也不是”,薩摩不好意思地說:“你是中原人,分辨不出來很正常。”隨後領着他圍着湖轉了幾圈,嘰嘰喳喳說這說那。

元公子越聽越覺得這個人有趣,在他那裏,好像每一滴水每一粒沙都有說不完的故事,真不知道他怎麼會有這麼多天馬行空的想法。

下一站,是個酒家,沙地上有幾間簡陋的平房,低矮的柵欄圍起一片空地,門口掛着一個醒目的酒字。一行人在屋前的草棚坐下,薩摩衝著屋裏喊:“來幾張大餅和四碗羊雜湯。”

沒多會兒,一個中年人就抬着餅出來了。

元公子一看,問:“怎麼是生的?”

“自己烤。”薩摩拿着餅蹲在地上,一邊動手一邊說:“我們在地上挖個坑,往坑裏放個鍋,再把這些餅像這樣貼在鍋邊上,就着地熱一會兒就烤熟了,這地熱烤熟的餅比火烤的香多了,那是吸收了大地的精華呀。”他把烤好的大餅和兩碗羊雜湯端到另外一桌上的兩個護衛面前,再坐回來,抓着大餅就吃起來。

元公子有些遲疑:“就這麼吃?”

“對啊,直接手抓,喝湯也直接就着碗,這樣才最能吃出味來,才配得上大中午火辣辣的烈性啊。”薩摩大口吃着說。

好一個配得上大中午火辣辣的烈性,元公子不覺也跟着用手抓着吃起來,不再維持他早已習慣了的優雅。

吃完要走時,店家放了兩瓶酒在桌上說:“剛開壇的好酒,嘗嘗”。

“那就不客氣啦。”薩摩拿起酒就走。

元公子說:“還沒給錢呢。”

“不用,都鄉里鄉親給什麼錢,走吧。”一上車,薩摩揮着馬鞭,大聲叫道:“走咯,抓緊時間往春天趕咯。”

這話讓元公子不禁眼前一亮,心道:他都不知道自己說出了多麼富有詩意的話來。這個人真是不停給他帶來驚喜,有意思。

馬車再次停下來時,是在一個高高的山坡上,薩摩的聲音傳來:“只能到這裏了,剩下的要自己走上去。”說完指了指山坡的最高處。

等他們爬到最高處,天色已經暗下來。元公子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漫天的星星就在眼前,近得好像一伸手就能碰到。

薩摩席地一躺,翹着腿,愜意地說:“這裏就是離天最近的地方了,趁沙子還溫溫的,剛起風,這樣躺着看星星最舒服了,暖暖的,又涼涼的,這就是春天了。”他專註地看着天空,眼睛散發著和星星一樣的光芒,聲音像微風一樣柔和,似乎完全與眼前景色融為一體,好像他本來就是一顆不小心掉落的星星。

元公子在他旁邊躺下,目光卻不自覺落在他臉上,從未見過如此清澈而純粹的面容。

“哎呀,風大起來了,”他笑嘻嘻地說:“再大點兒估計最小的星星會被吹掉下來的,說不定會掉到我嘴裏來,哈哈”。

元公子不自覺微笑起來,問:“掉到嘴裏?那是什麼滋味?”

薩摩認真想了想:“有點兒辣,不過是甜的。”

“為什麼?”

“因為它們那麼亮就會有點辣。”

“那又為為何是甜的?”

“每個人看到這麼美的星星都會很高興,當然是甜的了。”

元公子自幼飽讀詩書,也讀過不少寫日月星辰的名篇佳句,但說星星的味道是有點辣的甜,真是聞所未聞。

想想古來那麼多仰望星空的詩句,要麼用珍珠寶物來與之相比,要麼感慨人世命運,要麼寄託相思哀情,未免落入俗套。而眼下這個毫無學問的西域人,卻說出了格外驚艷的詩意來,此刻的他像一個永保天真的孩子,一塵不染。而在自己的世界裏,即便真正的孩子也早已不再天真。

“抓緊時間看吧,冬天馬上到了。”

而元公子竟已無法把自己的視線從他臉上移開。

風更大的時候,薩摩嗖一下跳起來:“趕緊走,不然要挨凍了。”

果然,周圍的空氣漸漸冷起來,還真有點冬天的味道。

背風的林子深處坐落着約莫十幾戶人家,馬車在一間簡陋的屋前停下,薩摩在屋前點起火堆,大聲朝丁甲丁申叫道:“兩位大哥也過來烤烤火吧。”見二人一動不動,又對元公子說:“你叫他們過來吧,待會兒會越來越冷的。”

得到公子示意,丁甲丁申才走過來,但仍保持距離,恭敬有禮。

“你們中原人規矩可真多。”薩摩從懷裏拿出一瓶酒朝他們拋過去:“接着。”隨後又打開另一瓶酒遞給元公子:“快喝點,不然今晚可難熬了,這裏可沒有暖和的棉被。”

喝了幾口酒,身上真的暖和起來,元公子把酒遞給薩摩,薩摩接過大大的喝了幾口,說道:“圖爾大叔的酒就是比四娘藏着的差點兒,不過比起別家的好太多了。”

這個人太特別了!他看星星的時候清澈純粹,猶如精靈;待人像俠客一般豪爽洒脫;在四娘面前又像個淘氣委屈的孩子。一個人身上怎可以同時有如此多面貌,且每一種面貌都散發著極強的吸引力,讓周圍的人都會不自覺被他感染。

“你姓薩?好奇怪的姓。”元公子難掩對他的好奇。

“複姓薩摩,名多羅。對了,一直都不知道元公子叫什麼呢?”

“元湛。”

薩摩反覆念着這兩個字,他說湛字時沒有卷音,聽起來怪怪的,念了幾遍,說道:“這個湛字念起來像狼走路的聲音,真好聽。”然後反覆說著那個發音不標準的湛字,自得其樂。

“你為什麼總是很開心?”元湛看着他的樣子,不禁也跟着笑起來。

“那我為什麼要總是不開心?”薩摩反問。

元湛語塞。

“我就是覺得人活着,活一天就賺一天,把多賺的這一天拿來不開心那不是傻嗎?虧大了。”

“你就沒有不開心的時候嗎?”元湛追問。

“有,但想不起來,馬上能想起來的都是最開心,很開心和開心。”薩摩笑得很是明媚。

“那最開心是什麼?”

“吃燒雞、喝好酒咯。”

“很開心呢?”

“很開心就是可以睡懶覺不用幹活,到處去玩兒。”

“那開心的又是什麼?”

“偷懶偷吃偷喝酒不被四娘發現。”

“那要是沒有燒雞吃,也喝不到好酒的時候呢?”

“那就更開心了。”

“為什麼?”

“因為肚子餓的時候,想着馬上就可以吃到燒雞,滿滿的期待,這時候要是四娘給我一隻燒雞,我就會覺得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子,多開心啊。”

“那要是四娘不給你,你又沒錢買不到呢?”

“你看這一路,我花過一分錢嗎?還不是好吃好喝的。”他晃了晃手中的酒瓶。

“要是在陌生的地方,沒有熟悉的人給你,你又沒錢怎麼辦?”

“也開心啊。”

“為什麼?”

“就可以用上我聰明的大腦,想盡辦法去賺錢,等錢到手又能買到好吃的,還會覺得自己真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能不開心嗎?”

“要賺不到錢呢?”

“換個點子再想啊,反正我那麼聰明肯定會想到的。”

聽他這麼說,元湛忽然明白,他似乎能從任何一樣稀鬆平常的事裏找到開心的理由。

“真羨慕你。”

“欣然接受。你呢?什麼時候最開心啊?”

“沒有。”

“那很開心呢?”

“也沒有。”

“開心總有了吧?”

“有過,但現在也沒有了。”他想起曾經的年少時光,和另一個人爭鋒相對,一比高低,誰也不服誰,每天都勤學苦讀,想方設法就是為了贏他。如今想起來才發現,那種較量和不服,竟是生命里唯一開心的事了。

“不是吧?這麼可憐?”薩摩難以置信。

“是啊,可憐”。元湛自嘲道,從未有人這樣形容他。

“可是為什麼呀?”薩摩難以理解:“你那麼有錢,不用幹活,可以帶着僕人到處遊山玩水,還有護衛保護,怎麼還會不開心?”

元湛冷笑道:“是啊,好像沒有理由不開心。”

“那你為什麼不開心?”薩摩繼續追問。

元湛朝丁甲丁申使了個眼色,他們便退到屋子後面去了。

他從來都喜怒不形於色,不肯讓人知道他心中真正所想,也不關心別人心裏所想。他厭倦了身邊的人,那些人總是小心翼翼地揣摩人心做事,但又不得不和他們一樣,也揣摩人心,好應付種種討厭的嘴臉,沒有一刻能放鬆,更沒人能讓他說說真心話,所以他才儘可能躲,躲開那個讓他厭惡的世界。因而此刻,面對薩摩這個特別的陌生人,面對他單純的好奇,他忽然很放鬆,很想一吐為快。

“我家中有很多兄弟,但彼此之間沒什麼感情可言,更多的是互相算計爭鬥,根本算不得親人,甚至是敵人。很多人不是真的對我好,只是為了從我這裏得到好處,沒有一點兒真心。”元湛面露怒色。

“怎麼會?”薩摩像聽到了什麼天大的奇聞:“那你爹娘呢,總是疼你的了吧?”

“爹娘?他們是說愛重我,但在他們眼裏有比我更重要的東西。”

薩摩難得神情嚴肅:“所以你就到處跑,不願回家?”

“是啊。”

“那豈不是有家跟沒家一樣?”薩摩眼裏居然流露出些許哀傷。

“比沒有更糟。”元湛的聲音也悲涼起來。

“可是為什麼呀?”

“我也想知道。”

薩摩獃獃地看着元湛,隨即溫暖地笑起來說:“那就管他呢,喝酒!”

一瓶酒喝完,薩摩領着元湛到屋裏,麻利地整理了滿屋子稻草,鋪好了簡易的稻草床,兩個人像在沙子上躺着看星星時一樣,往草炕上一躺。元湛哪裏睡過這樣簡陋的床,再看看牆上滿是灰塵和蜘蛛網,不由得皺起了眉頭。正想對薩摩說點什麼,一轉頭,薩摩已沉沉睡去,發出香甜的呼聲,靈動俊美的臉龐越發顯得清澈,元湛像欣賞珍寶一般,就這麼看着,也慢慢進入夢鄉。

夢裏,薩摩燦爛地笑着,無拘無束地奔跑着,美滋滋地吃着燒雞,大口大口的喝酒,然後一揮馬鞭,從繁星閃爍的天邊奔來,大聲對他說:“快走,要不然趕不上秋天了。”

一睜眼,薩摩的臉就在跟前:“快起來,要不然趕不上秋天了。”

穿過樹林,爬上另一側最高的小山坡,只見一輪火紅的朝陽從遠處金黃的沙地上慢慢升起,把黃燦燦的沙漠照得閃閃發光,樹葉也染了這金黃又火紅的光芒,變得無比透亮,似乎也在為眼前景色陶醉,欣喜。

“看吧,紅彤彤,金燦燦的秋天,貨真價實吧。”薩摩一臉興奮。

“確實”。元湛幾乎看得入了迷,中原的秋天,難免蕭索凄涼,而眼前,光這一抹濃烈的紅撲在那片金黃上,就昭示了秋天全部的色彩,何等的氣勢磅礴,生機無限。或許讓人惆悵的只是落下的樹葉,凋零的花朵,而非秋天本身。

“你是怎麼發現這樣的‘四季’的?”元湛問。

“還需要去發現嗎?”薩摩理所當然道:“這不一眼看過去就是嘛。”

看來他真是不知道自己發現了什麼,天賦異稟啊。元湛又不自覺感嘆:莫非此人真是天上的星星,還是山間的精靈?

山坡的另一頭有個老婦人走下來,抱着一堆柴火。

薩摩遠遠超她揮手,等走近了些,對那位老婦人道:“迪大嬸,這麼早就去撿柴火啊?”

“對啊,趁天早,回頭還要趕着進城買東西呢。”說著望了望元湛,又對薩摩道:“昨晚看見你屋生着火,就知道你回來了,特意多做了幾個饃,領着你的朋友們去吃吧。我把柴放在村口就直接進城去,都放在鍋里溫着呢,還有你愛喝的酸辣湯。”

薩摩一聽,頓時喜上眉梢,一把抱住迪大嬸說:“太好了,我可想死你做的東西了。”說著拉着元湛興高采烈地往山坡下面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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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逢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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