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鋒01
傅秋鋒算是明白艷書這茬過不去了,他裝作沒聽到後半句,拱手懇切道:“霜刃台分內之責本不敢邀功,但臣在那名禁衛面前全無還手之力,讓臣深感不安,唯恐日後再有危險,難以保護陛下周全,所以臣斗膽,想向陛下求取一件兵器防身。”
容璲支起一條腿沉思,然後點了點頭:“好。”
傅秋鋒沒料到他答應這麼快:“您真同意?”
“君無戲言。”容璲勾着嘴角,“你繼續休息吧,朕要去上朝了。”
傅秋鋒頷首謝過,容璲下了床,在帳幔搖晃的朦朧燭火間脫去外衫,甩落衣服時手指修長的影子落進傅秋鋒眼底,有種說不出的妖異。
他的頭還昏沉着,思緒有些麻木,索性擱下水杯又躺了回去,空曠的寢殿傳出陣陣催人入眠的窸窣碎響,傅秋鋒一點點閉上眼,容璲這時又走了回來。
傅秋鋒第一次看見身着朝服的容璲,一剎那有些呆愣,玄黑上衣絳色下裳綉紋精緻,不帶一絲褶皺,冕旒之下的表情看不太清,只有微微翹起的嘴角掛着漫不經心的笑意。
容璲提了下衣擺坐上床,把傅秋鋒的被子往上拉了拉,指尖隨意掀起垂落面前的綴珠,輕聲叮囑道:“朕晌午再來看你,有何需要,喚人即可。”
這身肅穆又威嚴的打扮反而襯得容璲愈發年輕,無時無刻不散發出我行我素的恣肆,傅秋鋒裹着被子悶悶地應了聲“是”,放任自己沉睡過去。
碧霄宮比傅秋鋒從前的想像冷清得多,似乎除了必要的端茶倒水,連婢女都不願踏足殿內,日影逐漸偏斜,傅秋鋒在安靜的寢宮裏一直睡到下午,才被陣陣飢餓感喚醒。
他從不嬌慣自己,睡眠永遠是最好的恢復方式,這一覺醒來傅秋鋒就覺得自己又能活蹦亂跳了,果斷掀了被子挪下床,從透過窗口的光影估算了下時間。
“來人。”傅秋鋒在桌邊坐下,拿回了自己的令牌,倒了杯水召喚宮女,“有乾淨的衣服嗎?”
宮女福了福身,不多時就捧着托盤迴來,頭也不敢抬地舉到傅秋鋒面前退下。
傅秋鋒抖開那套新衣服準備換了,結果仔細一看,淺紫的長衫配了個薄紗大氅,衣擺和配套的銀簪都是蘭花,他暗中抱怨兩句,穿了長衫,把大氅撕下一截當做髮帶紮好頭髮,銀簪收起來必要時能做暗器,洗漱之後出門直奔霜刃台。
他一進霜刃台大門,若干視線全集中在他身上,傅秋鋒下意識地腹誹這身衣裳已經騷包到這種程度了嗎,他面不改色逕自去了后廚,正巧碰上端碗撈麵條的韋淵。
“韋統領。”傅秋鋒打了聲招呼,自己拿了碗筷,“不介意我蹭一碗清湯麵吧。”
韋淵稍稍瞪大了眼睛,驚訝的打量傅秋鋒:“你……我聽說你勇闖火場,重傷昏迷,慘不忍睹,連主上都為之動容,親自抱你回碧霄宮。”
傅秋鋒:“……誰說的?”
“昨日執勤的暗衛。”韋淵控制了下表情,“你沒事便罷,主上剛剛離開,留話回碧霄宮了。”
“我不是來找陛下。”傅秋鋒額上青筋直跳,“我來卷宗庫和藏書閣找些情報。”
“以你的令牌,只有資格翻看第一層。”韋淵公事公辦,“我不能做主為你開方便之門。”
“我明白。”傅秋鋒點頭,“吃完再談。”
傅秋鋒也沒想打探太過機密的東西,他需要更詳細的了解朝中派系局勢,也沒有比霜刃台更合適的地方。
一頓清湯麵吃完,總算平復了飢腸轆轆帶來的疲乏,他穿過庭院準備去卷宗庫,就聽見三個暗衛蹲在樹下聊着什麼,金屬面甲掛在蹀躞帶上,其中一人還端着盤花生,說的熱火朝天。
傅秋鋒悄然搖了搖頭,這副堪稱生機勃勃的畫面簡直不像是暗衛組織,曾經他的暗閣為別人帶去恐懼和死亡,死氣也始終不曾離開暗衛,傅秋鋒忽然覺得自己格格不入,正要離開,又聽見他們提到了自己。
“就在這時,千鈞一髮之際!傅公子大吼一聲一躍而起,身如騰龍目光堅定,視滔天烈焰如無物,就那麼頂着高溫翻進了火海之中,那一刻真是燁然若神人哪!周圍那一堆丫鬟太監都看呆了,你瞅我我瞅你,誰也不敢動彈,徽怡軒還噼里啪啦……”
“唐邈,是吧。”傅秋鋒不知何時來到樹下,涼絲絲地打斷道,“要不要我稟明陛下,其實你看着我衝進火里救駕,自己在外邊圍觀?這可不是一個玩忽職守能解決的。”
唐邈嗖地躥起來扯下面甲扣回了臉上,一個鞠躬告罪道:“傅公子大人大量,剛才都是屬下亂編的!屬下趕來路上碰到了崇威衛,打聽了情況這才耽擱時間,絕對不敢玩忽職守。”
“都做事去。”傅秋鋒揮揮手讓那倆聽故事的暗衛散了,“陛下沒罰你?”
唐邈十分狗腿地跟上傅秋鋒,討好道:“怎麼沒罰,陛下可生了大氣,扣我三個月俸祿呢。”
“沒抽你三十鞭,這哪是生氣,這是仁慈。”傅秋鋒冷笑了一聲。
“咱們霜刃台本部能辦事的算上文官獄卒一共不到三十人,打完還得養傷休假,多不划算啊。”唐邈訕笑,“公子,昨晚你昏過去,陛下可着急了,我來霜刃台一年,從沒見他擔心過誰。”
傅秋鋒想像了一下容璲面滿焦急擔憂,把自己嚇得夠嗆,只當是唐邈又在誇張:“陛下來此是為昨夜禁軍之事嗎?”
“公子料事如神,那禁軍身份確實可疑,而且周婕妤的貼身婢女一直都知道兩人有關係,還幫忙掩護,這若是傳揚出去,噫……”唐邈微妙地抿了抿嘴。
“那婢女還在?”傅秋鋒若有所思。
唐邈道:“是,她主子已死,她也不想活了,什麼都招了,求我們讓她下去陪她主子,倒是個忠心的丫頭。”
“先留她幾天。”傅秋鋒腳步一錯,往地牢方向走去,聽唐邈不似韋淵那般正經刻板,順口問道,“來霜刃台之前,你在何處供職?”
“跟着沈將軍在邊關打仗,沈頭兒舉薦我來霜刃台,還是京師條件好啊。”唐邈感嘆,“糟了,晚上還有任務,我得去準備了,傅公子您隨意,下次有機會一起喝酒。”
傅秋鋒現在一聽酒就頭疼,唐邈終於發揮出暗衛來無影去無蹤的本事,一個閃身不見,傅秋鋒沒來得及問沈將軍是何人,只好先去了地牢。
他拿了紙筆,在地牢中見到了被反綁雙手心灰意冷的婢女,那姑娘抬頭便問:“何時殺我?”
傅秋鋒為她解了雙手,擺上筆墨:“為我做件事,事成之後,你想要何種死法,我都可以滿足。”
……
容璲出了霜刃台時已經耽擱不少時間,他許諾中午去看傅秋鋒,但現在已是下午,太醫院的葯想必已經熬好送過來了。
他一回碧霄宮,就見兩個宮女跪在殿門前瑟瑟發抖,哀求道:“奴婢罪該萬死,奴婢不知傅公子何時離開……求陛下饒命!”
“他幾時醒的?”容璲不悅道,“一個活人都看不住,廢物。”
“回陛下,傅公子未時三刻便醒了,要了衣服,奴婢不敢近身伺候,再後來……公子就不見了。”宮女啜泣道,“太醫院的葯奴婢剛讓人送去蘭心閣。”
容璲冷哼一聲,進了大殿回房換下朝服,一條纏在房樑上的赤紅毒蛇倒吊下來,他隨手摸了摸:“乖,回停鸞宮,朕這沒有肉吃。”
殿門口的宮女隱約聽見容璲輕柔的嗓音,臉色俱是煞白,生怕容璲拿她們喂蛇。
容璲走出大殿時瞥了兩人一眼,揮袖道:“滾下去吧,叫馮吉把摺子送到蘭心閣,朕今夜不回碧霄宮。”
兩個宮女撿回一命,叩頭謝恩趕緊退下。
傅秋鋒在霜刃台看完想要的情報,暮色四合時才想起來回蘭心閣,他對讓楊公公招供基本有了把握,後宮畢竟由皇后做主,沒有皇后,貴妃也不在宮中,賢妃就是當下的後宮主事者,他現在就差一個當場拿人的理由。
而他當了三十年暗閣首領,最擅長為皇帝不能明言的殺意製造證據,編撰理由。
他邊走邊想,健步如飛,進了蘭心閣,邁上台階推開屋門。
然後他的手一頓,微微回了下頭。
容璲坐在院子裏的小馬紮上,托着下巴,興緻盎然地笑着凝望他。
“愛妃身體好的真快。”容璲柔聲說道。
傅秋鋒眼皮一跳,他總是容易忽略容璲的氣息,顯然容璲已經在這坐了很久,他乾笑兩聲,拱手道:“碧霄宮乃陛下寢宮,臣不敢多留,所以這才不告而別。”
“你未時就走了,這一下午呢?”容璲盤問道。
“臣去了霜刃台,正為審問楊公公一事籌劃。”傅秋鋒實話實說。
“愛妃帶病堅持公務,真令朕感動。”容璲眯了下眼,然後尖刻地說,“朕也在蘭心閣等了一下午,擔憂愛妃是否還在發燒,是否會頭暈昏倒,太醫院的葯涼了再熱,藥效大不如前該如何是好,朕等的心焦不已,從天光明媚等到華燈初上,愛妃還是不回來。”
傅秋鋒:“……”
傅秋鋒只想告饒,您比我還像愛妃。
“朕為愛妃精心準備的禮物,恐怕愛妃也不稀罕吧。”容璲從袖中拿出一個扁長的木盒,作勢就要往水缸里扔。
傅秋鋒直接衝上去單膝跪下恭敬地雙手搶過木盒:“臣多謝陛下恩准!”
“打開看看。”容璲笑眯眯地說。
傅秋鋒開了扣鎖,只見盒中鋪着黑絨布,一柄約莫六七寸的匕首靜卧其中,鞘上鑲着血紅的寶石,金線勾邊,奢華綺美,傅秋鋒心跳快了些許,他不在乎兵器到底華不華麗,刀劍總讓他不經意地回想起那段年少往事,還是短刀和匕首更能讓他平靜。
他攥了攥手指,盡量壓下情緒,握住刀柄,輕輕拔下刀鞘。
……沒有刃。
傅秋鋒按了回去,又拔了一遍,這本該是一柄單刃匕首,但根本沒有刃,它只是十分華美,甚至沒有開鋒。
“愛妃不會武功,帶了兵器萬一被敵人所奪,反而危及自身。”容璲很有道理地說,“就佩一柄匕首吧,做威懾之用,更彰顯朕對你的寵愛。”
傅秋鋒:“……”
容璲拿過那柄裝飾品,報復他塞墨斗的動作,扯開他的衣襟伸手把冰涼的匕首塞進懷裏,看着傅秋鋒打了個激靈欲言又止鬱鬱寡歡,一口悶氣終於舒了出來。
“做朕的劍吧。”容璲站起來,撣了撣衣袖,笑意中又有不世的狂傲,“朕的慾望沒有達成前,無論有鋒無鋒,朕都不會捨棄,昨夜之事,朕不會再讓它發生。”
傅秋鋒的怨懟和激動都卡在喉嚨里,他跟隨的先帝也未曾說過這樣的話,他一時沒有參考,不知如何回復,只是默默地站了起來,沉吟片刻,問道:“昨夜之事……您莫非要徹查宮中嬪妃的關係網!”
容璲:“……”
容璲怒道:“滾去喝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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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秋鋒:真不查嗎,您頭頂說不定很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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