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王叔文拆解時難 韋執誼忍辱領命
“王兄,這邊,我們書房敘談。i。com”韋執誼刻意將王叔文引至偏廂書房,又向自己的貼身近隨問道:“韋榮,夫人和少爺他們呢?”
“哦,已經先行休息了。老爺放心,若夫人問起,小的只說是有一名新中進士為圖以博文宏辭登科,今夜前來府中贈禮,求老爺給他說說情,如此而已。老爺,您看如何?”韋榮答道,他心中明白自己老爺是怕夫人得知后,繼而將其與王叔文會面一事密告給岳父杜黃裳。
“呵,還是你小子鬼機靈!”韋執誼笑了,繼而又吩咐道,“我和王大人還有些事情要說,你先下去煮茶吧。”
“是,老爺。”
“哎——慢!將風爐拿到這裏來,我二人邊煮茶邊談事。”王叔文攔住韋榮,改了吩咐。
“照辦便是。”見韋榮猶豫地望向自己,韋執誼點了點頭,說道。
“是。那,小的就不打擾了。”韋榮告辭領命,轉身出去,又回身將門帶好。
……
韋執誼看着門扇閉合,方才轉過身來,向著王叔文問道:“王兄,深夜前來,想必有重要之事要交予執誼去辦。說吧,我聽着呢。”
見韋執誼如此做派,王叔文略微有些奇怪,因為他原本預計着要先聽韋執誼的責問與抱怨,然而卻沒有等來,微醺的神色、入情入理的開場白、極力展現的平和與謙恭……這一切,都讓王叔文再一次相信:自己沒有選錯人!可同時,王叔文心中又有着些許虧欠與內疚,這樣對他,是否公平?
然而,不及細思,王叔文橫下心來,決絕將此事繼續下去,他微微一笑,說道:“不急,不急。執誼啊,你也坐下。”韋執誼沒有言語,默默地坐到桌案的另外一側,二人分坐桌案兩側,中間一盞油燈可將二人臉龐映得通亮。
“執誼,你……心裏肯定還在怨我吧?”王叔文笑問韋執誼道。
“我已決意,當好自己的東宮侍讀,本已與王兄你再無瓜葛,怨從何來?”聽得出,韋執誼其實仍在負氣。
“好吧,我們姑且不談傍晚的爭執,個人的成見,先說說眼下朝中大勢,如何?”王叔文盪開一言,將問題拋向了韋執誼。
“大勢?何謂大勢?”韋執誼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弄得有些頭腦暈。
“我等是因推行變法、力舉新政才走到一起,要說大勢,當然是說說眼下的朝局,還有新政推行了。”
聽王叔文如此一言,韋執誼微露出一絲苦笑,繼而言道:“新政?呵,變法早已成了水中之月,新政擱淺旬月有餘,這些王兄你又不是不知道?……該說的我今日在尚書省議事堂已經說得夠多了,王兄,新法實力本就弱小,不能蠻幹硬來啊。”
“依你之意,又當如何?”王叔文這回沒有辯駁,反而引導韋執誼一抒胸中塊壘。
“那……恕執誼今日直言!”許是借了酒力的緣故,韋執誼竟是慷慨陳詞道:“從一開始,執誼就明白,我二人雖然都力主行新政、出新令,但步驟、方略卻有很大差異。王兄你堅持先除宦官專權,再行削藩令,這一點與執誼原先設想的順序剛好相反。話說回來,定內、安外,本就沒有絕對的先行後續之分。從宦官手中分出治權,可使之後的新政令順利頒行,懲治五坊小兒,又易得民心民意。這些,王兄你做得有理,執誼漸漸也佩服,也認同你先除宦官之舉。……可是,一個問題還沒解決完全,你卻輕易碰觸另一個問題。”
“藩鎮?”
“是!藩鎮!四月中,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派其弟,副使韋景程前來請領三鎮。我本欲隨順其心,給他三鎮,可是,你——你卻硬生生讓門下省駁回了敕命。王兄,一個宦官就已經夠讓我們頭疼一陣的了,對待各節鎮本應竭力安撫,避免其與閹黨沆瀣一氣,可你卻——唉,這不是無端地給新法樹立強敵嗎?”韋執誼原本坐在椅子上,后越說越激動,竟驀地站起身來,在屋中迅地踱來踱去。氣憤言罷,韋執誼又用袍袖不斷扇風,給自己降溫。
“是,沒錯……我承認,你說的這些很有道理。”王叔文聽罷韋執誼的言辭,不緊不慢地說道,算是給韋執誼一個回應。
“有道理?有道理你怎麼不……”韋執誼剛欲反問,卻被王叔文的問題攔回。
“你有沒有想過……我們推行新法新政,靠的是什麼?”韋執誼先是一愣,思索片刻,而後答道:
“靠的是完善可行的政令、循序漸進的鋪排……嗯……還有民情民心。”
“不錯,你說的這些都很重要。可有一點你沒說,缺了這一點,任你的法令再如何利國利民,任你的謀划如何精巧細緻,也是徒勞!”
“那,究竟是什麼?”韋執誼不解地問道。
“強而有力的明君支持。”王叔文說出此言,看了一眼韋執誼,繼而又道,“執誼乃內明之人,我話一出口,便看出你也贊同此言。那麼,我們就還說當下大勢,對,這才是大勢!聖上明銳君主,這確實不假,我為東宮翰林、太子棋師二十餘年,深知聖上憂國憂民、厲行新政之決心。然而,此君卻談不上強而有力。”
“王兄,慎言啊!”韋執誼提醒道,雖然房中只有這兩人,也唯恐隔牆有耳。
“就實而論,又有何妨?”王叔文沒有絲毫顧忌,繼續言道,“身染喑疾,久不能行,此乃體弱;受制宦官,兵員老舊,此乃權弱。如此體弱權弱之君王,怎能說強而有力?怎能成變法大業?”
“王兄!你!你該不會是想——”韋執誼驚詫道,可“自立”二字卻未敢出口。
“執誼,多心了。我只不過實在為你分析清楚朝中大勢。”
“為我分析?”韋執誼又糊塗了。
“聖上如此孱弱,這是我待詔翰林、選擇變法支柱時所沒有預想到的。混亂之中,聖上登基,雖身染重疾,卻依舊壯心不已,責令我推行謀划已久的新法,方是時,我也是如箭在弦,不得不……可想而知,開弓沒有回頭箭,必須在當今聖上有限的生命內去完成除宦、削藩這兩項重任。所以,王某給自己同時樹了兩大勁敵,卻又無法一舉殲滅……,才釀成今日新政擱淺,新法無人聽從的局面……如今,雖終局未至,而勝負已明啊!”王叔文喟然一嘆,韋執誼不禁心頭震顫。
“王兄,此乃命運弄人,你又何必如此自責呢?”韋執誼一時間也找不出什麼話來寬慰。
“只是想將自己的錯誤進行一番詳細拆解,以供後來革新之人借鑒。”王叔文背過身去,似自語一般言道。
“聽王兄好像在交代後事一般……王兄,新法失敗了,還可以從頭再來,你……可別想不開……”執誼欲言又止,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下去。
“我何來想不開一說?啊?哈——能遇到執誼這般睿智善謀,又志在革新之人,我高興還來不及呢。看來,王某剛才的變法依靠一說,執誼也是認同了?”
“自是當然。歷代變法成也君王,敗也君王,國有強主,明君支持,對於新政來說,是千載難逢的時機。只可惜……”韋執誼剛欲唉聲嘆氣,卻被王叔文伸手制止。
“現在還不是嘆氣的時候。話說到這個份上,方能開始我今日夤夜來見你的正題!”
“嗯,王兄但說。執誼聽着呢!”
“執誼,你有沒有想過,現在朝野之中,除卻外有各藩鎮號令一方,還剩下那些勢力?”王叔文自己不說,卻喜歡讓韋執誼想明白,他現在確實需要多些機會來印證這個韋相究竟有多少相才。
“俱文珍為的宦官肯定是朝中的最強一派,近侍李忠言手中有一隻神策軍,力量也不容小視,我岳父杜黃裳等一班老臣,雖然明裡保持中立,卻暗中傾向俱文珍一方。剩下的,就是我們了。如果現在我們也算一方勢力的話……”韋執誼說著,不禁有些黯然。
“有勢自依,無勢尋援。何須如此沮喪?……分析的不差,可是,你還忽略了一個人。”王叔文邊說邊在屋中踱步,韋執誼則跟在其身後,不知不覺,王叔文又行至桌案近前。
“誰?”
“太子李純!”王叔文說著,撥亮了桌案上的燈台。
“太子?王兄玩笑了,太子生性懦弱,自被立為儲君以來,整日只知在宮中讀書練劍,飲酒作詩,從未出過一策、進過一言。他……不過是俱文珍等人手中的傀儡,替那幫宦官充當獵獵戰旗罷了。”對於王叔文的如此說法,韋執誼卻頗不以為然。
“果真如此嗎?”王叔文沒有急於駁斥,反而一連串地向韋執誼拋出了幾個問題,“執誼,你有沒有想過,韋皋差遣副使韋景程前來長安叫囂,難道真是他韋皋一人的想法?其背後就沒有他人授意?皇帝病重,不能親理朝政,這些,太子真的不知?俱文珍矯詔行事,削弱新政勢力,這些,太子一概不曉?還有,藩鎮節度使原本各自為政,閉門為王,不願干涉朝中派系爭鬥,對專權宦官又素來疏離,為何此次卻公然支持俱文珍之輩逼迫聖上移權太子的提議?”
“這……”韋執誼一時語塞,的確,王叔文的懷疑不無道理。
“怎麼,執誼還是不相信?”王叔文看着韋執誼的眼睛,笑言道,“執誼,記住!所見者亦不足以為信。太子表面上不問政事,對權力不感興趣,這是做給俱文珍等權宦看的把戲,我們的這位太子……用心不可謂不深啊。他知道宦官們齊聲擁立自己為太子,就是瞅准了自己當初為廣陵郡王時的脫世外,聽任手下。當上太子,更要將戲做足,以免在羽翼未豐時橫遭禍患。”
“既然如此,王兄何以說太子是這另一股勢力,他又怎能成為新政依靠的強勢明主呢?”韋執誼在一旁聽得有些糊塗,不禁問道。
“真正有想法的人,想隱藏其實也是很困難的。有雄才卻只得秘密施展,就難免有時泄露行藏啊。”王叔文略作停頓,繼而又分析道,“我還算是了解韋皋此人的,他為人正派,忠君報國,對權宦閹黨頗為不滿,當初支持擁立李純為太子,並非為附和俱文珍的心意,而是德宗(註:唐德宗李適,廣陵郡王李純的祖父,軼聞實錄當中也有關於德宗傳位於順宗是出於鍾愛其子李純之說)的遺命。請領三鎮,不過是壯大太子黨的實力,為新君將來即位做些準備。只要是於己有利,太子便任由俱文珍矯詔行事,而不做任何意見。當初的韋皋,現在的嚴綬、裴均,你以為他們是在歸附俱文珍嗎?”
“你的意思……他們實際上聽命於太子?”韋執誼頓有所悟,接下去說道。
“正是!所以,太子絕對不容小視!現在就有此等心機,徐圖謀划,他日臨朝稱制,必是一代雄主!”王叔文似乎對這個蟄伏當中的李純很是看好。“怎麼樣?執誼,想通了嗎?”
“嗯,王兄分析的,確實有道理。”
“這就好,你能認同王某的判斷,我也才好讓你去做下面的事情。”
“唉……王兄,現在形勢如此緊迫,你交辦個差事而已,用得着多費這麼多唇舌嗎?”韋執誼不明白,素來厲行決斷的王叔文,今夜為何跟自己兜這麼大個圈子。
“哎——很有必要。”王叔文不緊不慢,繼而說道,“執誼,你的任務就是……離開我們,離開新政派所有相關吏員,到俱文珍那裏去!”
“王兄!怎麼,竟然……”韋執誼沒有想到,說了這半天,王叔文還是不相信自己,非要硬生生地將自己推到權宦那一方去,他驚詫之下,幾乎要站起身來。
“別急!”王叔文輕按住韋執誼肩頭,又讓他坐了回去,“別急,聽我說完。要你去做好你的東宮侍讀,正是讓你去做對新法新政的長遠之計最為有益的一件大事。”韋執誼一時間沒有聽明白,但他按捺心中的疑問,繼續安靜地聽王叔文的安排。
“太子李純,明日英主,此奇貨可居!若要新法新政在聖上崩殂之後仍可推行,現在就得去做太子的文章。目前,我們還不知,這個太子李純對革新和變法究竟持何種態度,其對宦官和藩鎮究竟更加借重那一方,又要打擊哪一方?太子的行為與俱文珍的動作相互交織,讓我們很難摘清楚,究竟是誰的用意,這就需要有一意在革新又沉着明銳的可靠之人,去近處察言觀色,細下揣摩。”
“所以,便要執誼去充任東宮密探?”韋執誼似乎有些不情願。
“並非只是打探消息這麼簡單,否則,我今日傍晚又何必當著眾人的面,讓執誼你如此難堪?”王叔文如此提及尚書省的爭吵,倒是讓韋執誼頗感意外。
“成為太子股肱之臣,他日李純榮登大寶,有你韋執誼輔政,新政新法就還有再行的機會!我反覆斟酌,決定讓你勉為其難,當一回姜維!(註:此處姜維,是指三國時期,蜀國大將軍姜維,諸葛亮北伐的繼任者)”
韋執誼終於明白,王叔文的真正用意所在,做姜維,附鍾會……
對於六月以來的種種不利徵兆,王叔文心知肚明,對待新政同道,他必須勸誡勉勵,因為此時人心不能散,然而,另一方面,他又必須謀個退步,留條後路,但這條後路卻不是留給他王叔文自己的。此次事敗,自己定然削官罷職,難以再掌治權,說不定還會以身殉法,然而這些,都不足為慮。新法、新政!肅貪治奸,定國安民,絕對不能因為皇位的更替,或是權臣的殞命就此作罷!……韋執誼家世煊赫,背景也不一般,很容易網羅變法勢力,同時,此人又極有城府,忍耐之能也非常人所及,凡此種種,都是他與劉禹錫、柳宗元等其他年輕朝臣相較的過人之處。此人可用,而且,必須立即啟用!
然而,沒有竭力勸說,王叔文只是在等。同意與否,王叔文自覺沒有理由去責令韋執誼答應此事。畢竟,心有功業、胸懷社稷的這一干士子,又有哪一個不在乎自己的名節,又有哪一個甘願背上貪生怕死、棄朋友於不顧的惡名呢?
“咚咚咚——”一陣輕聲敲門之響突然傳來。
“誰?”韋執誼問道。
“老爺,風爐炭火已經替二位引燃,燒茶的器具我已一併帶來了。”韋榮在外邊答道。
“哦,進來吧。”韋執誼答道,又急忙回到了方才的座位之上。
韋榮將風爐放好,茶具擺放於桌案,便告退出去,屋內又剩下這王叔文和韋執誼二人。
王叔文提起茶壺,見裏邊已經放好了茶葉,略微笑着搖了搖頭,但還是將其放置在了風爐之上。
“執誼啊,平時是否經常自己煮茶來飲?”王叔文平靜地問道。
“呵,平日都是韋榮負責這些雜事,我嘛,只是負責喝。”韋執誼尷尬地笑了笑,算是自我解嘲。
“既然如此,那執誼定然不知這風爐火與熟盂茶的譏語了?”
“譏語?”
“煮茶雖易事,卻蘊含變法譏語。”王叔文自顧自地說著,似乎沒有打算向韋執誼做些解釋的樣子,同時,手中的活計並未停下。
……
夜已沉,心思縝,銳謀國,不慮身。
韋執誼深知王叔文的用心良苦、識人善任,趁俱文珍意圖離間我新政一派,將計就計,讓自己取爭取太子這一股勢力,為日後再行革新積蓄力量。思慮良久,韋執誼開口言道:
“好吧,執誼明日即去,此次定不辱命!可是,王兄你……”韋執誼話一出,王叔文便已經明白他的意思。
“無妨,從變法之初,王叔文便已經預感到將有今日了。”
“哦,執誼。還有一事,關係重大,你要記下!”王叔文將茶倒置熟盂之內,而後肅然對韋執誼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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