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枇杷巷內起激辯 薛濤冒死進直言

第六章 枇杷巷內起激辯 薛濤冒死進直言

薛濤面向來人,怒目而視,厲聲問道:“家母現在何處?”

“我還沒問你,怎麼,你反倒問起老夫了?”王叔文戲謔道,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薛濤向院外望了望,卻未見其貼身近隨王勇。.

“世伯,薛濤此次未按您安排行事自有緣由,待濤慢慢與您道來,若濤言之成理,望您依我一策,若您覺得無理,濤則聽憑處置,再無半句微詞。然則,適才宴上,濤自作主張,乃是一人之過,自會一力承當,與家母無涉,望您體念下情,切勿傷其性命。”薛濤言罷,忙上前一步,撩袍跪倒,向王叔文深深一拜,再次望向王叔文時眼中已泛着淚光。

王叔文此時背過身去,良久言道:“老夫素來不相信眼淚,但念在與你父舊交便放過薛夫人性命,老夫向你保證,今晚她就會被護送回自家院中。”

“多謝世伯大恩。”薛濤復叩謝道。

“哎?先別忙謝,你還要幫老夫做一件事。”王叔文背身一抬手止住了薛濤下面的話。

“只要是濤能力所及,定當竭力而為。但不知是何事?”薛濤試探問道。

“並不是現在,只是要你答應,一旦有人攜老夫令牌找到你,要你配合計劃,你定要按其指示不折不扣執行。濤兒啊,你要清楚,下一次……可就沒這麼輕易了。”王叔文轉過身來,與薛濤對視。那深邃的目光不怒自威,令薛濤猝然一陣心驚。她明白,雖然王叔文乃言信行果之人,答應不遷怒於自己的母親也必定會然諾,但是對自己來說,這恐怕是他給我薛濤的最後一次機會了,若不答應,今日定是凶多吉少!唉,父親啊父親,您的故人臨事索恩,讓女兒倍歷煎熬啊!

想到這裏,薛濤深吸了一口氣,仰望院內古樹繁陰掩映下的蒼穹。王叔文沒有說話,他在靜靜地等待,等待這個素來倔強的後生自行就範。良久,薛濤正視王叔文問道:

“濤有一事相詢。所謂他日之計,是不是仍與韋令公有關?”

王叔文略一點頭,算是默認。

“韋令公位在宰相、節度一方,敢問世伯,為何一定欲除之而後快呢?抽架梁之椽而危廣廈,世伯這是何苦呢?”薛濤言辭鏗鏘,激切非常。

王叔文心中不悅,卻也暗笑,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這父子倆真是一樣的犟脾氣,看來老夫今日要代行父教,管管這個後生了。

“還記得五年前你被貶松州,所為何事么?”面對薛濤的詰問,王叔文避而不答,反而說起薛濤曾被韋皋罰赴邊地之事。

“當然記得,韋令公數年前擴編松州戍鎮,征當地精壯修建城池,又提高稅負以充軍餉,當地百姓苦不堪言。濤曾多次進言,均未被採納,憤懣之餘,酒後失言,衝撞於令公。韋令公盛怒之下,這才將濤罰赴松州。”薛濤邊回憶邊敘述,思緒彷彿回到松州邊塞。

“虧你還記得。那韋皋為官一任,節度一方,卻橫徵暴斂,至令民不聊生。想我大唐自安史之亂后,受藩鎮攪擾久矣。節度使擁兵自重,倒反朝廷,戰火接連處,百姓飽受摧殘。此等奸佞不盡處置,不足以平民憤。韋皋鎮劍南西川二十年,羽翼已豐,養虎終究貽患。想當年你父親力行削藩,也正是因此受韋皋等人誣陷,蒙冤外放。而今,你又在韋皋手下任職,終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難道你真就心安?此刻,正是你報前日之仇,尋自由之時的好機會,濤兒,你還猶豫什麼?”王叔文言辭激昂,極力規勸薛濤。

從王叔文口中得知父親當年外放真相,薛濤也是一驚,然而,卻不能輕信,薛濤告誡自己,王叔文素以博文宏辭揚名,此番說辭也許是王叔文的攻心之術,切不可信。旋即,她淡然一笑,避開王叔文急切的目光,望向遠方道:“先父從未向濤提過當年京城之事,濤也不想對他老人家諱莫如深之事百般究微探秘,此舉有違先父遺願。言及濤自身,被罰赴邊需韋令公以命相還?濤未嘗聞也。誠如世伯所言,此舉既涉邦國大計,濤一己之私,何足道哉?”

驀地,薛濤轉過臉來,正視王叔文言道:“既然世伯心繫天下,欲謀邦國大業,黎庶安危,那濤也便說說自己看法。濤雖身在西川,卻也留心京城之事,聞知世伯力行變法,革新政令,濤深感欽佩。然而,世伯您此次西川之舉卻與您的變法初衷南轅北轍,以濤拙見,削藩僅為憑藉,關河寧定,百姓安居才是根本。韋令公鎮守西川二十載,服南詔、克吐蕃,威震四方,百夷問其聲而不敢前,方保得蜀中黎民性命,令天子安於關中。濤久在劍南,深知方今西川雖表面平靜,然水下卻波濤暗涌,倘若韋令公暴卒,恐有賊人趁機竊取西川,乃至東川、西南二道,復攻京畿,若輔之以邊地吐蕃進犯,那將又是一場建中之亂!”

薛濤言至此處,頓了頓,才繼續說道:“而今,公掌朝闕、主內閣,數月之內,政令頻出,州縣各吏員應接不暇。加之廟堂朋堂之爭尚未息止,宮中權閹之危仍未消除,此危急存亡之際,世伯您卻去國來此,欲借西川之兵,強行收回各節鎮兵權——恐生蕭牆之變啊!一旦俱文珍與藩鎮聯手動作,不但世伯您會腹背受敵,新政擱淺,更有國亂外侮之危啊!”薛濤目光炯炯,注視着王叔文,希望這位昔日明辨時局的翰林學士能及時停止此次一意孤行之舉。

“老夫為官數十年,還用不着你一個校書來教訓!黃口小兒,學行豎子,你讀過幾年書?歷過幾件事?就敢在此大言炎炎,動輒邦國大計?啊?!”王叔文怒不可遏,大聲呵斥。

“世伯息怒,萬望三思啊!世伯!”薛濤抱拳拱手,納頭下拜。

其實,並非薛濤所言不着邊際,恰恰相反,方才這番話,觸動了王叔文最敏感的一根神經:“朝堂權閹,藩鎮節度,四方諸夷虎視眈眈,內憂外患,其實這些自己何嘗不曾想過?非我王叔文心急啊,是皇帝他病體日沉,恐支持不了些時日了……唉,政令頻出,權閹與藩鎮併除,皆不得已而為之。倘吾皇殯天,新法即廢,新政即止,我革新一派也定遭屠戮……這些,王叔文作為變法嚮導、新政義,比朝中任何一人都更加清楚,故而,恨不得與日月競逐!”,正因為如此,王叔文從一開始就倍感孤獨寂寥,終日惕勵,今日自己數月憂慮竟被一後生說破,憤怒之餘,欣慰相伴而生,其情莫可名狀。

“唉,向來不我知也,若何?今遇知我者又能如何?皇帝被俱文珍控制,太子對其聽之任之,自己被罷翰林,已無實權,手下無一兵一卒,這些都是無法違拗的事實……”王叔文雖然時常這樣想,卻從未放棄過努力,況法家改革派自古以來講求以血踐行新法,王叔文也不例外,他此來劍南西川就是要做絕地反擊!此計不成,還有另法,兩日來的反覆掂量也讓王叔文覺得,西川並非久留之地,迴轉長安才是當務之急。那麼,方案一就此作罷,策略之二看來更為可行……

夕陽如血,映紅天地,晚風習習,落葉簌簌。薛濤與王叔文四目相對,心中不免恐懼,她從王叔文的臉上讀出了凝重,她深知,這並非吉兆,但是,薛濤強穩心神,竭力保持平靜,此刻,她已做好了被滅口的準備。從剛才王叔文逼迫自己就範開始,薛濤就心意已決,即便此時也絲毫沒有後悔之意,所以,才會有那番激烈之辯與強項之諫。緊握腰中佩劍的手略微鬆了松,確實,如果巷外已有埋伏,單憑自己一人之力又怎能逃得出去?

王叔文的問話打破了長時間的靜默:“薛濤,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除了討饒之外,其實還有很多。”薛濤依舊不卑不亢。

“唉。簡直與你父當年一模一樣,倔!見到他,替我問聲好吧。”王叔文說著,便被過身去。接着便是一聲令下:

“來人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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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南驚變永貞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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