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萬里河山一夢回(3)
“長劍飄零,雲遊四海。”李豫嘴角勾出一抹恍惚的笑,倏的笑意全斂,說道:“好,朕准了你!不過,你在走之前,須得替朕辦最後一件事——”
“請陛下示下,臣萬死不辭!”風生衣抬頭,卻見李豫目光微轉,朝着那群往丹鳳門行去的大臣們瞅去,最後定格在其中一人的背影上——李輔國,今日朝堂之上,因其誅殺張皇后、李係,加封行軍司馬,特賜宮外宅第居住。
“臣明白了。”風生衣低聲說,李豫不動聲色的頜首。
早有肩輿在光范門等候李豫下朝。李豫神色肅清,上得肩輿只說得一個“快”字,八名扛抬肩輿的內侍早撒開腳步,飛也般往宜春宮方向行進。由光范門,經興安門、西內苑、玄福門,至宜春宮,也有十餘里路程,那肩輿原是皇帝特用的,裝飾隆重奢華,抬得時間久了,內侍腳下力乏,李豫心急如火灼,眼見將至玄福門,數名內侍已歪歪倒倒,喝聲“停”,一腳踏下肩輿,疾步自往宜春宮奔行而去。
天氣已是極熱,他所着的袞冕為冕與中單、玄衣、纁裳配套,甚為繁複笨重,汗水滴滴浸透出來,嚴明跟在身後低聲勸說:“陛下未若稍作寬衣,輕裝前行?”
李豫不答,腳下步子更加快了,踏入宜春宮後院大門,一路內侍宮女、侍衛跪倒一片,終於進到內室,一把掀起薄紗帷幕,這顆心方稍稍放回原位。沈珍珠側身立於窗畔,陽光投射到她消瘦已極的面頰上,空氣中沒有風流動,四方靜謐,聽到聲響,她掉過頭來,眸中光華緩緩流動,竟是華美難言,驀的展顏一笑,縱身躍入他的懷間。李豫手足無措,全不知自己該如何說該如何做,只知全力將她緊緊抱住,此時此世,再不能分開。
此時此世,再不能分開。
然而愈抱得緊實,心頭愈發空虛難禁,竟有一種莫名的衝動,只願懷抱着她,縱身躍入時間與空間交錯的罅隙里,再也不要走出來。
他聽到自己笑着說:“我還真怕你已經走了。”
“怎麼會?”她柔聲也是笑,“我答應過你,一定會等你回來。”
李豫點頭,展開衣袍,強自笑道:“你看,我着這身袞冕,好看么?”
沈珍珠笑着上下打量,拉起他一方繪着龍、山、華蟲、火和宗彝的袍袖細看,嘖嘖贊道:“我從未看過哪位皇上穿袞冕如此英武挺拔的,俶,你終於得償所願——”忽的腦中一陣昏眩,李豫忙提手將她挽住,沈珍珠已回復過來,自笑道:“瞧我這身子,確需隨着林致她們好好將養了。”
李豫悶聲道:“行李都備好了?”
沈珍珠纖指撫過李豫的面龐,笑道:“瞧你,我不過只去一年半載。行李早就搬到重明門外的馬車上,林致和鴻現妹妹已等了我好半天,這樣大熱的天,可不好叫她倆再久等。方才我到素瓷那裏看過適兒與昇平,他們都很好,我就不打擾他們兄妹嬉戲玩樂了。”
李豫還是點頭,聲音沉悶,“那你便出發吧。”
沈珍珠輕咬雙唇,道:“我便走了,你穿成這樣,也不必送我。自有肩輿抬我出去便可。”
李豫終於側過頭,左掌死死的抵着文杏大柱,說:“好。”
沈珍珠曲身朝他微福,正待轉身,他卻猝然將她腰肢一攬,她胸臆激蕩,萬般心緒哽咽在心,說不出一句話,只能任由他緊緊擁住,他聲音喑啞乾澀:“我會等你。”
他慢慢放手,後退,背過身去。
她的淚水反倒充盈眼帘,絕然轉身。
肩輿行得不緊不慢,至永福門停下,需步行數十步方至重明門。沈珍珠行得極緩慢,一步比一步艱難,卻執意不讓身畔宮女攙扶。待行至重明門正門處,見慕容林致與薛鴻現並一輛馬車正等候着她,她腳下一軟,慕容林致與薛鴻現雙雙奔上,一左一右將她扶攜住。
沈珍珠抬目望那九重宮闕,宮門幽深,天闕如雲,漸的在她面前失去色彩,她喘息道:“快,扶我上馬車。”
馬車行進速度平緩,沈珍珠只覺眼皮深重,渾身上下無一絲點兒氣力,隱約有些微溫暖的陽光透進來,又有一滴淚滾落到臉上,她喃喃道:“鴻現,別哭。”
聽見薛鴻現稀里嘩啦拭淚的聲音,“你怎麼知道是我哭,不是慕容林致呢?”
沈珍珠勉力一笑,“當……然,林致……是我見過……最了不起的……女子,你,一定要……好好的……學她。”手上微暖,聽得慕容林致說:“你也是我最敬佩的女子。”
沈珍珠笑着搖頭,只是嗜睡如命,昏沉沉偏頭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惚中馬車輕晃如搖籃,便朦朧問道:“我們……到了哪裏?……有沒有……出長安城?”
慕容林致道:“還沒出長安城,到曲江池了,不一會兒便可出長安。”
沈珍珠彷彿身上來了些氣力,“曲江池?”她徐徐艱難的睜開眼,“扶我下去,我想看看……”
慕容林致與薛鴻現對視一眼,喚馬車停下,兩人合力將沈珍珠扶出馬車,半躺在曲江池畔的草地上。
五月里的曲江池畔,酷熱難當,惟有瘳瘳數人遊玩賞樂,間歇偶而傳來少女嬌美天真的嬉笑聲。
沈珍珠依依睜目仰望,說:“天,真藍啊。”
若干年前,曲江池畔春如織,她與素瓷、紅蕊相伴遊樂。一切的緣起,都在這裏。前承起合,彷彿一夢。
她恍惚聽到半空中有人吟誦詩句,綿延不絕,縈繞天地,竟絕似她當年清越的聲音:“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她聽到安慶緒說:“不知十年後再游此地,該是如何。”
默延啜說:“我回紇王庭之門,永遠為你敞開。”
流光溢彩的輅車旁,李俶陡然伸手挽起她,說:“有我,別怕。”
“俶……”她徐徐吐出最後一個字,眸光黯淡,唇齒抿合。慕容林致與薛鴻現無聲飲泣。
馬車的車夫一直是背向而坐的,此際緩緩回頭,走下馬車,摘去頭上的績巾。
慕容林致抬頭,哽咽着喚道:“陛下。”
他半跪下來,將她緊緊納入懷中,下頜抵着她的額頭。
他的心從此不再疼痛。
這顆心,隨着她的離去,行將就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