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暮:
遲暮看着眼前人張揚好看的笑容,一時間有點晃神,對着如今貓咪一樣的人毫無招架之力。
明明是高傲又矜持的品種,總是會高高揚起他的腦袋,步履輕緩而堅定地踏過屬於他的領域,似乎沒有什麼人事物能夠讓他為之停留。
他一向自我。
可是現在,他會主動撲到自己懷裏,收起所有的鋒芒和尖銳,一翻身,露出柔軟的肚皮。發出招人疼愛的嚶嚀,毫不抗拒自己,甚至主動靠近,偷偷摸摸地親昵。
遲暮忍不住回憶起過去,進行對比——這是他一想起來就感到踏實的回憶。
小時候的許海冥,遠沒有現在的他這麼乖,說是混世大魔王也不為過。
遲暮時常感到頭疼,可是又不能不管——或許究其根本,他也是樂在其中的。畢竟許海冥也不是真的壞孩子,只不過有那麼些許調皮,以此來吸引別人的注意。
特別是吸引自己,屢試不爽。有時候遲暮會想,是不是因為盯着這人的時間太久了,習慣了,就再也挪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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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富家小少爺都是如此,含着金湯匙出生,衣食無憂,什麼都不用操心,還無人約束。簡直無法無天,老天爺給他佈置的每日課題就是,如何過得更開心。
——許海冥堅決貫徹落實,安排到位,人走到哪闖禍到哪,大小爛攤子不斷,以至於其他人就不開心了。
然後遲暮來了,從“同夥”、“共犯”、“小秘密唯一知情人”,搖身一變成了小少爺的私人管家。
兩人本就是青梅竹馬,一同長大,彼此早就知根知底。許家的大管家是遲暮他爸,小少爺的小管家成了遲暮也並不奇怪——其實沒有長輩強制要求,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在無形之中轉變。
都說“物有天敵,人有剋星”,對於天不怕地不怕的許海冥來說,遲暮根本就是“別人家的孩子”,堪稱模範的標杆。
聰明伶俐也就罷了,這沒什麼,只要不犯到自己頭上來就是小事一樁,他並不嫉妒對方的優秀。
每當遲暮被表揚的時候,許海冥總是最高興的那個,真心實意地替對方感到喜悅。這是他最好的朋友,許海冥不止一次想到,和遲暮一塊兒長大,臉上倍兒有面子,與有榮焉。
只是很可惜,遲暮似乎跟他並不是一個“戰線”的,突然間就改變了。每回許海冥用來遮掩頑劣行徑的說辭,遲暮總是能在第一時間拆穿。
有一回許海冥一不小心把隔壁家的玻璃打碎,隔壁主人找上門來詢問,許海冥戰戰兢兢,又不知所措。
於是只好編了個謊話,說是飛鳥誤闖,跟他無關——試圖矇混過關,裝作無事發生,結果被證人遲暮當場戳破,可以說是毫不留情。
“你的足球還在人家院子裏呢,這麼健忘?”
一針見血,下一秒妖怪現形,大概就是這樣吧。施盡了法術也於事無補,真相藏都藏不住。
最後被母親狠狠收拾了一通的許海冥氣得不行,感覺自己遭到了背叛,怎麼會有人……這麼討厭呢!
他一時間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小小年紀的許海冥已經知道,他的媽媽是個“外來者”,他同父異母的哥哥被他媽媽趕出家門了,在他還很小、不記事的時候——偶然聽見家裏的傭人如此談論,他暗自記了下來。
所以媽媽總是希望他是個完美的小孩,講禮貌,懂規矩,家裏有客人來也能介紹得出去、還會表演才藝的那種。
可是他做不到,他沒有辦法變得和遲暮一樣,學什麼都很快,明理、懂事又不讓大人操心,獲得的獎狀能堆滿一個小柜子。
儘管沒有表現出來,遲暮在他心裏,確實是一個楷模——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何為“好”,得向遲暮學習。
實際上,所有人都看不見他。
正因為“無憂”,什麼事情都不用擔心,家裏人都會做得面面俱到。
如果連“頑皮”這個標籤都撕去的話,那他還剩下什麼?還有人會注意到他嗎?他不想成為一個隱形人,不想成為一個“乖孩子”。
傭人茶餘飯後提起他時,一句平板且空白的評價完全可以預料得到:“哦小少爺啊?就那樣唄,什麼也不會,有錢人家的小孩不都這樣?嗨呀,人家天生好命,羨慕不來的啦。”
他有時候也會想:這裏真的是他的家嗎?優越的生活是不是偷來的?終有一天會還回去嗎?他還能再“任性”多久呢?
好像每過一天,就少一天了。
失去是無可避免的。然而許海冥萬萬沒想到的是,唯一一個最好的玩伴也離他遠去,成為“惡人”的手下,隨時隨地監視他的一舉一動,他深感絕望。
這下,連遲暮也站到自己的對立面去了,許海冥一度覺得自己就是在孤軍奮戰。
也許幼年時期的想法的確幼稚不堪,毫無邏輯可言。但“朋友”在他心裏的重量實打實存在,無法輕易掩蓋。
他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跟遲暮好好談一談。他不想吵架,他就只是想問一句:為什麼,為什麼連你也不跟我一夥了?
最後他尋了個機會,把遲暮堵在了牆邊,逼着他看自己。
“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打小報告?”許海冥一隻手撐在遲暮臉側,故意湊得很近。他從電視上看到,這種姿勢看起來會很霸道,也會讓對方感到很有壓力。
這麼一嚇,也許遲暮就忍不住把真心話全說了呢。
然而現實總是在狠狠地打他的臉,一次又一次。
分明是同齡人,出生日期也僅僅差三個月而已,可遲暮卻比他高了將近半個頭,這讓許海冥很不服氣。
同時也導致他的逼問毫無氣勢可言,完全就像一隻莫名其妙撒潑打滾的小倉鼠。
像寵物,不像猛獸。這跟許海冥一開始設想的完全不一樣。
站立的空間不大,遲暮懶懶散散地靠在牆上,連背都沒挺直,態度很不端正。就算被人堵着,看起來也比許海冥囂張得多。光從氣場上來看,不戰而勝。
“……”
許海冥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長輩們眼中的“乖乖”,就是這樣的嗎?這人明明比自己,更像一個“皮孩兒”。
不過此時壓根來不及深想,遲暮的沉默令他更為氣惱。他很想乾脆地跟遲暮打一架,用拳頭說話,讓他知道誰才是真正的老大。
可是許海冥也清楚地了解,真打起來,他討不得好,極大可能會以他的慘敗收場。
——學習上,他一向比不過遲暮。就連學散打,他也贏不了每招每式都領悟到位的遲暮。
心頭油然而生一種落敗感。
沒猶豫太久,許海冥沮喪地收回手,接着搖了搖頭。他什麼都不想說了,到頭來再怎麼掙扎也沒用。其實……沒有朋友也可以。
對,一個人也可以。隔壁家的小孩不也總是一個人玩玩具,一個人上學么?
這麼想着,他垂頭便想離開。
“你不想我管着你,是么?”遲暮伸手拉住他的衣擺,在他身後突然開口說道,“約束,讓你不開心了么?”
聲音是溫和的,沒有帶刺,沒有一點兒攻擊性,卻把許海冥一噎——他想說,根本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被人管着總比被當成透明人要好……只是好朋友再也不跟他一個戰線這件事讓他很……很不舒服,又到底要怎麼說?
他停住腳步,心裏的難過透過緊皺的眉頭顯現出來,一向帶着微笑的臉也沒了表情,異常僵硬。從遲暮的角度來看,能看得一清二楚。
遲暮在他思考的時候,難得地保持沉默,給了他充足的時間來構建語言,而不是急着幫他“說”。有些話憋在心裏,不說出口,不溝通,永遠也解決不了問題。
他不想攔着許海冥踏出這一步。
“……你,”過了許久,許海冥才艱難地說道,一字一句都彷彿一把刀落在他身上,一下又一下地凌遲他。他本不應該抱有期待,可是又忍不住維持着虛無縹緲的幻想,“你還跟我……好嗎?”
“什麼?”遲暮一下子愣了,沒聽懂他想說什麼。
許海冥向後轉了個圈,面對遲暮,他需要微微仰起頭來,才能和對方的眼神碰上。他的眼眶微微泛紅,聲音也染上了哽咽,“你還能跟我……全世界第一好嗎?”
俯視之間,遲暮幾乎從許海冥的眼睛裏看出了“求求你”三個大字,這人此刻顯而易見的可憐狀態,他以前從未見過。
像一個快要破碎了的提線娃娃。
那時候的遲暮還不懂什麼叫做心疼,只不過是控制不住自己,一把將許海冥抱住。
“我永遠,跟你最好。”遲暮慢慢地說。
許海冥被他按在懷裏,聲音都驚喜得變了調子,“真……真的嗎?!”
遲暮小大人似的拍拍他的腦袋,以作安慰,又斟酌了片刻,想擰碎所有言語上的尖刺,他認真而鄭重地說:“我拆穿你的謊話也不是為了打小報告,獲得長輩的嘉獎——那些在我看來,根本無關緊要。我只是想讓你明白,做錯了事情就得承擔後果,包括‘小失誤’和‘小意外’。如果你不願意讓我管着,甚至感覺到屈辱的話,那……就算了,以後我也可以當作不知道。”
言辭間都是溫柔,許海冥聽他這麼說,連忙否認道,“不不不,我沒有不願意!我就只是……不想讓你站在我媽媽那邊而已,你管着我,我會覺得……有人在乎我。”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
但是遲暮聽到了,他頓時就笑出了聲,像是一眼看穿了許海冥的窘迫。他還是一如往常地直言不諱,卻意外地讓許海冥放下心來。
遲暮說:“那你以後可得小心了,我可是很嚴格的,一般人不配當我的少爺。”
這一句話,讓許海冥記了七年。從小學三年級到畢業,還有遲暮離開他的四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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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愛情又是什麼呢?【嚶嚶哭泣【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