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早春三月,乍暖乍寒。
傍晚六點鐘,天還未黑透。
從二十六層的落地窗看下去,小小的車子在馬路上大排長龍,從左往右一直蜿蜒,看不到盡頭。
沒有盡頭,意味着方向不明,正如詹千蕊此刻的心境。
“飯菜不合口味?“對面的郭律,不知何時停下了刀叉。
詹千蕊趕緊收回心思,切下一塊塞進嘴裏,含糊地說:“沒有,挺好吃的。”
這塊西冷牛排,她吃得相當慢。郭律知道詹千蕊素來貪吃,如此食不知味,肯定是另有心事,但他管不了那麼多了。
郭律豎起雙臂,十指交叉在一起,白襯衫露出一截,左腕上的金錶,在燈下閃閃發光。
他說起正事時,總是一個姿勢。
兩周前,郭律向詹千蕊表白,同樣在這家餐廳。當時新進了鱘魚子醬,他以此為由頭,邀請她來嘗鮮。
用餐完畢后,郭律悄無聲息地掏出一個,香檳色首飾盒,慢慢擺在詹千蕊面前。裏面是一根項鏈,墜了一顆小巧的貝殼形墜子。
他的姿勢和現在如出一轍:“做我的女朋友。”
要說浪漫嗎?
應該是浪漫的。美食、美酒、禮物,一樣不缺。
可是,詹千蕊好像並沒有收穫到太多感動,心如死水一般平靜,全然沒有其他小女生被表白時的欣喜。
此時此刻,郭律注視着她,似笑非笑道:“我們分手吧。”
詹千蕊驀然抬頭,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千蕊,我們不合適。”他拿起高腳杯,抿了一口白葡萄酒。
分手這麼重要的事情,在他的語氣里飄飄然的,彷彿不值一提。
“不是……”牛肉一下子哽在喉嚨里,她被噎得眼眶發紅,晶瑩的眸子蒙上一層水色。
郭律直接了當道:“我有喜歡的人了,不願再耽誤你。”
詹千蕊簡直想翻白眼。
她放下餐具,喝了一大口水,動了動飽滿的腮幫子,總算把牛排咽下去。
詹千蕊眉頭一皺,神色中儘是不解:“我們談戀愛這麼大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話音落下,郭律懵了。
餐廳光線柔和,流水樣的鋼琴聲,悠然地浸潤在四周。
“我們牽過手嗎?”詹千蕊豎起一根手指,指節不算很細,勝在膚色白皙。
郭律表情僵住,她又豎起第二根:“我們接過吻嗎?”
無視郭律越來越僵硬的神色,詹千蕊豎起第三根小手指:“我們親密接觸過嗎?”
郭律:“……”
“——都沒有!”她把一雙眼瞪得老大:“就這,你也敢說,我們是在談戀愛?看不出來,你還挺保守,竟然喜歡柏拉圖那一套。實不相瞞,我對所謂的精神戀愛,完全不感興趣。再說,我們都認識十幾年了,真有點什麼能等到現在?”
詹千蕊的語速跟竹筒倒豆子一樣:”你怎麼不說話?”
郭律:“我在聽你講。”
她巧舌如簧,他根本插不進嘴。
詹千蕊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像個談判官:“現在到你發言。”
他輕咳一聲,有意提醒她:“我表白了。”
詹千蕊:“我當你開玩笑。”
郭律繼續提醒:“我還送了你項鏈。”
“小夢不也有一條嗎?我以為是你去意大利,給我們帶回來的伴手禮。”詹千蕊皺着鼻子,說得大言不慚。
郭律扶額,無奈道:“謝煜給錢了。”
謝煜是孟小夢的未婚夫,大家都是一個圈子裏的朋友。
“怎麼,當律師掙得不多,你還搞了個副業做代購?”她面無表情,平鋪直敘。
郭律慌得直擺手,拚命掩飾自己的尷尬之色:“行了行了,你說沒有就沒有。”
詹千蕊作為懟天懟地小能手,他一個律師自愧不如。郭律怕她牙尖嘴利,及時叫了停。
“嗯。”詹千蕊嘴巴一撅。
只要她不尷尬,尷尬就是別人的。
郭律緩了緩臉色,將膝蓋上的餐巾疊好,放在一邊:“吃得還行嗎,要不要再點一份甜品?”
“不用了。”詹千蕊擦完嘴后拿起包,起身離席:“各回各家。”
她昂首挺胸,努力讓自己的背影,看起來硬氣,幻想自己是走路帶風的御姐。
——不料,腳滑了。
要不是有人扶着,詹千蕊差點摔跤。男人有力的手臂,架住她下滑的身子。
詹千蕊嘴硬道:“我不要你扶,鬆手!”
回過頭,印入眼帘的是一張陌生的面孔。
“對不住。”扶着她的男服務生,趕忙鬆開手退到一邊。
突然失去支撐,詹千蕊沒站穩,屁股跟大理石地面,來了個親密接觸。
她現在很後悔!非常後悔!應該先看清楚臉,再說要不要!!!
餐廳里人不多,她直不愣登地坐在地上,惹來不少食客側目。還別說,地上怪冷的,涼氣一直透過裙底,往她身體裏鑽。
“你沒事吧?”看她半天起不來,郭律離開座位,作勢要扶。
詹千蕊避開他的手,迅速瞄了一眼,剛才扶過她又鬆手的男服務生:“麻煩你,拉我一下。”
男服務生看了看詹千蕊,又看了看站在她身邊,彎着腰伸着手的郭律。
他臉色微變,沖他們鞠了一躬:“不敢不敢,實在抱歉。”
詹千蕊:“……”
她要氣死了!
從二十六樓的餐廳出來,詹金蕊小跑着乘電梯下樓,躲進了一樓大堂的洗手間。
今天太倒霉了,諸事不順。
她打開水龍頭洗了個手,捧起涼水拍在熱乎乎的臉上。
被分手談不上傷心,只是覺得有些丟人。而最讓詹千蕊抑鬱的是,她晚飯前剛得知,自己不是爸爸媽媽的親生孩子。
郭律應該是事先聽說了,才向她提的分手。
因為雙方父母的關係,他們從小認識。如今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郭律和詹千蕊又從未戀愛過,周圍人便意思着讓他們試試。
鏡子裏的她滿臉窘迫,雙頰一片通紅。心情五味雜陳,都不知道是該難過,該憤怒還是該茫然。從頭到腳,全部糟糕透了。
她抽了張面紙,想把臉上和手上的水擦乾。
一低頭,意外發現自己的裙子,在剛才摔倒的時候,不小心撕破了。原本開到離腿根不遠處的裙衩,被撕裂到臀部的位置。
詹千蕊無語凝噎,恨不得以頭蹌地。
在洗手間裏糾結半天,她想起酒店大堂有一家精品商店,裏面賣女裝。
可以先在那兒買一件,臨時救個急。
打定主意后,詹千蕊捏緊裙子壞掉的部分,小心翼翼地走了出來。
要去精品店,必須先穿過電梯間。
她瞅準時機,想乘沒人的時候,趕快溜過去,誰知E座電梯的門,忽然開了;“宣總,您先請。”
“王總,您太客氣了。”語調平和,音色不失婉轉。
這個聲音好熟悉……
最先走出來的女人,穿着一雙銀色的高跟鞋。鞋跟又高又細,尖尖的鞋嘴上,鑲了一顆極閃的花型鑽扣。
頂上的數道光柱,從不同方向打下來,每一顆鑽都在折射光線。
女人潔白骨感的腳背上,綳出了筋脈的走向,往上延伸到纖細的腳踝,看着美麗精緻而又脆弱易碎。
——是宣優!
詹千蕊忍不住張大嘴巴。
活見鬼了,她最不想見的人,竟然也偶遇了!
宣優穿着修身的女士套裝,黑色緞面的褲子,同材質顏色的上衣,平直的鎖骨從領口露出一段,連接着天鵝頸,透出抹難言的性感。
她長發過肩,線形耳飾在濃密的發里,若隱若現。
優雅歸優雅,但是毫無新意,一看就是個性冷淡。
詹千蕊心中腹誹。
她貓着腰,躲去一根大柱子後面。見宣優和兩個穿正裝的中年男子,往自己所在的方向走來,便順着柱子逆時針繞了一圈。
一邊繞,一邊祈禱宣優,千萬不要看到自己。
宣優果然沒發現她。
畢竟,詹千蕊只是個平平無奇的女子,沒被發現反而是常事。
“宣總。”郭律從另一部電梯出來。
詹千蕊好奇地藏在柱子后張望,在宣優回眸的瞬間,她明顯看到郭律的眼睛亮了一下。
“真的是你!”他快走幾步,來到宣優面前。
郭律笑得春風滿面:“看到背影,我就認出來了。”
詹千蕊暗暗翻了個白眼。他倆還是男女朋友的時候,也不見他對自己這麼熱情。
“好巧。”比起郭律,宣優的回應淡了許多。
原來,他們之前就認識。
郭律:“怎麼突然來宮州了,都不和我打聲招呼,好歹讓我略進地主之誼。”
詹千蕊用指甲刮著大理石柱子——啥地主哦!
新中國成立之後,地主就跟着封建殘餘一起被鬥倒了。一張口便暴露了自己沒文化。
宣優:“工作原因,我要在宮州待上一段時間。”
郭律迫不及待地問:“多久?”
宣優:“少則一兩年,多則……”
她停頓了一下,微微頷首,細長的手指抵住鼻樑右側,笑容如漣漪般漾開:“多則就不知道多少年了。”
郭律聽了,不禁喜上眉梢:“這樣,真是太好了!”
是挺好的,宣優一來,詹千蕊就得從老闆的位置下台了。
“嗯。”宣優淡淡地笑着:“還有兩位朋友在,下回細聊。”
郭律戀戀不捨道:“等你有時間,我請你吃飯。”
宣優走遠,郭律仍站在原地目送。
詹千蕊的白眼已經翻上天,至於如此殷勤嗎?!
等人都離開了,詹千蕊才從柱子後面鑽出來。她一直揪着裙子開衩的地方,布料都被手心裏的汗弄濕了。
目睹了這些,她特別喪氣。反正,也不會有人注意到她……
詹千蕊滿腦子自怨自艾的念頭,沒有了去精品店買衣服替換的心思,打算直接打車回家。
酒店門口設有一座大型噴泉,高四五米,水簾分了三層,夜色下水光四濺,池內波光粼粼。
晚上氣溫低,一陣風吹過來,詹千蕊站在空曠的風口,抱着手臂打了個寒顫。
她越想越委屈,鼻子發酸,眼淚流了下來。
這時,一輛香檳色的商務型轎車,優雅地繞過噴泉,停在了詹千蕊面前。寬大的車頭,流線型的車尾,車窗一點點降下,露出一張清麗無雙的臉孔。
此處的光線並不明亮,唯獨照亮了車內人的一雙桃花眼。
與宣優四目相對的剎那,詹千蕊先是一驚,然後就尷尬了。
好丟臉,她臉上還掛着淚。
詹千蕊別過頭,忙不迭用手背在腮邊抹了兩把,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的樣子。
宣優淺淺地眯起眼睛,略帶媚態的眼尾,壓着眼下飽滿的卧蠶:“你就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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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偷許下一個小願望,希望可以收穫小可愛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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