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義士罹難一世難 設計離殤社稷傷1
此刻,在翰林學士王伾家中,有一人正在焦急地等待皇宮城內的消息,他頻頻向外張望,坐立難安,恨不得立時拔劍闖入太極宮內,此人便是王叔文的貼身近隨管家王勇。.回想剛剛與王叔文分別的情景,句句於心、歷歷在目:
適才將韋執誼送回之後,王勇調轉車頭回王伾府邸,卻在大門口撞見了正自宅院從內而出的王叔文。見其一身衛士打扮,王勇略帶詫異地問道:“老爺,您這是幹什麼去?外邊不安全,有什麼差遣的話,還是小的我替您去辦吧。”
王叔文聽罷苦笑了兩聲,伸手將王勇拽進大門,關好門而後言道:“王勇啊,您跟着我將近十年了,福沒享成,罪倒是受了不少,從這一點上來說,我對不住你。”
“老爺,您……這是哪裏的話,小的吃苦受累是應該的嘛。”王勇心裏也微有詫異,他能夠感覺到,王叔文彷彿真的是要去做些什麼有性命危險之事。
“而今,你我情分將近,老爺我也沒什麼能給你的,這紋銀五百兩你留作川資,另外,還有最後這一件事託付於你。”
王勇未及王叔文說完,便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叩道:“老爺!您可千萬別做傻事啊。小的……不能離開老爺您啊。小的承蒙您救命之恩,自感無從報以萬一,生生死死皆願追隨於您。那個膽敢動您一根汗毛,我王勇跟他拚命!”
“快起來,好孩子,快起來。……你的心情,我怎能不知啊。然則,今夜,我王叔文因欲順勢而為卻不能勤王於危難,我唯一能做的也頂多就是殺他幾個叛徒、佞臣,然後殉法謝罪。而此事又與你毫無干係,就算我二人情深意篤,也不能如此意氣用事。生命乃上天賜蒼生之至美,豈可忤逆天意將其輕擲?”王叔文坦然一笑,雙手攙起了跪在地上的王勇,繼而又開玩笑說道:“拿着,但是這錢也不是白給你的啊,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王勇木然地點點頭道:“老爺但說。”
“今夜我這一去,倘有不測,你應記下:事態平息后,迅離開京城,到越州山陰去。”
“老爺,您要是有個意外,我便殺了俱文珍那個狗賊,給您報仇!但是……去老家做什麼?”
“這就是我要讓您務必牢記於心的,一定不能報仇!切切!夫人和三公子日前代我去老家探望,算日子馬上要回來了,你要先行將其攔下,別讓他們回長安。明白嗎?”
“是,老爺。”
王叔文喟然一嘆,自嘲道:“說是力效法聖商君‘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看來我王叔文終究還是放不下這些私心吶。”王勇對待自家老爺這些深奧的自語之詞,向來是似懂非懂,單單點頭稱是,卻從來不願聽,也不願想,但是今夜,王勇卻能夠聽得出,王叔文言語間滿是悲壯肅殺之言,便頓覺心如刀絞一般疼痛。
“老爺放心,我一定將他們安全地藏起來。”王勇強忍眼眶中的淚水,抱拳拱手說道。
“不是藏,而是讓他們繼續呆在山陰,還得能夠讓官府隨傳隨到。……唉,離開長安,可以躲過第一波的衝擊,但倘若太子得權后趕盡殺絕、不依不饒,又能逃得了幾何呢?全節義,自然不能做逃犯了。”說罷,王叔文又笑了笑,伸手抹去王勇臉頰上的淚水,寬慰道:“好了,莫要傷悲。還是那句話,生死天命,順勢而為。這也正是我今夜必須去蹚太極宮這場渾水的原因。明白嗎?”平時,王叔文習慣於將自己的一番道理深藏於心,很少對王勇言講,然而今天,卻不知是何原因,一反常態地勸導教誨。
王勇用力點點頭,眼中仍略含勉強之色,說道:“老爺放心,小的照辦就是。老爺……放心……我……定不辱命!”
說罷,王勇雙膝跪倒,深深下拜,長久叩。王叔文仰面望了望漆黑的夜空,旋即轉身離開。大門輕盈開啟,卻是沉重地關閉,院外清晰地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只是這“嗒嗒”之聲漸行漸遠,不久便又全然恢復了悄寂……
太極宮大殿之內,一干人眾披堅執銳,將一神策軍侍衛模樣的人圍擋在大殿中央,王叔文,這位前任翰林內相,順宗皇帝最為倚重的變法強臣,而今卻只得承俠客遺風,憑一己之力,與這般宦臣奸佞做最後的搏鬥了。
移權太子,於國有利,武力逼宮,斷不能容。在公器之利與還報知遇的矛盾之中,王叔文終於做出了艱難的抉擇,但是,背叛之人,卻斷斷不能縱放!故而,王叔文喬裝甲士,於寢宮殿外手刃了右神策軍中尉順宗近侍李忠言,可身份既已暴露,想要再取那緋衣人的性命,已不可能,如何呢?借俱文珍之刀,取劉某人之命,或許可行。
“劉將軍,果然是皮裏陽秋,多面玲瓏。真不知你究竟屬於哪一方勢力?”王叔文意味深長地先做些暗示。
可是,緋衣人心中明白,此時自己絕對不能搭腔,更不能做任何辯白,否則便等於不打自招,這長安城乃是俱文珍的地界,萬一將其惹怒了,我恐怕難以全身而退啊。於是,緋衣人沒有應答,依舊正色持兵刃立於殿堂,畢竟劉姓之人又不只是自己一個。
王叔文見緋衣人沒有動靜,也沒有繼續問下去,相反,他撥開周圍攔阻的甲士,向順宗卧榻之側走去,站定,行大禮三叩頓,言道:“恕臣無能,令陛下受辱,社稷蒙塵。只當來世再報陛下洪恩。”病榻之上的順宗,內心千萬種情愫洶湧翻滾,卻因喑啞之疾而難言出口。王叔文見順宗眼角邊淌淚,內心更是難堪,他握住順宗雙手,緊緊攥住良久才放下。
不再留戀,不再遷延,王叔文驀然起身,陡轉身形,快步朝緋衣人而來,邊走邊喝斥道:“要不是我將九曲鴛鴦壺交予你,你又怎能將韋皋殺死取而代之?現在,卻反而投靠了權宦俱文珍,真是無恥之極!”
說話之間,王叔文向緋衣人猛撲而去,並趁旁人不注意掏出了暗藏於袍袖之內的匕,然而,那緋衣人畢竟是沙場宿將,見此陣勢也顧不上這許多了,他下意識地向旁邊一閃身,按下王叔文持着匕的手腕,而後順勢一擺,反向直刺入王叔文心窩之處。
這一來一回的動作均在瞬時間完成,使得周圍人眾包括俱文珍在內都頗感意外:誰也沒料想,素以詩文棋藝見長的王叔文竟會如此偏執剛烈!
在感到刀入心頭的那一刻,王叔文面容猝然緊皺,是痛苦不堪,卻又像是在會心微笑:最後一眼回望河山,今生確實有憾。最後一眼睥睨眾生,然則一世無悔!
僵持片刻,王叔文終於支撐不住,頹然倒地……
後世有詩曰:
新法英烈名叔文,銳於謀國不慮身。政令頒易暢行難,概因天子宿疾沉。
義士慷慨涉易水,所報賢主知遇恩。時運不齊道不行,後世扼腕秋與春。
新法的經義、劍南的玄秘,都隨着王叔文的死被暫時湮滅在各朋黨之間相互爭奪傾軋的塵囂之下,等着後繼之人前來揭開迷霧,查明真相……
緋衣人握着那把王叔文硬塞到自己手中的短刃,心中大呼上當,他暗自痛罵:這個王叔文臨死還要拉上我做陪葬,真真的可氣,死有餘辜!再用餘光略掃一眼俱文珍,緋衣人心裏一沉:看來王叔文方才的一番話,再加上自己將其“滅口”的行為,已經坐實了自己這個兩面三刀的罪責,俱文珍怕是心中已然起疑。大事不妙啊——
俱文珍見此情景,言道:“劉將軍,竟然在陛下寢宮之內行兇,擊殺上官,難道不知道天子威嚴嗎?”
“大人恕罪,屬下只不過是一時驚恐,防範失當,誤殺了度支大人。還望大人您寬宥則個。”緋衣人不慌不忙,畢恭畢敬地答道。
“那把匕,也是你自己隨身攜帶,防身之用嗎?”俱文珍顯然沒有看清當時的情形,接着問道。
緋衣人低頭看看手中的這把匕,心中叫苦不迭:“都怪自己為討好上官,那夜劍南西川廂房會面,偏偏將自己的這把匕贈予王叔文留作防身之用。拍馬屁拍錯了地方,唉,現在我是有口難辯啊,不如應下。”於是,緋衣人又是不慌不忙地朝俱文珍拱手一揖,說道:“回大人,正是如此。”
俱文珍正要繼續問,忽聽門外一軍士來報,“大人,門外來了大隊人馬。”
“是誰?”俱文珍猝然心驚。
“不清楚,為的將官說,要見您一面。”
“知道了,你下去。”俱文珍應道,繼而命令手下:“來人,準備御輦,待我回來,便請陛下移駕興慶宮。”
“是。”手下人領命而去。俱文珍上下打量着緋衣人,繼而顏色和緩地說道:“劉將軍勤王救駕,又剷除亂臣,雖然處置稍有不當,但是卻瑕不掩瑜。好了,此時我便不予追究,希望劉將軍你好自為之。”
緋衣人心中輕蔑地一哼,心想:“難不成是怕城外生變,自己孤軍一支,難以應付,故此才放我一馬。”如此想着,緋衣人也沒有將事情說破,畢竟此二人已經是拴在了一條線上,真有危險,只能相互依仗方可化險為夷。於是,緋衣人拱手答道:“多謝大人您能法外施恩,屬下萬死難報。……唯今之計,不如……屬下先帶幾個人到宮門外察看一番,而後向您回稟,您看如何?”
“還是我二人一同前往為好。苑珍——”
“在。”
“你率人在此守衛,等我回來。”
“是!”
承天門外,秋風颯颯,軍旗獵獵,棗紅色高頭馬上,那為一員大將乃是右金吾衛將軍高崇文。(註:金吾衛,京中十六衛中的兩衛,負責京城及皇城的巡查與警戒事務。高崇文:幽州人,唐代名將,歷任金吾將軍、左神策行營節度使、劍南西川節度使等要職)
初更時分,高崇文便接河東道節度使嚴綬之密令,將衛軍撤出皇城,暗暗埋伏於城中東西二市坊中,只待太極宮內煙塵落定,再行出兵掌控全局,從俱文珍手中奪過兵符將令,移交到太子李純手中。高崇文與河東道節度使嚴綬、荊南節度使裴均一樣,明着隨順俱文珍的命令,實則暗中聽從太子李純的調遣,可謂真真正正的太子僚佐。
俱文珍登上城門樓,見是高崇文一部,便喊話道:“高將軍深夜至太極宮,有何急務?”
“都尉大人,末將適才的手下稟報,說是有刺客潛入皇城,故而率兵前來巡視搜查。不知都尉大人是否現了什麼端倪?”
“啊,是這樣。”俱文珍見是高崇文這個金吾衛將軍來此,便將方才揪着的心放下了不少,於是,轉身與緋衣人等走下城樓,翻身上馬,又命人打開宮門出去與高崇文相向而立,據馬而談。“內侍李忠言夥同戶部度支王叔文,陰謀作亂,現已被我正法。所幸,沒有驚動聖駕。”
“太好了!大人雷厲風行,末將甚為欽佩。敢請都尉大人迴轉東宮,末將這就率人搜查禁中,看看還有沒有餘孽藏匿。”
“不必了。”俱文珍一擺手,說道,“陛下身體羸弱,不堪攪擾,着本官負責,移駕興慶宮頤養。哦,還有,陛下業已下詔,將國事全權交予太子殿下。高將軍,請你去東宮將太子請來,至太極宮正殿接旨。”
“是。”高崇文聽罷俱文珍的命令,心裏有了譜,果然不出太子所料,一切都順風順水,接下來,就依計行事!
高崇文想罷朝副將使了一個眼色,而後忽聽響箭一聲,承天門轟然沉重關閉,將俱文珍和緋衣人閣在了太極宮城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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