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紅眼鸕鶿墓
第四十七章紅眼鸕鶿墓
紅眼鸕鶿安靜地躺在甲板上,擊傷的頭頂血肉模糊,蠟黃的甲板上被染紅了一大片。可它那雙眼睛卻沒有合攏,絲毫不減平時通紅的光澤,直直地朝前注視,彷彿在盼望着什麼,彷彿在等待着什麼。那裏,是望不到邊際的茫茫夜空,是無遮無攔的滔滔湖場,是起伏騰涌的颯颯葦灘,是熟悉親切的張張面孔。
它曾在那夜空中飛翔,它曾在那湖場上穿行,它曾在那蘆葦灘上歡跳,它也曾在那臉孔上親吻。如今,它再也無能展翅衝出黑夜,它再也沒力蹬腳追捉水裏的魚蝦,它再也敞不開嗓門朝蘆葦灘上鳴叫,它再也提不起激情與主人親吻。它不是在盼望,它不是在等待,它是不忍離開這一切,它是要多看幾眼這一切。它是向這一切作最後的訣別。
盪兒不相信眼前的現實,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內心堅定地說:不!紅眼鸕鶿不會死!它有寶石船的眼睛,它有鋼鐵般的翅膀,鬼怪,它一眼識別;狂暴,它閃翅擊倒。
這些年,它穿行三湘四水,踏遍五湖四海,多少次死裏逃生,多少次化險為夷,沒有一隻鸕鶿敢和它相比,沒有一個漁民見了它不喜歡,一致送給它紅眼鸕鶿的美稱。上下幾十年,左右數百里,難得有一隻鸕鶿得到這樣至高無上的褒獎。眼下是保護中華鱘的關鍵時刻,它承擔著特殊的重任,它怎麼會死去呢?它累了,睡著了,它一覺醒來,就會彈地起身,閃開翅膀,飛向湖場。
然而,世界上最無情的是時間,是事實。它並不以人的願望而改變。他企望,等待紅眼鸕鶿復還生命,可時光過去了好久,好久,紅眼鸕鶿依然躺在甲板上,毫不動彈。
“哇!”
盪兒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一任感情的潮水奔流,他撲身甲板上,抱起紅眼鸕鶿嚎啕痛哭:
“紅眼鸕鶿!你不能走呀!你要回來給我咬魚,給我看船,給我守護中華鱘呀!你要張嘴鳴叫,你要閃翅飛翔,你要穿波破浪呀!嗯!嗯……!紅眼鸕鶿!我的命肝心呀!”
這一聲聲,斷人肝腸;這一句句,裂人肺腑。
汪明、毛鴨、曉芡都伸手撫摸紅眼鸕鶿,哭成一團。
風加大了,是蒼穹發出的嗚呼。
雨加聚了,是老天流下的眼淚。
湖水湧起嘩嘩的濤聲,是龍王揪心的哭泣。
根根蘆葦,棵棵楊柳,都朝這裏低下頭,是代表漁村男女老幼默默致哀。
曉芡狠狠地朝自己頭上擂了一拳,懊悔地說:
“都怪我膽小無用,斷送了紅眼鸕鶿的性命。你們懲罰我吧!”
“只怪那壞蛋心狠手毒。”盪兒咬牙切齒地說,又問:“曉芡,你看清那壞蛋的模樣了嗎?”
曉芡回答:
“一身漆黑,只有兩隻眼睛露在外面連轉直轉。最後逃跑時,只剩一隻左眼。”
盪兒問:
“那右眼呢?”
曉芡回答:
“被紅眼鸕鶿啄掉了。那傢伙痛得在泥水裏打滾。”
“原來是這樣。”盪兒更加憐愛,更加痛心地吻了吻紅眼鸕鶿,說:“俺一定要抓住那半邊瞎子,為紅眼鸕鶿報仇。”
說著,他脫下身上穿的那件黃鱔伯的肥大罩衣,將紅眼鸕鶿包裹起來,輕輕放到甲板上。
他不聲不響地滿船尋找,沒發現需要的東西。接着,他跳進三層網漁船,船頭船尾,艙里艙外,旮旮旯旯全找遍。他還是沒有找到需要的東西。他聳了聳眉毛,將就着抓起魚簍里那把鋒利的魚刀,三蹦兩跳,躍身灘岸。
汪明、毛鴨、曉欠都不知他要幹什麼,一旁急得團團轉。他走到哪裏,汪明手裏的電筒光就跟到哪裏。只見他衝上湖灘一座高高隆起的土丘,彎下腰身,揮動魚刀,刨起一塊塊泥土。
毛鴨以為他受了刺激,神經失常,一步撲上去,攔腰將他抱住,求饒似地說:
“盪兒!你是聰明人,莫這樣發犟,愛惜自己的身體要緊。”
盪兒說:
“毛鴨!你快鬆開。他這是刨坑掩埋紅眼鸕鶿。”
“哦!”毛鴨恍然大悟,“我真笨,沒有想到這一着。”
“我們都來動手。”
汪明招呼。
他抓了槳樁,毛鴨握着菜刀,曉芡拿起鍋鏟,和盪兒一起刨土挖坑。一次又一次洪汛的席捲,一場又一場風雨的洗刷,這土丘矗立目平湖不倒,全憑了它的堅硬和頑強。這黑色的泥土,就像高溫煉出的純鋼,魚刀、菜刀、槳樁、鍋鏟,這些本來就並非取土的工具碰上去,自然遭藐視地彈了回來。
他們沒有氣餒,他們豈肯罷休,智慧、勇氣、仇恨,和着力量,一起變為鋒利,變為堅韌,切割下一塊塊褐色的泥土,大的如磚,小的似豆,積少成多,堆放一旁。不怕慢,只怕鑽。他們的確如石匠鑽鑿岩石一樣,一刀,一鏟,一槳樁,接連不斷,循環往複,在堅硬的土丘上刨出了半人深的坑。被刨下的每塊泥土上,除了灑有汗水外,幾乎都染着他們的鮮血。刀把、鏟把、槳樁頂端,都變成了紅色,漁燈映照,分外醒目。
他們將紅眼鸕鶿安放進土坑,然後,四人站成一排,先後撲下身子,和紅眼鸕鶿作最後的吻別。
末了,他們捧起泥土,輕輕地灑進土坑,那架勢,生怕驚醒紅眼鸕鶿,生怕壓壞紅眼鸕鶿。淚水和着泥土,不斷升高,升高,堆成一座圓圓的墳墓。
雨後的霞光,分外鮮艷,一縷縷,一束束,掠過蘆葦梢頭,穿越楊柳縫隙,照射着紅眼鸕鶿墓,那褐色的墓土變得血紅。
盪兒、汪明、毛鴨、曉芡深情地注視着,淚水撲籟籟往下流,一顆顆,一滴滴,溶入墓土,多少告別的話語,多少出征的誓言,包含在淚水中,帶給了墓土中的紅眼鸕鶿。
“撲嗵!”
盪兒第一個跪下。
“撲嗵!”
“撲嗵!”
汪明、毛鴨、曉芡接連跪下。
四顆額頭狠狠地觸着墓土。
這時,一雙溫暖的手將他們拉起身。
他們驚訝,抬起頭,看見一張慈祥親切的面孔,都撲上去緊緊地抱住,哇哇地失聲痛哭。
鯿魚嬸張開雙手,將四個孩子摟在一起,生怕又飛走。她用下巴輪番摩沙每一個孩子的頭,心痛而又責怪地說:
“我找你們找得好苦喲!這一天兩夜,你們是怎麼熬過來的呀?”
她聽着孩子們的訴說,既有疼愛、高興,又有悲哀、憤恨。中間她插問:
“秋芋跟你們賭氣分手後去了哪裏呢?”
盪兒問:
“他沒有回漁村?”
鯿魚嬸點頭。
他們痛苦的心靈,又增添了一層憂慮的陰影,於是更加沉重。
“我分析,秋芋正在尋找中華鱘。”盪兒肯定地說,“黃鱔伯騙了他,他決不會善罷甘休。他單獨行動,不會有三長兩短吧?”
鯿魚嬸沒有回答,手指停靠岸邊的那條翹尾巴漁船,說:
“我給你們送來了柴油,也送來了衣服和飯菜,你們吃飽、穿暖,將機動船開足馬力,護送中華鱘回長江。我不能跟你們一起去。我要回漁村,一面派人尋找秋芋、黃鱔伯和才魚精,一面派人配合目平湖水上派出所追捕那個蒙面壞蛋。明天,我在目平湖碼頭迎接你們凱旋迴漁村。”
她將翹尾巴漁船和三層網漁船聯為一體,駕動雙槳,逆水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