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一折
四歲那年,必齊才被姑姑領來施家。對外一併視如己出,對內,依舊是侄女的身份。
但她得喊姑父施少庵“先生”,因為跟着他在戲園裏學藝的緣故。
一個姑姑,一個先生,一個長姊。
再分明不過的稱謂也總是喊岔。
施必昀罵她好笨,難怪背詩不行,記戲文也不行,挨多少手板心都不冤!
“那也強過你!先生可都和我說了,姐姐才學個半年,就吃不了拉筋的苦放棄了。”
“好哇,你才十歲就學會揭人短了。”
“揭人短是什麼?”
“嗯……”
……
姐妹倆躲在閣樓里,燠熱的暑風糊得滿身是汗。都不敢高聲說話,怕給姑姑發現,發現她們在偷試她的旗袍和高跟鞋。
這裏攏共五件萬曆櫃、三件樟木箱,滿滿當當,放的全是姑姑衣物。施必齊打記事起就知道,姑姑愛穿旗袍、高跟鞋,愛梳愛司頭。
活脫脫民國畫報上走下的名媛小姐。
姑姑真是個妙人。人好看,名字好聽,就是姓氏不好,
辜曼玲。
必齊皮癢了就會叫她,辜姑姑!咕咕咕,像鴿子也像布谷鳥。
眼下,一大一小兩個人擠在鏡子前。鞋跟太高太細、旗袍長且絆腳,需得彼此攙扶才不至於跌倒,臉上拿口紅眉筆搽得鬼畫符一般。
二人四目相對,爆笑出聲。
真丑!
不多時,聞聲而來的姑姑就在門外叉腰大喝,“不得了了啊!都來看看,兩個討債鬼在這拆家了呢。施必昀,你功課做完了?施必齊,我先還到處找你。”
必昀哀怨地對老么扮鬼臉,看吧,總是這樣,槍打出頭鳥。總是大的先討罵。
姑姑拘着二人趕緊把衣服脫了,臉也好好洗洗。搞什麼名堂?
不知道今天什麼日子啊!
“什麼日子?”
缺根筋的施必齊才問完,就聽到必昀人小鬼大地說教她,“笨!你生日呀。將將還說你十歲了。”
是的。辜曼玲把細條條的必齊從旗袍里剝出來,剝完小的再剝大的。最後一把叉起壽星抱去樓下,“我們齊齊今天十歲咯。”
施必齊至今對年齡的概念還很籠統,以為全世界只有她長,別人都不長。就懵懵懂懂地問姑姑,“那我是不是只比姐姐小五歲了?好耶!”
施必昀聞言直翻白眼。她從前就覺得小妹笨,笨到恥於為伍,此刻更篤定了要早早割席的念頭,低智也是會傳染的。
即便如此,還是心口不一地教必齊,“你過生日,我就不過了?”
“那你今年幾歲?”
“十加五再加一,你算算。”
“十六不就成年了嘛?”
“那是十八!”
*
饒是施必齊在生活的細枝末節里分外粗線條,但施少庵知道,她在崑曲這條路上是個不可多得的天才。
天賦異稟,一點即透。
施老先生年輕時是個蘇崑名家,尤擅閨門旦。
人老聲衰了就退居二線,盤了個戲園子培養些桃李。圈子裏,票友或行家多少聽過“遏雲坊”的名聲,也見過施先生獨到的手眼身法步。
而輪到傳授技藝上,他最最出名的還是嚴苛且惜才。
這日也同太太商議着,必齊慶生宴的鋪張陣仗,能免則免罷。
這丫頭一玩就撒性子,瘋得不像話;請的那些戚友里,尤其老周家,又有多少好苗子,都是些遊手好閒的老幫閑,沒得回頭把必齊帶壞了。
辜曼玲只當他個老學究想太多,“她都十歲了,總不至於連最起碼的判斷力也無。再說了,學歸學,總要勞逸結合吧。逼太緊只會揠苗助長。”
二人在教善育人的觀念上天差地別,因為是老夫少妻,足足差了兩輪。
施少庵不以為然,“你懂什麼?真助長才好。‘出名要趁早’,不是嗎?”
“老先生,她已經很早啦,再早你給她塞娘胎里回爐重造罷!”
“唔。倒是沒地方給她回回爐了。別說娘胎,娘都不曉得在哪。”
到此,夫妻倆心照不宣地沉默。
這些年,施家都有個不成文的慣例,忌諱辜曼玲的一對兄嫂。說父母皆禍害的話,這二人無疑是最最典型的例子。
自私自利的父母是子女基因里兩筆劣質的伏線。辜曼玲嫁來施家后,輾轉無數日夜,終究還是要下了必齊,一狠心,連名帶姓都給改了。無論如何稚子無辜,姑姑不求姑娘多出眾聞達,更不求還報,只盼她在膝下好好長大。
親緣永遠是個複雜的偽命題。
是以在慶生這件事上,辜曼玲還是堅持大辦特辦,也軟磨硬泡起先生,“你就聽我一回,就一回!
十歲好歹是個整,有紀念意義的。”
施少庵沒轍地乜一眼她,眉眼寵愛甚至是溺愛。
他唉聲嘆氣,“行罷,就依你……”
*
兩嘴皮子一搭的“大辦特辦”,落實到行動上就是成倍加倍。
地點就定在遏雲坊,一座三面觀的二層傍水小樓。池座與包廂全擺滿八仙桌、銅壺與七星灶,招待十四方。
不到晌午廳里樓上就擠滿了人。姑姑身單力薄地張羅不過來,本幫菜廚子也是特為請來的,她還得去照應他們。
於是乾脆打發起必昀,“你不老說自己長大了長大了沒個用武之地嘛?現在就是了,去!領你妹妹換衣見客。要喊人的,曉得伐?嘴巴越甜越好。”
施必昀眼皮子能高過頭頂去,“給個拖油瓶給我。就這麼個用武之法,我寧可不要呢。有這種福氣你怎麼不自己來?”
說完還是言聽計從。畢竟一個孩子淺薄天真的認知里最至親的依仗就是父母,但老么沒有,必昀本能地可憐她。
結果咧,惻隱之心才泛濫起來,就領教到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的準頭了。
原還牽着小妹朝更衣室去的必昀,人群里一個跑神,這廝就不見了。屬魚還是屬泥鰍的啊!
施必昀急恨得原地跺腳。
殊不知,必齊是溜到後台看師哥師姐上妝來了。
今朝應景的戲段是施少庵所選,從《牧羊記·慶壽》一折里吸取改編的《八仙上壽》。
不甚寬敞的後台里擠滿了學徒在往臉上戴頭面點翠,抹油彩粉末。
施必齊坐在高背椅上,兩腿晃啊晃地,覺得別開生面。從前她總是跟着哥哥姐姐們扮,難得甩手掌柜一回,就小大人般地催道,“快點的啊,別磨洋工,客人都等急了。”
眾人皆笑了,也逗她,再催也給你扮上!
對付小赤佬你也只有拿她最忌憚的來恫嚇她。果然,施必齊溜下椅子就跑,跑得比兔子還快。
一猛子扎進人群里。賣命地向戲台跑,不當心忘了腳下有個檻子,啪地一聲,就朝前跌了個大馬趴。
驚得那角落裏打電話的人轉身來,見狀,不無惡作劇地笑,“乖乖,這過年還早得很,行此大禮我是賞還是不賞?”
等她慢騰騰爬起來,看清她面貌了,那人才淡淡挑眉,“施家的,老二?”
好疼。施必齊顧不上答他,心下只這一個念頭,又牢記先生教誨:從哪跌倒就從哪爬起,輕易掉眼淚的人最沒出息。
她練功再苦也不會落淚。
眼前倒死活忍不住了,兩掌相對地搓一搓,才發現地是水門汀,把皮都蹭破了。
負傷的人委屈不已地掉頭就去,要去尋姑姑;
被冷落的人不樂意了,忙不迭喚她,“哎,跟你說話呢!什麼態度?你們老施家的教養不敢恭維啊。”
說著,敷衍電話那頭,有點事,回頭找你。行行行,我也愛你……
不諳事體的必齊聽不懂什麼恭維,倒是秒懂這句愛你,回過頭來,一臉驚恐,“你跟誰說愛你?”
那人瞧着二十上下,襯衫仔褲。眉眼俊朗乃至是俏,氣度里能看出是好人家生養,站在一株虞美人旁,襯得花也黯然。
聞言,他噗嗤笑開,然後假作正經地順應她,
“和你說呢。”
才滿十歲的小孩瞬間被顛覆了三觀,瞳孔地震,把他當成偷小孩的了,嘴巴一咧。
眼瞧着她要哭之際,那人連忙上前,捂死她的嘴,恐嚇狀,
“我說什麼你就委屈上了!不給哭啊,媽的,就煩你們這些小鬼,屁大點事就哭。好哭佬是要背稻草的曉得伐?”
說罷,和她談條件,帶你去找家裏人。前提是我鬆手,你不許嚎。
又抽出張絹絲手帕,給她揩鼻涕眼淚,動作潦草且粗魯。
直到手掌遮蓋上的那雙眼神平復下來,她乖乖點頭,他緩緩揭開。
施必齊這才後知後覺,這個人,有點面熟,五官里隱約有些周懌哥哥的痕迹。但他顯然不是,他是個左撇子,懌哥哥也遠比他謙遜有禮。
還沒來得及解惑,那頭必昀急急趕來,“姑奶奶你跑哪去了啊!嚇死我了,當真丟了,你姑要把我頭擰下來。”
姊妹倆雙雙走開。那人悻悻收笑,左手抄進兜里,又摸到那張手帕,掏出來,很是嫌棄地揉作一團,就手扔進垃圾桶。
*
離上菜還早,但施必齊的五臟廟已經在起義了,咕嚕直叫喚。
小囡穿着一襲雛菊碎花的連衣裙,坐在桌邊,時不時向後廚瞟,又體恤長輩辛苦,不敢多言。姑姑看在眼裏好笑也心疼,索性特赦她,先盛一碗長壽麵,墊墊肚子。
埋頭嗦麵條的時候,必齊才從大人的交談里得知,得知那個“人販子”原是周家老大。
出國四年才回來的。
“那叫什麼呢?”
“周恪。”
唔,周恪。這名字真難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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