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二 尚書省兄弟鬩牆 議事堂韋相受屈

章十二 尚書省兄弟鬩牆 議事堂韋相受屈

柳宗元剛欲答話,卻被王叔文暗中一把攔住,他疑惑不解地看了王叔文一眼,轉而狠狠地白了一下韋執誼,便沒再言語。.

“哦,韋相,多日不見,一切可安好?”王叔文笑對韋執誼,上前拱手施禮,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一月之前,自己曾為待詔翰林、機要內相。其實,方才柳宗元雖然沒把話說完,王叔文已經從他猶豫不決的態度以及之前收到的王伾急件中所提之事,猜出了幾分:原先的變法股肱、尚書左丞韋執誼,如今恐怕已經開始動搖,向俱文珍一派妥協。這其中應該有杜黃裳(註:杜黃裳,唐朝宰相,韋執誼的岳父)的誘導,當然,也有他韋執誼本身秉性弱點從中作怪的緣故,執誼為人恭順,多方討巧,各面玲瓏,在此關鍵時刻,恐大勢將失而尋求退步,也是在情理之中……王叔文雖然心中這麼想,表面上卻是平常顏色,在此緊要關頭,外患俱文珍尚未消除,自己人可萬萬不能再生事端。

方才聽得柳宗元說自己名姓的時候,韋執誼已經猜出他是在向王叔文說自己的不是,本已準備好一番說辭,欲在王叔文面前替自己辯白,誰曾想,王叔文確實如此和顏悅色,對自己依舊以“韋相”相稱,平靜的言辭中彷彿還夾雜着些許謙恭。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韋執誼心中忐忑,不敢正視王叔文,便低頭拱手答道:“執誼一切安好,不過叔文兄你,可是清瘦了。要多加註意,保重身體才是啊。……呵……”韋執誼略微抽了一口氣,他急於向王叔文證明自己的清白,但奇怪的是,王叔文並沒有詢問之意,自己又不好先行開口,否則,柳宗元那愣頭小子又要說自己心中有鬼了。

兩人分別旬月後的第一次會面,就這樣不尷不尬地難以為繼,雙方心中似有千言,然則卻都因各自持有的顧慮,無法開誠佈公。片刻的寧靜,時間彷彿停滯……

“多謝韋相記掛。”王叔文先於韋執誼打破了僵持局面。

“啊……那……韋某家中還有事,就先行告辭了。”韋執誼道。

“哦,韋相自便。”王叔文說著,做了個“請”的手勢。

韋執誼轉身離開,行走幾步后又回過頭來,確認王叔文沒有叫住自己,方才邁開大步沿承天門街,奔朱雀門方向而去。

“哼,果然是家教甚嚴!我看這韋執誼是被他岳丈杜黃裳嚇破了膽。”柳宗元似有不平,朝着韋執誼離開的方向故意高聲說道。

“哎——宗元!”王叔文忙喝止道,“莫耍此等小孩子脾氣。走,隨我去尚書省議事堂。”

“是。”柳宗元邊應着,邊跟在王叔文身後向尚書省走去。

議事堂內,王伾正與劉禹錫、凌准二人交談,籌劃商議對此,王叔文一去十數日沒有音訊,皇帝病情加劇,俱文珍等人慾趁機奪權,韋執誼心生動搖、意欲附逆,這些都是革新派雖然做過設想,卻未預見其迅猛來勢之變故。此刻,三人心焦似火,均在力陳情勢危急,卻無一人能拿出解決良策。

“怎麼辦?王相?”監察御史劉禹錫問王伾。

“再等等,等叔文回來,由他定奪。”王伾當年是因寫得一手好字賺得了個宰相的位置,他的存在,僅僅使得新政派多了一面遮風擋雨的大旗。然而,真正出謀劃策、圈定政令的還是翰林王叔文。王伾缺計少謀,性格又趨向優柔,在沒有王叔文支撐局面時,他便喪失了主心骨,全然沒有主意。

“等等等!再這麼等下去,非把俱文珍等來了不可。”侍御史凌準是個暴烈脾氣,他看不慣王伾這種坐以待斃的行為,故而沒好氣地數落道。

“哈哈哈,凌兄果然還是與叔文一樣的急脾氣啊。”議事堂外,傳來了王叔文的聲音。王伾似見到救星一般,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並步上前,迎向門外,險些與剛從門口進入的王叔文撞個滿懷。

“叔文,你可回來了!你不知道,這段時間生了好多事情,把我們都快急死了!”王伾雙手緊攥着王叔文的手,說話間,儼然一個尋常村叟。

“叔父,莫急,莫急。慢慢說……”王叔文扶着王伾坐回原位,自己也找了張椅子坐下。

“嗨,還是我替王相說吧。”凌准見王伾動作遲緩,語遷延,心中暗自起急。

“好。凌兄請說。”

“皇上病重,俱文珍欲趁機移權東宮,此其一。杜黃裳奏請韋執誼任太子侍讀,獲准,且韋執誼欣然赴任,無半點推辭之意,此其二。”凌准言簡意賅,條分縷析,陳述明白。

“哦。第一件事,方才宗元已經對我講明,總算是有驚無險、化險為夷。”王叔文用了柳宗元此先對於李忠言相助並呵退俱文珍一事的評判,只是意在安撫同僚,免得他們心存憂懼。

“這第二件事嘛,唉……其實,也並不能說明什麼。太子侍讀,必須委進士出身之人來擔任,韋執誼以博文宏詞登科,也算是受之無愧。”

“叔文兄,你怎麼還不明白啊?那韋執誼入了東宮,做了侍讀,不明擺着是背叛新政,投靠宦官俱文珍去了嗎?”凌准以為王叔文沒有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急得邊說邊以掌拍案。

“凌大人,你這話未免太過分了!你說執誼倒反新政,背信棄義,可有真憑實據?”韋執誼又一次突然現身,大聲斥責,着實令議事堂在座諸位嚇了一跳。

事實上,韋執誼方才與王叔文、柳宗元別過後,心中一直惴惴不安,總是覺得被同僚尤其是同道冤枉的滋味很不舒服,有苦難言,忐忑難平。是他們錯怪自己了,我韋執誼怎麼會是那種背信棄義的奸險小人?而今我的做法,是另有苦衷,另有它途,而絕不單單是尋條後路,為求自保那麼簡單!

如此想着,韋執誼便沿着承天門街一路折返回來,他要為自己解釋,為自己證明,消除與同道之人已經萌生的芥蒂。誰曾想,剛走進議事堂口,就聽見凌准在王叔文面前說自己的不是。這幾日,本就心情不暢的韋執誼終於按捺不住了,拋開自己一貫奉行的“不直言、不得罪”信條,詰問侍御史凌准。

“凌大人,論政論事不論人,誅奸誅行不誅心。你動輒就在我韋某人的行為上做道德文章,不覺得失之公允嗎?”韋執誼盛怒不止,厲聲詰問凌准,繼而他轉向王叔文道:“叔文兄,執誼的為人,你是最清楚的了。背信棄義,屈降俱文珍?你相信嗎?”韋執誼眼神中滿含對於信任和支持的渴求,然而,王叔文卻沒有正是他的眼睛,反而朝議事堂門外看去。柳宗元循着王叔文的眼神望向大門,似乎有一人影一閃即過,卻未待看清便消失不見了。

“奇怪……莫非有人偷聽到了我們的談話?”柳宗元滿腹狐疑。

“既然如此,不如……將計就計!”就在剛才那人影經過門口,又猛然閃回去的那一剎那,王叔文認出了來人,也便隨即打定了主意。

“你吼什麼吼?我凌准說錯了嗎?冤枉你啦?你岳丈讓你當太子侍讀,你便當太子侍讀,都跑到東宮去給人家當仆佣了,還敢說沒有背叛革新派?真是變法新銳,刀架在脖子上連眼都不眨一下,更別說向那幫閹人討饒了。”凌准行伍出身,說話向來不修辭藻,直來直去。

“誰討饒了?你把話講清楚。”

“當然是你韋相了,我凌准不好胡亂指責無辜之人的。”

“我何錯之有?只不過是不想過早地與俱文珍這幫逆賊起正面衝突罷了。”

“不起正面衝突?要知道,我們新政的第一急務便是除宦,衝突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得了的。怕死的何不早說?”

“何人怕死?何人又真的不怕死呢?死與非死,生與非生,本就沒有什麼絕對的界限。”韋執誼面對凌準的逼迫,只得以黃老之學回應。

“你嘀嘀咕咕說些迂闊言辭又頂個鳥用!”凌准對於韋執誼的腐儒習氣素有不滿,今日一罵,總算是出了口氣。

“凌大人,如果認為死亡便是革新,那盡可以自家性命去試那俱文珍等人的利劍。然而,古來變法革新,流血殉難者甚眾,成事強國者蓋寡。執誼自新政伊始,便力主‘遇軟則切、遇硬則彎’,不與藩鎮及大閹正面較量,而應逐漸蠶食他們的勢力,逐步瓦解此二者的連橫。可曾有人聽進去了?沒有!現在,俱文珍等人與諸藩合力已成,來勢洶洶,如果我等還是這麼硬拼,而不見臨頭之禍的話,恐怕就朝不保夕了。新政一派消失殆盡,新政又何在呢?不如行權宜之計,暫時擱置新政推行,給宦官及各藩鎮些許安撫、軍餉,使其放鬆警惕……其實,執誼侍讀東宮,也正是韜光養晦之舉啊。”韋執誼越說愈激動,力勸同僚,希望他們能夠幡然醒悟。

“夠了!收起你的虛偽!韜光養晦?哼,我只看到了你的怯懦!”突然,王叔文轉過身來,喝斷了韋執誼的慷慨陳詞。

“保命?保存實力?除了這些,還有沒有別的?效仿生豬,喂肥了自己,等着屠戶宰殺嗎?啊?”王叔文拋開了士子言辭,直白語句,直陳己見。

“死亡不是革新,這話沒錯,但同時,貪生怕死之輩也斷然成就不了革新。新政,就是需要有人為之拚命,為之喋血。新政一派,與守舊官宦相較,從來都是只是微弱力量,此種情況之下,如果我們自己腰桿不直,脖頸不硬,對待舊宦一味屈從逢迎,那就永無肅清弊政、強國富民之日了!依你之計,那還用得着他們動刀嗎?恐怕躲在其羽翼之下時日一久,你就自覺與之同流合污,失去革新之志了。我等越是示弱,他們越是囂張,我等越是不作為,他們越是行事順暢!你告訴我,你這究竟是意在革新,還是助紂為虐?”王叔文言辭激烈,就韋執誼方才論述逐句逐條駁斥,氣得韋執誼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時間無所應答。

事實上,王叔文與韋執誼的政見不合,從革新開始時,便一直存在着,只是由於當時政令推行還算順暢,韋執誼也就沒再堅持自己的主張。這一次議事堂之辯,應該說不單是韋執誼的辯白,更是對自己長久以來政見及方略的陳述。但是,這也是王叔文與韋執誼最後一次同在尚書省議事,當事者迷,他們兩人誰也無法預計,僅僅半個月後,究竟會生些什麼。

“你……走吧。我們還有些事要商量。”王叔文已經乏了,他不想再爭執下去,揮一揮袍袖,對韋執誼下了逐客令。

“既然各位大人已將執誼排除在新政派之外,那我也徒留無益,執誼就此告辭。”寥寥數語,卻透着自心底的寒意,韋執誼拱手放下后,便頭也不回地出了議事堂,準備出皇城到岳丈杜黃裳家去。

王叔文眼見着韋執誼出了院門,方才鬆了口氣,復坐在椅子上,一言不。

是夜,何苑珍懷揣着俱文珍寫給緋衣人的密信,與俱文珍派出、前去劍南西川宣昭的神策軍校尉,於初更騎快馬離開長安,夠奔西川……

韋執誼心中煩悶,晚飯時在杜黃裳家說起傍晚尚書省議事堂內生之事更是憂憤難平,故而多飲了幾盞烈酒。等到他緩過神來,天色已近二更,雖有杜黃裳極力挽留,然則他執意歸家。就這樣,韋執誼獨自騎馬,慢慢行走於城中街市之上,晚風徐來,吹落了韋執誼面頰上的一滴淚水……天高地迥,不我知也!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自家宅邸所在的坊里,韋執誼依舊半睜半閉着雙眼,不緊不慢地穿過這條再熟悉不過的深巷,卻驀然現幽巷盡頭、夜色薄霧之中,佇立着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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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南驚變永貞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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