醬牛肉
進了御膳房,顧鸞左看右看,見今日所做的點心都要麼偏甜要麼掉渣,便哪個也沒要。端了一碟醬牛肉、一碟香辣蹄筋走。
這兩道本就都是涼菜,就算楚稷一時半刻不吃,先放着也無妨。
將菜在食盒裏裝好,她又拉住一名小宦官打聽:“可有今日新做的餅么?最好是不脆不掉渣的那種,蒸出來的麵餅最好。”
那小宦官一時沉吟思量,不及他答話,旁邊有個年長些的走過來,朝顧鸞笑道:“鸞姑娘,這餅好做,我這就給姑娘蒸上,一會兒就好。姑娘先去隔壁稍坐,我師父有事要跟姑娘說。”
師父?
顧鸞心下瞭然:“是王敬公公?”
那宦官笑着抱拳:“正是。”
顧鸞點點頭,就依他所言去了。隔壁供宮人們歇腳的小間裏,王敬又在嘬他那柄煙斗,見顧鸞進來,已顯老態的臉上有了笑容,連聲招呼她:“來來來,丫頭,坐下。”
“公公客氣了。”顧鸞朝他淺淺一福,便大大方方地坐到了一側。王敬手邊有張木案,木案上放着只匣子。待她坐定,王敬就指了指那隻匣子:“你這丫頭,自己辦成了事用不着我了,也不來跟我說,跟錢有仇不成?”
顧鸞和煦地欠身:“我自己也沒辦什麼,實是御前突然來人調了我過來。我想着也怪不到公公身上,哪裏能將錢要回去呢?”
“哎,話不是這麼說的。”王敬搖一搖頭,“辦多少事拿多少錢心裏才踏實。如今我沒幫上你,你就把錢拿回去,咱日後才好見面是不是?”
他說到這兒顧鸞自是有數了,他此舉為的不是銀子,是為了善緣。
想想也是。她到御前已有些時日,倘使他真只是要還銀子,早就可還。如今才來找她,是暗中看準了她在御前已然得臉,覺得這善緣比銀子更重要了。
顧鸞便不再推卻,頷一頷首:“公公說的是,那便聽公公的。”
王敬露出笑意,大有讚許地豎了個大拇指給她:“姑娘行事沉穩大方,日後前途無量。”
“借公公吉言了。”顧鸞立起身,再度朝他福了福,“我還有差事,便不多擾公公。”
王敬點了頭,顧鸞便離了這屋,回到隔壁熱火朝天的廚房又等了片刻,將蒸好的餅一起裝了走。
回到紫宸殿中,皇帝正看奏章。她藉著換茶穩步上前,將一道餅、兩道菜一併落於案頭,照例沒有半分聲響。
她做得太安靜,皇帝又專註於奏章,便未有察覺。抬眼間卻看到倪玉鸞無聲地翻了個白眼,唇角還隱約有兩分嘲笑。顧鸞只當沒看見,垂首退到一旁。
楚稷的一些習慣她再清楚不過。他晨起沒有胃口,早膳便常常隨意吃兩口了事。如此到了上午,胃口漸漸醒了,自會覺得餓。
上一世在她到御前之前,御前宮人們也知他這一點,上午常會端些點心來。可他卻並不常吃,她為此費心觀察了一陣,才發覺他不喜太甜,也不喜東西掉渣,耽誤他看摺子。
在她摸清這些后,御前就開始慢慢給他呈今天這般的吃食了。軟而無渣的麵餅時常備在御膳房裏,要吃的時候蒸熱即可。涼菜不怕放,夾在熱餅里吃也並不顯冷。
但如今,顯還沒有人這麼辦過。顧鸞退到一旁,就覺張俊和柳宜的目光都投了過來,帶着幾分詫異盯着她看,多多少少要覺得她壞了規矩,畢竟從前這個時候除非皇上自己開口要,否則沒有呈菜進來的。
她只好裝沒察覺,眼觀鼻鼻觀心地立着。
又批完一本奏章,楚稷待墨跡晾乾,將冊子一合放在旁邊,又拿下一本。
餘光一掃,他忽而被那兩碟肉一碟餅拉住視線,怔了怔,竟還真覺得有些餓了。
想起晨間的話,他掃了眼倪玉鸞:“你端來的?”
倪玉鸞自也記得晨間那幾句,只道顧鸞沒聽見,聞言摒着笑垂眸:“皇上吩咐了不要,奴婢謹遵聖旨,不敢擅作主張。”
說完,她便看向了顧鸞,大有幾分看好戲的意味。
顧鸞好似滯了滯,繼而很給她面子的露出惶惑,上前兩步,向御案的方向拜了下去:“奴婢聽聞皇上今日早膳用得不多,便去御膳房尋了些吃的來。不知皇上……”她啞音,滿是不解,“不知皇上有什麼聖旨?”
她話沒說完,楚稷的目光已忍不住又落回餅上。
他真的餓了。面前沒吃的還好,既有,看一眼就覺忍不住。
他於是不自覺地伸手拿起塊餅,又執箸夾了兩片牛肉,往餅中一夾:“沒什麼旨,起來吧。”
倪玉鸞窒了息。
顧鸞穩穩噹噹地立起身,楚稷正一口咬在餅上。她垂眸又道:“皇上也別用太多。再過不到一個時辰,就要用午膳了。”
楚稷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眼睛只看着她。
不知是不是柳宜盛讚過她的緣故,這些日子下來,他越發覺得她很好。
許多時候他也說不出她好在何處,只是覺得與她相處舒服得很。有時他們可能一整天都不會說上一句話,他卻覺得看她一眼都會愉悅。
他的心開始變得不遂己願,夢境帶給他的攪擾都好像不重要了。當中有那麼兩三天,他又夢到了那涼亭里的背影,因為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背影的簪釵耳飾,他竭力告訴自己那該是倪玉鸞,不是顧鸞。
可他只能在私下裏勸住自己。只消她出現在他面前,他就忍不住地會想:她真好。
楚稷思緒萬千,默不作聲地吃完了手頭這塊餅,站起身,往外走。
途經她身前,他頓了頓:“隨朕出去走走。”
“諾。”她福身一應,跟着他往外走去。外面陽光正好,天高雲淡。他漫無目的地逛着,不多時就入了後宮,逛進了御花園。
顧鸞安安靜靜地跟着。上一世他有煩心事時也常這樣閑逛,不僅自己一語不發,也不喜旁人攪擾,是以跟在他身邊的宮人便很少,常常只有她一個,無聲地陪在他的身邊。
他們之間有一種默契,他不必說話,她就知道他想要什麼。
但這回,他出乎她意料地回過了頭,眼中浸着笑:“你話很少。”
顧鸞淺怔,眼波流轉:“皇上覺得適才的牛肉好吃么?”
他說:“還不錯。”
她又道:“奴婢也會做,哪天皇上若想起來要吃了,奴婢去做來給皇上嘗嘗?”
“好啊。”他看着她,笑一聲,“那朕下午就要吃。”
“明日好不好?”她跟他打商量,“要鹵一夜才好吃,今日怕是趕不及了。”
“也行。”楚稷噙着笑,答應下來。又禁不住地看她,心底的感受奇妙難言。
他發現她是不怕她的,打商量時毫無懼色,輕鬆自在。
可很少有人不怕他,因為他是天子,手握生殺大權。
朝臣們與他說話尚且謹慎小心,何況宮人。
他與人相處時,他們心裏時時都是緊繃的,他也放鬆不下來。這種感覺說不上嚴重,卻時時都在,好像理所當然,卻讓人疲憊。
現下的這種奇妙的輕鬆,他只在一個地方體會過。
——他的夢裏。
他的夢境雖然朦朧恍惚,他至今沒看到那個“阿鸞”長什麼樣子,輕鬆的氛圍卻讓人回味。
也正因如此,他每做一場夢都愈發執着地想要找到“阿鸞”。
他覺得她必定懂他。
待得楚稷逛夠了回到紫宸殿,顧鸞就鑽進御膳房做牛肉去了。
上輩子她活得雖久卻一直不善廚藝,只會鹵些東西,還是為了他學的。
這輩子他若還愛吃,她就覺得沒白學。
這一忙,她就忙了一下午。從御膳房退出來時,也到了宮人們輪值的時候,倪玉鸞行至房門口遙遙看見她從御膳房的方向過來,恨得牙癢。
什麼東西!
曲意逢迎,狐媚惑主!
她有些後悔,惱自己輕敵,只用一劑葯將顧鸞放倒了四五天,讓顧鸞有了這般上躥下跳的機會。
若她當時再狠一些,讓顧鸞十天半個月起不來身,她必早已在御前穩住了腳,還有顧鸞什麼事?
倪玉鸞沉着張臉回到房中,自顧自地沏茶來喝。
但人氣不順的時候連喝水都會塞牙縫,她氣得連摔了兩個杯子。
不能再這麼下去了。她看得出來,宜姑姑不喜歡她。若她不能博得聖心進後宮,宜姑姑指不準要怎麼把她打發走。而她若這般在御前走了一遭又沒留住,回去之後上頭的掌事怕也更要變本加厲地欺負她。
她沒有退路,必須進後宮。哪怕得不了寵,她也必要為自己謀個名分。
傍晚的昏暗裏,倪玉鸞自顧自地想着,舉目望去,只覺門窗上的朱漆都變得刺眼。
那漆色,多像血。
不是旁人的便得是她的。
.
天色再黑一重,倪玉鸞踏着夜幕尋去了小牧的住處。小牧的同屋恰在當值,小牧客客氣氣地請她進去,嗑着瓜子,臉上儘是瞭然的笑:“怎麼的,姑娘近來不順,想起我來了?”
“正是。”倪玉鸞毫不拐彎抹角,“那個顧鸞也太會出風頭,不是個好對付的。”
“嘖。”小牧嘖聲,“有什麼不好對付?我看粗笨的法子就好使得很。上回那一出,她不也沒察覺什麼?”
“所以我這不是找你來了?你給我的那些東西,我自己可弄不着。”倪玉鸞邊說邊落坐下來,開誠佈公,“說吧,你想要什麼,咱們談個價。”
※※※※※※※※※※※※※※※※※※※※
明天是現階段的最後一天雙更,早上九點見
========
本章隨機50條評送紅包,么么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