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康熙二十二年六月。
晨光熹微,紫禁城東北角兆祥所最南邊的一間屋子傳來輕柔的讀書聲。
這是皇女們的小學堂,一共就三個學生:大公主、三公主和五公主寧歡。
大公主和三公主一個十四歲、一個十一歲,都已經是大姑娘了。寧歡卻是個虛歲四歲的奶娃娃,坐在書案前只能看到頭頂的兩個小啾啾和亮晶晶的大眼睛,和兩個姐姐組成大大的“V”,看起來有些好笑。
寧歡尤自不覺,坐得端端正正,仰着小腦袋認真聽女夫子黃先生講課。
皇女們讀的書翻來覆去就那麼些,今兒講《女誡》第四篇“婦行”。黃先生在上面念:“清閑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是謂婦德......身不垢辱,是謂婦容。”
下面三個學生也跟着讀,大公主和三公主聲音小,於是滿屋子都是寧歡歡快嘹亮的小奶音。
讀過三遍,黃先生問:“幾位公主可知這段話的意思?”
寧歡左看看右瞧瞧,見兩位姐姐都微垂着頭不說話,便撅着小屁股爬到椅子上站好,學黃先生蹙起小眉頭:“這段話是女子德行規範,從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四方面指引女子言行。何謂婦德,便是嫻靜貞節、知恥守節、一舉一動合乎規矩禮法......”
寧歡背着小手滔滔不絕,把黃先生上一次講這段時說過的話一字不差重複了一遍。不僅把黃先生偶爾口誤說錯的、含混不清的字眼全部保留,還板着小臉模仿先生的語氣神態,力求完美重現當時景象。
大公主和三公主用帕子擋住唇角的笑意。
黃先生嚴肅的臉皮抽了抽,見寧歡大眼睛閃亮亮期待地看着她,只好點點頭:“五公主聰明伶俐,回答的很好。”
寧歡咧開小嘴笑成一朵花。
黃先生道:“學當以致用,五公主還需好好揣摩理解‘清閑貞靜’‘動靜有法’‘不好戲笑’的意思,少些頑皮才是。”
寧歡摸摸頭有些迷茫。
黃先生不再多說,繼續講課。她的學生主要是大公主和三公主,寧歡不過是加塞進來的旁聽生,無需耗費過多精力。
這一講就到了午時,黃先生合起書本問:“可有什麼疑問?”
大公主和三公主微微搖頭,寧歡把胳膊舉得老高,興奮道:“我,我,先生我有問題。”
黃先生瞥她一眼就收回眼神:“既然沒問題,今日的課就到這裏了,兩位公主回去自己看書背誦,明日我要提問。五公主再學四個字,明日寫給我看。”
然後她就走了,寧歡被大公主抱下高高的椅子,小嘴兒撅得老高:“先生怎麼總不理歡歡?”
每次她舉手要問問題,先生都當沒看見,這讓寧歡心裏失落極了,覺得先生不喜歡自己。
大公主卻暗暗可憐黃先生。寧歡長得白嫩可愛,上課聰明積極,黃先生一開始是很喜歡的,不僅為了寧歡放慢講課進度,有什麼問題也十分耐心給她講解。
可是三歲的孩子天馬行空,說話做事總叫人窒息。
比如黃先生講女子應謙虛忍讓、待人恭敬。寧歡便問謙虛是什麼意思?忍讓是什麼意思?恭敬是什麼意思?對所有人都要謙虛忍讓嗎?所有人都要謙虛忍讓嗎?四姐姐搶歡歡的玩具是不是不恭敬?四姐姐欺負宮女姐姐是不是不忍讓?四姐姐是不是讀書少不懂事?先生能把這句話寫下來嗎,歡歡要送給四姐姐......
黃先生:“......”
次數多了,黃先生就不敢點寧歡提問了。
大公主牽着小姑娘的手柔聲安慰:“等你大些就好了,你瞧先生把每日的碎冰都留給你,可不是疼你么?”
寧歡便重新開心起來,噠噠噠跑到放冰盆的架子旁,踮起腳尖探頭看,見到裏面不僅有沒融盡的碎冰,還有幾塊較大的冰塊,頓時笑眯了眼。
她抱着冰盆問兩位姐姐:“我們一人一半好不好?”
小姑娘肉痛的表情太明顯,兩位公主不由忍笑,搖搖頭柔聲道:“我們用不着,你都拿走吧。”
寧歡便重重點頭,美滋滋叫小太監用盒子裝了送回宮給福嬤嬤,一本正經叮囑:“叫嬤嬤一個人用,不用給歡歡留,歡歡要出去玩。”
福嬤嬤是寧歡的奶嬤嬤,兼具教養之責,非常得寧歡敬重。如今天氣炎熱,寧歡在學堂還罷了,福嬤嬤卻體虛畏熱,沒有冰日子難捱,寧歡便每日把學堂用剩的碎冰送回去,福嬤嬤便是靠這個渡過中午最熱的那段時間。
大公主贊道:“五妹妹仁善。”
卻也可憐。
說起來,養在兆祥所的孩子地位都算不得高。大公主是養女,生父恭親王常寧又不得皇上看重;三公主生母位分不過庶妃,更沒有兄弟撐腰。即便如此,她們衣食住行也沒有短缺過,不過是精細與否罷了。
只有寧歡,冬天缺炭、夏天缺冰、布料都是積年的舊貨、飯菜點心也只能得別人挑剩下的、生病了連醫藥都不好請。
說到底還是皇上的態度。
皇上厭惡戴佳氏和五公主母女,底下人自然不把她們放在眼裏,可着勁的作踐。
可惜她們人微言輕,雖然心疼也沒有辦法。大公主憐惜地摸摸寧歡的頭,小姑娘小貓似的蹭了蹭她手心,仰起小腦袋笑問:“嬤嬤答應歡歡去找八弟弟玩,大姐姐和三姐姐要和歡歡一起么?”
兩位公主搖頭:“我們還要背書繡花,外面日頭毒,五妹妹就在屋裏玩,切莫胡鬧。”
寧歡胡亂點頭,告別兩位姐姐就蹦蹦跳跳往八阿哥所在的兆祥所五所跑。
一路上不是這裏揪朵花兒,就是那裏撿顆石子,見着蝴蝶便鑽進花叢撲蝶,看到螞蟻搬家也能蹲着研究半天,還跟在宮女綠縈身後踩影子玩。半刻鐘的路程硬是走了大半個時辰。
八阿哥胤禩正在用膳,寧歡眼睛一亮,嚷嚷着要親手喂弟弟。
伺候八阿哥的宮女被擠開,正要阻止寧歡,就被八阿哥淡淡瞥了一眼。說也奇怪,才兩歲的奶娃娃罷了,那眼神卻極有威懾力似的,宮女頓時就不敢動了。
於是寧歡高高興興喂八阿哥吃蛋羹,小嘴兒還叭叭叭絮叨個不停:
“八弟弟好好吃飯飯長高高哦,五姐姐把木馬給你玩。”
“八弟弟怎麼不愛說話,是不是腦子笨笨呀?”
“沒關係,先生說笨鳥先飛,姐姐可以教八弟弟背書哦,今天先生教‘婦行’,歡歡學得可好了,等會兒我就教你,八弟弟以後一定會像歡歡一樣聰明噠!”
說完她還把“婦行”背了幾句,表示自己確實學得很好,足以做八弟弟的老師。
重活一世的八阿哥:“......”
他伸出小肉手指了指蛋羹,又指了指寧歡:“你,吃。”
“好噠。”
寧歡笑眯眯“啊嗚”餵了自己一口,又喂八阿哥一口,喂自己一口,再喂八阿哥一口......
八阿哥鬆了一口氣,他寧願跟這個小破孩一個勺子吃飯,也不願聽她講《女誡》。
兩個小孩分食了一桌子膳食,除了獻給土地公公的,仍舊吃得肚子溜圓。寧歡捧着小肚子陪八阿哥睡了個午覺,醒來時已經半下午了,八阿哥還在睡。寧歡壓低聲音跟他道別,便悄眯眯下床蹦蹦跳跳回自己宮裏去了。
八阿哥待她走了便睜開眼,屋裏靜悄悄的,能聽見門口小宮女壓低聲音的說笑聲——
“五公主總來找八阿哥,把霉運帶到咱們宮裏怎麼辦?”
“別胡說!”
“大家都這麼說嘛,說五公主是掃把星轉世,所以她親額娘戴佳庶妃失寵於皇上,她一母同胞的哥哥七阿哥有腿疾,還被送到宮外撫養,都是被她克的”,這宮女聲音更低了些,聽起來有些費力了,“我覺得別人說得有道理,她常來常往的,咱們也就罷了,八阿哥還跟她一起吃飯睡覺,要是被克到了怎麼辦?”
安靜了片刻,另外一個宮女猶豫道:“不能吧,五公主院子裏其他人不就沒事嗎?大公主和三公主還和她一起讀書呢,不也好好的。”
“那誰知道呢,這種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內室“嘩啦啦”巨響,兩個宮女臉色一變,連忙進殿查看,就見小阿哥穿着紅肚兜抿着小嘴坐在床上,地上散了一地的玩具。那聲音應該就是玩具從床上掉下來發出的。
兩個宮女鬆了口氣,正要笑着安慰八阿哥,就見他眉頭一皺,指着其中一個奶聲奶氣道:“她,不要。”
意思是不要這個宮女。
正是說寧歡是掃把星的那個。
那宮女白着臉被拖了下去,任憑怎麼求饒也沒有用,八阿哥掃了一眼,見剩下的人戰戰兢兢噤若寒蟬,心裏便滿意了。
上輩子走謙和懷柔路線,有什麼不滿都憋着忍着,結局也不過那樣罷了。這輩子他放縱自己,想罰就罰想罵就罵,竟覺得舒坦極了。
希望經過這次他們能記住,他宮裏容不下這種多嘴多舌搬弄是非的奴才。
再說了,寧歡怎麼會是掃把星呢?
在他的上輩子,根本沒有寧歡這個人。七阿哥沒有龍鳳雙胎的妹妹,五公主是德妃所出的固倫溫憲公主。可是七哥照樣有腿疾,戴佳氏照樣不受寵。
可見他們命該如此,不是寧歡的緣故。
再者說,寧歡就得了好嗎?還不是自出了娘胎就體弱多病,這幾年大病小病就沒斷過,也就是這半年才漸漸好起來。
掃把星克別人也就罷了,竟還克自己么?
那未免太沒有排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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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歡對此一無所知,又用了一刻鐘時間從兆祥五所回到她的兆祥四所,就見宮裏的人個個喜氣洋洋。
福嬤嬤攬着寧歡笑眯眯道:“皇貴妃娘娘誕下小公主,皇上賞了咱們三個月月例,老奴帶公主去看看小妹妹吧。”
寧歡搖搖頭:“歡歡要去找三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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