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刁二先生
在上一節咱們說到了,雖是一母雙胞,但與小桑傑扎布相比,小楊成龍的福分就顯得太薄嘍,這就是命啊。
你也不想想,在那年月,普通莊戶人家的鐮刀、鋤頭、鐵杴等必須的鐵制生產工具都得多少年才能夠捨得換一把新的呀?!又有幾戶人家有馬有驢有騾的?!又有幾家能掛得起驢掌或馬掌呢?!更何況當村住着,有的人家買把鐮刀、鋤頭的給不上錢,要經常賒賬,三年還齊,五年爛帳了。所以,楊鐵匠家也就是個將度命的日子,天天能有半碗粥喝就不錯了。幸虧小楊成龍天生的好食道,不要說稀爛的小米粥,就是棒子米大碴子粥,只要鐵匠老婆用嘴嚼碎,拿手指頭抿到他嘴裏,他都吮吸得“嗞嗞”響。每每如此,鐵匠老婆子總會低頭看着這孩子的那一雙黑亮亮的小眼睛和那吃相,十分傷感地自言自語地說:“這就是個業障孩子啊。”漠北人管辦事辦糟糕了叫業障,鐵匠老婆的話是說這孩子的命運太不濟了。
自打那天晚上,也就是自打楊武臣把大兒子小成龍送到漠北村楊鐵匠家的那天晚上以後,楊鐵匠就加了個心眼兒,告誡老婆子千萬別抱着這個孩子出屋,以前咋過日子就還咋過日子,總之是外甥打燈籠——照舅(舊)。因為他的心裏跟明鏡兒似的,這個孩子的身世和來歷太特殊了,特別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和懷疑,怕是會惹來麻煩。但這個世上壓根兒就沒有不透風的牆,更何況這裏的牆又全是用柳條子編成的籬笆,戶戶相通,家家相識,東院放個屁西院都能聞到啊。所以,沒過兩個月,漠北村的男女老少就都知道了一件稀罕事兒:在鬧黃帽子軍的時候,楊鐵匠撿了個兒子。起初,人們都當這是好事兒,楊鐵匠為人仗義,老實憨厚,人緣不錯,鄰居張大娘、李大嫂的還都會捧幾個雞蛋或端一碗小米過來看看大人和孩子,說幾句恭喜的話,大小也算是一個月子呀。
第二年過清明節的時候,小楊成龍已經能扶着炕沿、鍋台走上幾步路了。村裡人都說,沒有天上掉餡餅的事兒,可楊鐵匠沒兒沒女的,老天爺就給他掉下一個比餡餅還好的兒子來。這對公母倆眼瞅着孩子在一天天長大,嘴上沒說啥,但眼角眉梢都泛着笑,心裏更是美滋滋的了,感覺搶大鎚時也輕鬆多了,爐子上的火苗都旺了許多。
眼瞅着,小楊成龍年趕年就兩歲了,漠北地區卻迎來了一場大旱,整個冬天連丁點兒的雪花都沒掉,天天刮大風。過了清明節,這天還是連個雨絲兒都不見。偶爾的,飄過幾朵雲彩,可這龍王爺就是對漠北敬而遠之,又匆匆忙忙地飄到別處去了。漠北人說:“五月十三是龍王的生日,大旱不過五月十三。”可想法是豐滿的,現實是骨感如柴的,不但五月十三前沒雨,五月十三那天依然是萬里無雲,太陽光黃黃的,無情地炙烤着人們,漠北如同掉進了一個大大的燃得正旺的鐵匠爐里。
每當遇到這青黃不接的日子時,漠北人都會到野地里抑或是小騰格里沙漠裏去找點兒野菜,捋些柳樹狗子、榆樹葉子和榆樹錢兒等對付一陣子。可這一年,人們哪敢在大白天進沙漠啊,那沙漠就像是個火坑似的,誰受得了啊。即使是那種最耐旱的駱駝蒿,也沒有了一點兒綠色,蒿子桿兒都趴在了地上。
西遼河的北岸也好不到哪兒去,吃不到草的牛、羊就用蹄子刨草根吃。餓死的牛和羊隨處可見,草地上瀰漫著一股腐爛的腥臭味。有一頭駱駝趴在地上已經三、四天了,駝峰貼在了背上,毛翻了蛋,露出皮下的肋骨一根是一根的。它的眼睛死死地閉着,眼角下是兩道黒色的淚痕。過往的牧民嘆息道:“這駱駝都蓋了紙被哭了,沒兩天活頭了。”
在騰格里旗王府的東南方向,沿着西遼河岸邊有一片五十多里地遠、二十多里地寬的老柳樹林子。那裏的老柳樹長得七扭八歪,多是空心樹,有些樹洞能藏進去兩、三個人。有的老柳樹能有好幾摟粗,四、五個人拉起手來才能圍住,外地人都管這一大片林子叫老柳樹筒林子。往年一到夏天,老柳樹筒林子可謂濃陰蔽日。但這一年,乾旱使得樹條上有多少樹葉都數得過來了,從林子外面能瞅進去好遠。
天像是在下火,人們的肚子裏更窩着一團火。這時,漠北村惟一一家修着圍子,圍子四角修着炮台,雇着好幾個炮手的大戶刁家出面求雨了,從赤嶺請來了一個戲班子,唱了三天大戲。可是,台上演戲的“咿咿呀呀”,台下看戲的稀稀拉拉。人們三根腸子都閑着兩根半了,哪有閑心看戲啊。所以,能來看戲捧場的無非是三年不打糧也餓不着的有數的那麼幾戶,比如本村的孫大耳朵、王大眼珠子,下伙房的賀禿子,六頃地的朱老貴,馬架子的馬成財等。這些人原本就是有錢又有閑的人,便都領着老婆孩子來看戲了,省得天天坐在炕頭上東家長西家短地扯淡了。
可這三天大戲唱下來,看戲的咧着嘴樂,老天爺卻還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沒看戲的依舊抱着前心貼後背的肚子犯愁。這天不下雨地不長莊稼,別說扛活耪青的,也別說東家和管事的,日子都難過,更把刁家主事的刁二先生急得抓耳撓腮。
其實,刁二先生的年齡不大,也就是二十剛出頭的樣子。他受過十年寒窗苦,四書五經學了個遍,卻沒能取得半點兒的功名,覺得實在是愧對祖宗。刁二先生原本不常在漠北村住,刁家在赤嶺城的二道街有半趟街的鋪子,他本來是在赤嶺城負責看管那些鋪子的。刁家當家的刁大先生在頭一年駕鶴西去,這才讓刁二先生回來。哪曾想到,剛把家交給他,這老天爺就給他戴了一個眼罩,實在讓人心裏堵得慌。刁二先生納悶兒,這求雨的三天大戲也唱了,好銀子也沒少花了,按理兒說也該下雨了。可這雨還是不下,究竟差在啥地方呢?照這樣下去,一年的租子又跟誰要去?刁二先生坐卧不寧,寢食難安。這一天,刁二先生起了一個大早,叫人套上二馬車子,拉着他出了圍子,想到外面轉上一圈。
誰能想到啊,他這一轉悠,竟然真的找到了天災的人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