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康熙最後是黑着臉走出東配殿的。
郭絡羅氏在身後不停喊“皇上”，認錯求饒，康熙置若罔聞，每一步都踩得格外用力，彷彿藉此發泄心中怒火。
寧歡和四阿哥憑藉小孩子敏銳的感知，齊齊縮起頭當鵪鶉。
鬍子灰白的老太醫就沒那麼幸運了。他抖着手用袖口擦了擦額頭的汗，心裏琢磨着怎麼回話。
皇家的差事不好當啊！
照理說貴人胎氣沒事該是好事，誰知道皇上倒是黑了臉。他一時之間便有些躊躇，生怕哪句話說的不對吃瓜落。
他年紀大了，走路一步三抖，費了老勁亦步亦趨跟着皇上，顫顫巍巍說：“腸腹受寒，若要根治倒也簡單，幾副葯下去即可。只是庶妃身懷有孕，只怕藥性對胎體有礙……”
他覷着皇帝臉色猶豫補充：“或可由庶妃自行調理——需得戒涼戒寒，飲食清淡，起卧規律，此法於胎體無礙，只是庶妃得受些罪了。”
康熙毫不猶豫：“不用藥，叫她調理。”
康熙對郭絡羅氏惱怒至極。
三藩戰事膠着，他正在焦頭爛額的時候，聽說郭絡羅氏動了胎氣似乎不好才勉強抽空走了一趟。這女人酸言酸語、裝腔作勢拖別人下水也就罷了，他看在孩子面上不跟她計較。
可是太醫說什麼？她根本沒動胎氣，之所以肚子疼，是因為貪涼吃多了瓜果冰碗。
懷着孩子呢！
一點分寸也沒有！
康熙本沒有多少的憐惜也被郭絡羅氏作沒了，毫不留情道：“該怎麼調理怎麼調理，她身為人母，當為腹中龍嗣考慮。”
不必憐惜！
他早知道這女人淺薄無知，不過是喜愛她美貌寵幸一二罷了，如今更知她囂張狠毒，心中厭煩不已，淡淡道：“既然郭絡羅氏孕期脾氣暴躁，那就留在宮裏修身養性吧，什麼時候心性好些再出去。”
這意思就是禁足了。
還是因為心性不好。
宮裏女人爭來斗去圖什麼？一是體面二是寵愛。這個旨意一下，郭絡羅氏真是面子裏子都丟光了。一時顧不得裝嬌柔，在室內大喊大叫，左不過是說“臣妾無辜”“臣妾只是誤會不是有意陷害”“五公主黃口小兒的話怎麼能輕信”這樣的話。
就連寧歡也有些摸不着頭腦，悄悄問四阿哥：“皇阿瑪這麼聽歡歡話嗎？”
四阿哥推開她小腦袋暗暗翻了個白眼。皇阿瑪那麼厲害怎麼可能聽四歲小孩的話，肯定是有別的原因。
——在小孩子心裏，父親形象大多高大無匹，四阿哥看康熙也彷彿架了八百米厚的濾鏡。
倒是叫他陰差陽錯猜中了帝王心思。
前些日子後宮暗潮洶湧，害三阿哥的“兇手”沒找到，倒是叫康熙知道不少事情。他對郭絡羅氏的話置若罔聞，只對跪了一地的宮女說：“照顧好你們主子，若有差錯絕不輕饒。”
宮女們跪伏在地不敢抬頭，只喏喏應是。
一邊懲罰，一邊叮囑。寧歡摸摸毛茸茸的啾啾有些迷茫，問四阿哥：“皇阿瑪到底喜不喜歡郭郭郭呀？”
四阿哥也壓低聲音悄悄說：“皇阿瑪不是為郭庶妃，而是為了小弟弟。”
噢噢！
寧歡點頭：“歡歡也喜歡小弟弟。”
四阿哥扭捏片刻：“你喜歡哥哥嗎？”
寧歡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直看的四阿哥耳朵微紅，眼瞧着要惱羞成怒，才甜甜道：“喜歡三哥哥，也喜歡四哥哥。”
四阿哥壓住上揚的嘴角，仰着腦袋輕嗯一聲。
兩人跟在康熙身後，本就腿短步子小，因着說悄悄話更是慢了大家許多。前面人突然停下來，寧歡一頭撞在侍衛腿上，捂着額頭抬頭，就見康熙看着他們，問：“你們說什麼呢？”
寧歡晃着小腦袋說：“歡歡在說喜歡三哥哥四哥哥，也喜歡皇阿瑪。”
康熙嗤笑一聲：“走快些跟上。”
便有機靈的侍衛把兩個孩子抱起來。
站得高看得遠，寧歡一眼就看見跪在不遠處的戴佳氏和赫舍里氏，一時笑得露出小米牙，遙遙沖額娘招手。
戴佳氏也沖她莞爾一笑，這笑又柔又美，像羽毛拂過心間，康熙腳步不由頓了頓。
然而帝王下一瞬便恢復正常，仿若那一瞬失神不存在似的，淡淡道：“起來吧。”
他對赫舍里氏點點頭，問：“近日可還順心？”
赫舍里氏笑得天真爛漫：“我吃得飽睡得香，姐夫不用操心。”
她因年紀小尚未侍寢，仍舊以姐夫稱呼皇上。這本屬失禮，然而或許是因她可愛嬌憨，或許是念及元后情分，皇上無心糾正，聞言表情甚至柔和了一些：“若有不順心的儘管告訴底下人，別委屈自己。”
赫舍里氏點頭：“姐夫才要好好保重才是，幾日沒見您怎麼瘦了這麼多？”
兩人說話，全程沒有給旁邊的戴佳氏多餘目光。凈顯得她多餘似的。若換成旁人只怕恨不得鑽到地縫裏去了，戴佳氏卻只規規矩矩含笑聽着，偶爾悄悄瞧上女兒一眼。
康熙收回看戴佳氏的目光，對赫舍里氏道：“朕公務繁忙，你好好歇息。”
他抬腿離開，順便把忙着跟戴佳氏濃情蜜意的寧歡也帶走了。
寧歡癟着嘴趴在侍衛哥哥肩膀上，扯着小奶音喊：“歡歡還會回來噠！”
康熙瞥了她一眼：“朕看你倆是太閑了，每人寫二十張大字交給朕。”
寧歡眼睛一轉，剛要悄悄安慰不敢置信的四阿哥，康熙便跟猜到她想什麼似的，淡淡道：“五天時間寫完交給朕。”
寧歡頓時苦了臉，眉毛眼睛皺成一團。
康熙欺負完小孩子，鬱氣頓消，神清氣爽回乾清宮繼續幹活。留下兩個蔫噠噠彷彿失去水分的祖國嫩花朵。
寧歡撓撓頭對四阿哥說：“歡歡連累四哥哥了。”
她有些抱歉。四阿哥本來還垂頭喪氣，聽到這話反而挺直腰背拍拍小胸膛：“沒事噠，我每天都要練字，這點大字小菜一碟。”
最多一天兩張大字的寧歡一臉崇敬：“哇！”
四阿哥心下得意，說：“你要是不會寫就來找我，我教你。”
很有哥哥范兒了。
寧歡小雞啄米般點頭。
倆小孩過了御花園便分道揚鑣，四阿哥回承乾宮，寧歡則要繞過東六宮，再走一段路，抵達位於紫禁城東北角的兆祥所。
太陽火辣辣掛在頭頂，寧歡折騰了這大半天，徹底消耗完最後一點電量，趴在綠縈懷裏進入待機模式。
繞過朱紅牆角，踏入高高門檻，便聽見少女輕柔說話聲音。
原是巧了，正好趕上大公主和三公主下學。
三公主瞧見寧歡攤着手腳躺在綠縈懷裏，捂着嘴取笑：“五妹妹做什麼竟累成這樣兒，像只大青蛙。”
宮女們低頭悶笑。
寧歡眼皮半睜不睜，哼唧一聲沒吭聲。
三公主奇了，問綠縈：“難得見五妹妹這樣，是不是病了？”
說著還摸了摸寧歡額頭跟自己對比：“應該是沒發熱。”
大公主柔聲道：“穩妥起見，還是請太醫瞧一瞧。今兒的碎冰我給收攏了，正想着送過去呢，巧了，你帶回去吧。”
綠縈謝過兩位公主，回去把寧歡放在床上，小姑娘轉眼就睡熟了。
她並不打算請太醫。大公主說得有道理，寧歡向來身子弱，今兒發生了這麼多事、累成這個樣子，穩妥起見合該請太醫摸摸脈才是。只是她們並沒有這樣的臉面，沒得自取其辱。
綠縈只守在寧歡身邊不錯眼地盯着她，隔一會兒就摸一摸她額頭，確保沒發熱才能稍稍鬆口氣，然而寧歡一時沒有活蹦亂跳地醒過來，便隨時可能有變故。綠縈這顆心便一直高高提着。
吱呀——
宮門被人推開，發出巨大難聽聲音。綠縈嚇得拍自己胸脯，心說這破門合該修一修了。
太聒噪了些！
可嚇死個人！
透過半開的窗子，便見小成子帶着幾個人進門，他小跑着過來，站在窗外笑嘻嘻道：“綠縈姐姐，皇貴妃娘娘叫太醫給公主問診。”
綠縈：“？”
好在寧歡沒病，只是累了。睡上一覺醒來吃些好的就是了。太醫還特意叮囑：“不要叫五公主睡太久，免得晚上該睡時睡不着，反倒不好。”
綠縈一一應下，恭恭敬敬送走太醫和皇貴妃身邊大太監，轉頭見小成子還在笑，擰眉問：“你樂呵什麼呢？”
小成子笑：“我高興啊，咱們公主竟入了皇貴妃娘娘的眼。”
那可是皇貴妃啊！位同副后！
綠縈翻了個白眼：“上次皇上還送了點心來呢，瞧你那德行。”
小成子眼珠子一轉，湊到綠縈耳邊壓低聲音問：“咱們公主是不是要翻身了？”
“哪那麼容易呢”，綠縈嘆了口氣說，“根結還在，說什麼翻不翻身。再說了，皇上和皇貴妃這點恩寵，咱們看着了不得，指不定別人都司空見慣呢。只怕還是比不上的。”
說到底，皇上——或者說皇家介意的是龍鳳雙胎龍殘鳳弱的不詳之兆，這個禍根還在，皇上就永遠不會心無芥蒂接納戴佳氏母子母女三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