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正面衝突
“路鳴。”秦宇恆有些無奈的將許儒城扶回了原位,“老師,您別激動,她只不過是恰巧與路前輩同名同姓罷了。”
他的老師許儒城,一生都在為中國航天航空事業發展而奮鬥,發表過的著作數不勝數,在火箭領域做出的成就更是難以估量,因此也被譽為近現代液體火箭理論之父。
如今許儒城雖已七十又一,滿頭銀髮下的雙眼卻依舊是熠熠生輝,充滿了活力。
然而最近,秦宇恆卻發現許儒城常常於夜深人靜時眺望着漫天的星河,不知在思考着什麼。
如無意外,應該是在思念着路前輩吧。
許儒城聽了秦宇恆的解釋,愣愣的跌坐在椅子上,眼中似有遺憾,“抱歉……年紀大了,腦子也糊塗了……”
他與路鳴是畢生知己,身為同是被派遣到國外的傑出青年,他們於1967年相識於從蘇聯回國的列車上。
那是一個被黑白電影充斥着的工業時代,蘇聯的重工業走到了全球前列,作為世界上第一個共產主義國家,蘇聯始終以一個老大哥的身份帶動着剛剛走上社會主義進程的中國。
然而那也僅限於1967年之前,那一年,中蘇關係進入了前所未有的惡化階段。
也是在那一年,中國派遣到蘇聯學習重工業技術的人才被全部召回,路鳴與許儒城便是最後一批被召回來的知識分子。
回國的綠皮火車搖搖晃晃,沿途儘是銀裝素裹的雪白風光,車外景色綺麗,車內卻安靜非常,落針可聞。
聽聞國內也不太平,每一個人都在心中擔憂着自己的前途,路鳴提交上去的申請得到了上級批准,只要她一回國,便可以立即前往美國麻省理工學院進修。
因此車內的人心惶惶之於她並無影響,所以她來到了列車的最後一節車廂,並且遇到了同為17歲的許儒城。
最後一節車廂的門可以隨意打開,出去后,能吹到車廂里吹不到的風,那時的路鳴被清風拂面,她一想到自己學成歸來,能回到祖國探望父母師長,又能遠渡重洋學習先進技術,將來報效祖國,便心情愉快,不由得笑彎了眼。
“同志你好,你為什麼不傷心?”這是許儒城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彼時路鳴看着眼前長得白白凈凈,氣質溫潤非常的少年,決心與他交個朋友,於是她對這人回答道,“我可以回家了,為什麼要傷心?”
那少年卻只微微一笑,在他嘴角勾起的那一刻,路鳴只覺得他身旁的冰雪似有消融。
“是啊,都要回家了,為什麼要傷心?”他喃喃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綠皮火車一路轟鳴,從冰天雪地的蘇聯,駛過了迢迢千里,途徑了萬里湖泊,見過了雪山綿延,穿過了隧道山洞,這才終於到達了心心念念的北京。
列車停在了空落落的月台,站台上僅有幾個袖子上別著紅袖章的學生,路鳴的耳旁貼着兩條麻花辮,右手提着一個紅皮箱,就這麼被擁擠着下了車。
人群匆匆中,她的左手手心被人狀似無意的塞進了一張字條,她於無人處打開一看,只見上面是一行用娟秀清逸寫出的小楷——
“同志你好,我叫許儒城,我不久前向上級遞交了前往美國加州理工大學攻讀航空學的申請,且已得到了批准,剛剛從你同學的口中得知,你將去往麻省理工進修航空飛行器工程專業,希望你能准許我屆時去看你。”
老古板,寫個紙條都跟提交什麼申請書似的。
路鳴在心裏罵了一句,臉上卻不自覺的浮現出了笑容。
後來,儘管馬薩諸塞州與加利福尼亞的距離並不算相近,路鳴卻常常能在教學樓的銀杏樹下,望見許儒城那個溫吞削瘦的身影。
他會不遠千里來給她送親手煲的湯,會給她帶來祖國特有的小吃食,偶爾還會在她走近她的那一刻,從身後遞給她一根冰糖葫蘆。
二人的關係就這樣,從列車上的偶遇陌生人,發展到了異國他鄉的密友,他們無話不談,無事不說,小到地上的一粒塵土,大到十億光年外的未知宇宙。
就這麼談着談着,他們一起談回了國,一起談到了航天發射指揮控制中心,一起榮譽加身,成為了中國航空事業的中流砥柱,一起於深夜眺望着宇宙深處的星空。
“你說……你說這位小同志沒什麼粉絲?那她是不是會被淘汰?”許儒城對着眼前的學生問道。
秦宇恆點了點頭,“很有可能。”
“那不行啊!”許儒城從上衣口袋裏取出了自己的老人機,遞給了秦宇恆,“你幫我用短訊給她多投幾票,別讓這位小同志第一輪就給淘汰咯!”
秦宇恆:“……老師,您還是收着吧,投票這件事交給我就行……”
“那行。”許儒城收回了手機,秦宇恆辦事靠譜,讓他一向很放心,就是不知道現在一個手機號能發多少天支持短訊,“那等下一輪她再有表演,你記得叫我哈。”
許儒城慢悠悠的撐着拐杖緩緩離去,秦宇恆目送着他逐漸走遠,這才默默地拿出手機打電話給醫生——
“陳大夫您好,請問我老師這個歲數還能不能看選秀?”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隨即傳來了陳醫生帶着幾分擔憂的聲音,“建議不要,我擔心他心臟受不了。”
*
“在你的心上,自由的飛翔……”
路鳴正準備去洗澡,枕頭底下的老人機就如同奪命一般的狂響,她連忙放下了手中的臉盆,轉而接起了電話。
“什麼東西在響啊啊啊!有病吧大下午的不讓人睡覺嗎?!”方凌的尖叫從她的床位傳來,她中午訓練沒睡午覺,好不容易休息一會還被自己的手機吵醒了。
路鳴有些愧疚,只得對她說了聲“對不起”,方凌沒理她。
“喂……”
“不錯啊路大姐!想不到你還學過美聲!之前看你不爭不搶的,想不到還留了這麼一手!”
路鳴還未來得及開口詢問對面是誰,就被陳申那道粗獷的男聲打斷了。
而眼下陳申的意思無非就是,她之前的唱跳全廢是裝的,為的就是初舞台有個合理的理由solo。
她沉住了氣,解釋道,“碰巧罷了。”
陳申顯然不信,“沒關係,路鳴路鳴,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公司現在很看好你,你就照着這個勢頭保持下去絕對能出道,這樣子你也不用靠讀什麼書掙什麼未來了……”
“別再跟我說這種話。”路鳴漠然道,“我不會放棄讀書。”
果斷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后,路鳴掛了電話。
“哇塞!都2018年了你怎麼還用這種手機啊!”一個人從路鳴身後猛的拍了一下,路鳴差點就下意識的給了對方一拳。
幸好她及時看清了來人。
“郭嬈栩,你嚇到我了。”路鳴轉身。
“你手機的字體還還還這麼大!你看的眼睛不疼嗎?”郭嬈栩將頭湊近了路鳴手中的手機屏幕。
路鳴搖了搖頭,迅速將手機塞回了枕頭底下,“習慣了。”
路鳴上輩子有點慘,年輕的時候近視,老了又成了老花,大半輩子幾乎就沒離開過眼鏡。
幸好後來許儒城給她買了台老人機,還把字體設置到了最大,路鳴平時不怎麼與他人聯絡,老人機功能少,正好適合她,看着也舒服,索性就用了好幾年。
而這個用老人機並且將字體調到最大的習慣,就自然而然的被她保留到了現在。
路鳴拿起了臉盆,旁邊跟了一個蹦蹦跳跳的郭嬈栩,二人一齊從宿舍走到了公共浴室。
走的時候,路鳴還很清晰的聽到了方凌床鋪傳來的“嘖”聲。
showyou這檔選秀節目的主辦方還真挺扣,在別人的公寓都有獨浴獨衛的年代,他們給這些即將出道,並且還很有可能成為大明星的女孩兒們住的,竟然是只有獨衛,沒有獨浴的宿舍。
譬如此刻,望着熱氣氤氳的澡堂,郭嬈栩早就不知道吐槽了多少句,但在路鳴心裏卻十分慶幸這是有隔間的。
一位女孩兒從浴室出來,路鳴用肩膀靠了靠郭嬈栩,示意她先洗,郭嬈栩一臉生無可戀的拿着衣服進了浴室。
路鳴就在原地等着,不知過了多久,才見到有一個門開了,有人出來,是莫莎。
對方手中拿着一個裝着臟衣服的臉盆,見到路鳴,她有些疑惑的看了路鳴一眼,“你怎麼在這裏?”
好廢的話,她來浴室不洗澡,難道是看她們沐浴更衣嗎?路鳴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天底下難不成只有你會洗澡?”
莫莎一時語塞,只好悻悻的走了,路鳴隨即走了進去。
熱水溫和均勻的從頭頂落下,路鳴痛痛快快的洗了個舒坦的澡。
上一世快要離開人世之前,她不僅不能自己洗澡,連行動都成了問題。
彼時的她十分不甘心,雖心知命數由天,更懂得何為油燈枯盡,可她就是偏不承認,她路鳴真真正正的成為了一個連衣食住行都需要人幫忙的老者。
當生命垂垂老矣,那麼過去的輝煌便都成了枷鎖,總在你不得動彈時告訴你,你曾擁有過恣意妄為的青春。
待路鳴從浴室出來以後,卻不見郭嬈栩的身影,想來她應該早就洗好了回宿舍吧。
路鳴慢悠悠的走回了宿舍,在腦海中盤算着今晚要寫的習題,卻在進宿舍門時碰巧遇到了要出來的方凌。
對方速度極快,與路鳴實打實裝了個滿懷,就連她手中的臉盆都被撞飛了出去,裏面的衣服也隨之掉了出來。
“你沒長眼睛呀!”方凌對路鳴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路鳴沒理會她,只淡淡的拾起了地上的臉盆與衣服。
在這期間,方凌卻又轉頭回了宿舍,一屁股就坐在了自己的凳子上。
方才還以為她是無意的,想來剛剛那一撞是對方蓄謀已久的。
倒是辛苦她了,想半天想了這麼個low招。
路鳴權當無事發生的走進了宿舍,方凌卻還在跟自己的跟班指桑罵槐——
“一天到晚裝什麼裝呀!還愛學習,能考多少分啊!”
路鳴沒理她。
“還學別人唱美聲,還不走尋常路,糊弄誰呢,還不就是仗着現場沒幾個人聽得出來!”
路鳴瞥了她一眼。
“我就說之前的訓練怎麼可以那麼廢呢!原來都是裝的!就為著這一場solo一炮而紅呢!”
路鳴默然。
“切,有什麼好裝的,我之前在國外學的都是jazz和hiphop!一回國都沒幾個人會,要我說呀咱們國家就是封閉,還送自己小孩兒學那什麼奧數,學奧數哪裏有跳舞帥呀!”
“我在國外遇到的小孩兒,他們家長都送他們學唱歌跳舞,那多有出息啊,以後出來當大明星掙大錢!學習?學習有什麼用?難不成別人叫你家孩子表演個節目,你當著人面拿一疊奧數題給他做?”
涉及到國家,路鳴終於忍不住了。
只聽得她“蹦”的一下放下了手中的盆子,對身後人冷冷道,“你要是喜歡國外你就滾回你的國外,別在國內蹦躂,一邊吃奶一邊罵娘的白眼狼。”
方凌聞言震驚回頭,三步做兩步的走到了路鳴面前,朝着她的肩膀使勁的推了一下,“你有本事就再給我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