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有隻肥羊
西域南城最熱鬧繁華的地段,坐落着城內最大的客棧名為凡舍,掌柜公孫四娘性情豪爽,為人仗義,又善經營,故而生意紅火,外來人住店的,本地人吃飯的,無不首選凡舍。
這天最後一個客人結完賬,四娘滿面笑容地送了出去,一回身就衝著后廚喊道:“薩摩多羅……”
“在……”薩摩一溜煙兒地跑了出來。
“你吃飯了嗎?”四娘繼續保持着笑容。
“沒呢,客人那麼多,我怎麼有空吃飯呢。”薩摩笑嘻嘻地說。
“我看你是已經飽了吧?”四娘的笑容瞬間消失,怒氣沖沖地罵道:“今天已經有八個客人跟我投訴菜量比以前少了,你給我解釋解釋?”
“呃…..那是因為新來的廚子對鍋灶不熟悉,一不小心就掉了些,總不能再從地上撿起來給客人吃吧。”薩摩巴不得在自己的臉上開出一朵花來。
“給你個機會再說一遍……”四娘緊咬着牙,眼睛裏幾乎要噴出火來,啪的一聲抓起桌上的鐵算盤,朝薩摩招呼過去。
“四娘我錯了,再也不敢了。”薩摩大喊着,抱頭鼠竄,隨即桌椅板凳,茶碗酒杯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還敢跑?打碎了我這麼多東西,看我怎麼收拾你!”四娘火冒三丈,狠追過去。
薩摩徑直往大門方向跑,剛跨出門檻就撞在來人的懷裏,一個踉蹌摔了個四腳朝天,他立馬爬起來躲在來人身後說道:“公子救命。”
四娘見來了客人,馬上春風滿面地說:“這位公子是吃飯還是住店?管教夥計衝撞了您,還請見諒。”
而在這段極短的時間裏,薩摩敏銳地打量了這位公子:玉笛,玉佩,玉簪,衣服面料貴重,熏香極好。躲到身後的空檔又迅速瞟了一眼門外,豪華的馬車,除了車夫還有兩名佩劍的護衛,身邊跟着一個同樣穿着講究的僕人。他心裏頓時樂開了花:大財主啊。於是趕緊朝四娘使眼色,快速眨了三下眼。
那公子冷冷地說:“先吃飯”。往裏走去。
四娘從櫃枱拿出第三本菜單招呼着說:“薩摩,還不趕快好好招呼這位公子。”三號菜單的意思是菜品一樣,價錢翻三倍。
薩摩殷勤地收拾桌子擦板凳,請公子坐下,笑嘻嘻地問:“公子貴姓?”
“元”。元公子一個字都不多說,隨意翻了翻,點了幾個菜,再要了一壺最好的茶,面無表情。
“公子稍等,馬上就到。”薩摩拿着菜單往後廚走,悄悄地向四娘伸出了五根手指,意思是這個公子看了菜單毫不在意,那房錢就可以翻五倍了。果然元公子吃飯的時候,那個僕人來定了幾間上房,又點了幾個菜和酒吩咐等元公子吃完再上。看來這還不是個一般的有錢人,搞不好還是個官家子弟,豪門貴族,薩摩高興得一抓到空檔就朝四娘做鬼臉。
飯後,薩摩引着元公子到房間,一進房就介紹道:“元公子請,這是本店最好的客房,一應設施齊全上等,光線好,通風好,早上從東邊的窗戶可以看見剛升起的太陽,晚上從西邊的窗戶可以欣賞月亮,兩邊的陽台上都可以俯瞰整個南城不同角度的街區風景。熱水熱茶隨叫隨到,元公子可還想用些點心水果嗎?”
“不必了,再多長几盞燈來。”元公子依舊面無表情,語氣里沒有一點溫度。薩摩這才好好看清眼前這個貴公子的臉,心道:“挺好看一張臉啊,整天繃著幹什麼。”面上依舊熱情地笑道:“是”。添了燈告退時,薩摩道:“元公子賞月愉快。”
一出房門,薩摩就高興地狂奔下樓,但卻輕盈得聽不到一點兒聲音。到了櫃枱前,他興奮地對四娘說:“這回發大財了。”
四娘剛才的火氣早已煙消雲散,對薩摩說:“你要是招呼好這位元公子,從他口袋裏多掏些銀子出來,那麼不只今天,這個月的賬都一筆勾銷。”
“真的?”薩摩喜出望外。
“不止呢,我還獎勵你燒雞。”
“好,一言為定。”
“你打算怎麼宰這隻肥羊啊?”四娘問道。
薩摩朝她翻了個白眼:“四娘,你都金盆洗手好多年了,能不能改改這滿口的黑話。”
“一高興,忘了。”四娘尷尬地笑道,很不誠懇。
“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開的黑店呢。”薩摩繼續抱怨道。
這回四娘也給了他一個白眼:“本來不黑啊,你來了以後,就越來越黑了。”
薩摩理直氣壯:“我那是換種方式劫富濟貧,又沒打家劫舍,偷搶拐騙。”
“你沒有打家劫舍我同意,沒偷沒搶沒拐我也同意,可是這沒騙,你還真說得出口。”
“有什麼說不出口的,就是沒騙啊,我只是把好東西放在他們面前,讓他們自己選,花不花錢,怎麼花錢,那都是他們自己做的決定,跟我有什麼關係。”薩摩依然義正言辭。
“好好好,與你無關,是他們人傻錢多,活該遭此報應。”四娘一臉受不了的表情。
“可不是。”薩摩一臉正氣凜然。
“老規矩分成啊。”四娘丟下這句話回屋去了。
南城位於西域諸國的最東邊,是西域與中原地帶接壤的第一個小國,也成為連接東西南北的交通要道,來往的商人旅人很多,可謂是西域莽荒之地最為繁華的地方。
但凡來到凡舍的客人,薩摩都會經過一系列察言觀色,來判斷來人的大致喜好性情,好帶他們到南城各個別具特色的地方去花錢,美其名曰當嚮導。不管民俗土產,奇珍古玩,還是煙花柳巷,只要是他帶去的人所花費,掌柜的都會在事後給他提成,這是約定俗成的規矩。況且凡舍的掌柜是大名鼎鼎的阿瓦寨女土匪頭子,雖已洗手不幹,但江湖地位擺在那兒,總要給幾分面子。四娘退下來后,阿瓦寨一分為三,各自有三個首領掌管,都是曾跟着四娘出生入死的兄弟。有眼力勁兒的都趕着巴結凡舍,除了互惠互利,共同發財以外,和凡舍搞好關係,相當於有了阿瓦寨做半個靠山,誰不想呢。
薩摩仔細回想今天這隻大肥羊的細節,冷冰冰的一張臉,跟瞎子一樣目中無人也無物,且惜字如金。還真搞不清楚此人到底喜歡什麼,會對什麼感興趣,信息量基本為零。不過看他那架勢,應是見慣了大場面的人,對尋常的繁華熱鬧根本不當回事兒吧。再看他從不過問價錢的姿態,大概家裏也已經有錢到不稀罕真奇古玩了吧。那麼,煙花柳巷?薩摩又想了想,他最後一次去添蠟燭的時候,發現桌上擺着一本書,具體是什麼書沒注意,不過一眼看去就不是地攤上那種帶插圖的話本故事,裝訂的極為精緻,再加上他握在手中的玉笛,莫非此人還是個有錢的文人雅士?這麼一來,煙花柳巷也不成了。而且這人居然不愛喝酒,只喝茶?這該從哪裏下手呢?薩摩摸索着下巴,嘀咕着:“看來這回得想個新招才行”。說著朝自己房間走去。
第二天清早,元公子剛下樓,又聽到凄厲的慘叫從二樓的樓梯轉角傳來:“四娘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尋聲望去,只見四娘揪着薩摩的衣領,往走廊盡頭拽,狠狠地罵著:“錯哪兒了?”
“不知道。”薩摩怯生生地回答。
“不知道?那你瞎認什麼錯?”
“我只知道,要是不認錯,你還不活活打死我。”話音剛落,薩摩已經被四娘拖到走廊盡頭的窗戶邊,四娘一用力,直接把他半個身子摁出窗外。
薩摩又是一聲尖叫:“四娘饒命啊!”
四娘一把拉他回來,用下巴指着樓下,惡狠狠地道:“那是什麼?”
“我不是故意的。”薩摩的聲音比剛才更加凄慘起來。
四娘把一支精緻的煙斗像刀一樣架在薩摩脖子上,怒氣衝天:“我可警告你,以後再打碎什麼東西,要藏就給我藏遠點,銷贓也要有點誠意啊,要麼你就馬上給我認錯受罰。”原來薩摩很久以前打碎了四娘的一個古董花瓶,怕她生氣就順手扔在後院的魚池裏了,如今魚池改建換水,那個碎花瓶就被翻了出來。
“是是是。”薩摩連忙應到。
“再有下次,我把你剁了做人肉包子,記住了沒有?”四娘要殺人的樣子。
“記住了記住了。”薩摩忙點頭,隨即朝四娘暗示地眨了眨眼。
四娘一轉頭,就見那冷麵公子和他的貼身僕人正立在走廊拐角處,看着這一幕兇案現場。四娘馬上收起了要吃人的怒火,滿面笑容的迎了過去,殷勤的對元公子招呼道:“元公子早安,昨夜睡得可好?”
元公子嗯了一聲。
薩摩跟在四娘後面又是翻白眼,又是吐舌頭,不停做着鬼臉。四娘偏頭吩咐他:“還不趕快招呼客人。”他立馬恢復了那副恭敬怯懦,可憐兮兮的模樣。一低頭,一彎腰,一伸手,對元公子道:“元公子這邊請。”
元公子被他引着下了樓,心道:“早就聽聞西域民風彪悍,這麼粗暴的女子,還真是第一次見。”想起中原那些以溫婉賢惠為美的的女子,還有連大部分男子都要講禮數教養的習俗,只覺這個老闆娘已經不能用女人來形容,大概夜叉在世也就這樣了吧。
薩摩招呼他坐下,笑問:“元公子昨夜睡的可還好?這是小店特地為外地貴客準備的早飯菜單,都是我們西域獨有的特色美食,請公子品嘗。”說著遞上菜單,美滋滋的等在一旁。
其實那都是大街上幾個銅板就能買到的饃啊餅啊,還有最普通的拉麵,但是被他用精緻的盤子一裝,再配上些新鮮的花草裝飾,就賣出了一大道硬菜的價格。
元公子隨意看了看,點了一份拉麵,接過新沏的茶,發現和昨晚的不一樣,更合口味了,隨即表示滿意的向薩摩看了一眼。
薩摩立即說:“今早收拾房間的時候,發現昨晚的茶您沒怎麼動,想是不合口味,就給您換了新茶。”
“不錯。”元公子說。
薩摩像找到突破口一樣:“元公子遠到而來,是來做生意,訪親友還是觀光?”
“觀光。”又是兩個字。
“那可有什麼想要去的地方?”
“不知道,這裏可有什麼好的去處?”謝天謝地總算說了一句完整的話了。
“那可多了,凡舍所在的這片街區就是城裏最繁華最熱鬧的地方,不過有名號的地方怕是都不適合元公子。”
“為何?”
“元公子這樣的貴人見過的繁華熱鬧肯定不少,特意來到西域,想是要看些不一樣的東西。”薩摩侃侃而談。
“正是。”元公子露出滿意的神色。
“我倒是知道些好的去處,保證讓公子流連忘返,而且不用花一分錢,不過不在城裏,有點兒遠。”薩摩得意地說。
元公子有些意外,一路走來,但凡向他推薦好地方的,無不是為了讓他花錢,但這個夥計卻給他推薦不花錢的地方,有點意思。這才仔細打量着薩摩,一張臉生得靈動俊美,嘴角眼睛裏都是笑意。他是從小看着各色笑臉,聽着各種奉承話長大的人,早已習慣別人的好意都是另有目的,別人的笑臉都是討好巴結。但眼下這個人卻給他不一樣的感覺,居然能感到一絲真誠。
“什麼地方?說來聽聽。”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
“哦?怎麼說?”
“就是在一天之內過完四季,體會春夏秋冬的風味。”
這回元公子眼睛裏開始有情緒撥動了,頓時對這個陌生的西域人心生好感,不過他的好感也只是不反感而已。
“還有這樣的地方?”
“當然!”
“在何處?”
“這個,額。”薩摩犯難地撓頭。
“怎麼?你不知道?”
“我知道,就是不知道到怎麼告訴公子,公子人生地不熟的,那些地方又沒名沒號,我不知道要怎麼說公子才能準確無誤地到達那裏。”
“既然你知道,又說不清楚,勞煩帶路。”
“不行啊”,薩摩為難的說:“雖然出城去玩我也想,但是還要幹活兒呢,干不完,又要被四娘打罵了。”
元公子想起剛才那險些要出人命的一幕,不經意間看到他手臂上還有清晰可見的疤痕,心中莫名泛起一絲憐憫,不過他這絲憐憫隨即就被對春夏秋冬的好奇衝散,說道:“這樣,你在這裏干一天活賺多少錢,我出三倍的價錢,雇你當本公子的嚮導,如何?”然而他怎麼也不會想到,那疤痕是薩摩前幾天跑去看雜耍回來硬要學人家練,自己弄傷的。
薩摩繼續很為難說:“這個,我可做不了主。”
元公子隨即轉向立在身邊的僕人:“張肅,去把掌柜的叫來。”
薩摩一面很為難,一面百無聊賴的用手指撥弄着他自然捲起的頭髮,待四娘一出現在視線里,手指就開始粘着頭髮轉圈,四娘心領神會的數着圈數走過來,正好十圈。
來到元公子身邊,四娘說道:“元公子何事?是不是薩摩又做錯事了?”說著還刻意狠狠地瞪了薩摩一眼。
“那倒沒有”,元公子忙道:“我來到此處人生地不熟,想請這位小兄弟為我當嚮導,觀賞西域風光,他一天賺多少錢,我出三倍。”
“元公子說哪兒的話,能為您當嚮導介紹我西域的大好風光,是小店的榮幸。”四娘滿臉笑容,說完果斷報出薩摩一個月工錢十倍的數字。
元公子示意,張肅把一錠銀子放到四娘面前。他說:“多了不用退,少了我再補。”
敢情人家壓跟兒不在意她報出的數字啊!四娘心裏感嘆道,看着銀子的眼睛都在放光,心花怒放的又說了幾句客氣話,彬彬有禮的退了下去。
薩摩都快高興瘋了,既可以不用幹活,又可以出去玩,還有人給這麼多錢。簡直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不笑出聲來。他憋的臉有些漲紅,看起來像是被四娘訓得惴惴不安。
此時傳來元公子毫無表情的聲音:“走吧。”
薩摩強忍着狂笑的衝動,禮貌地道:“元公子還是換身輕便些的衣裳吧,這一去免不了要爬高上低的,怕是不太方便。”
“嗯。”元公子應了一聲,回房更衣去了。
等到元公子完全消失在視線里,薩摩才捂嘴大笑,狂奔去馬廄準備車馬。
沒多會兒功夫,元公子換了一身行裝走出店門,薩摩已經坐在凡舍的馬車上等着了,對元公子說道:“城外那些地方得用這輛車,元公子那輛精貴的馬車還是留着回去時用,要不然損壞了可怎麼好。”
元公子上了車,薩摩一揮馬鞭車就緩緩往前走去,兩個護衛名叫丁甲丁申,是兩兄弟,騎馬跟在後面。張肅立在門口望着馬車不見才轉回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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