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6,霍七和徐悅蓮
福寧寺雖經歷了面首事件,遭受了清洗,乃至名聲上有了瑕疵。
可到底是百年古寺,又有福音和尚在寺裏帶着,到底名聲沒有一落千丈,香火雖不比從前,卻也還算一個中等寺廟。
霍七沿着彎曲的山道,往福寧寺後上的亭台上走。
他步履微沉,走得很慢,眉目間帶着些許的愁緒,更喊着意思若有似無的惆帳。
他那寬厚而厚重的背影,在這空寂的山中,顯得格外的孤獨。
今日是霍家男丁們的忌日。
他先去了一趟清涼鎮的霍家墳園,現在來福寧寺為他們添一些燈油,燒幾柱清香。
不論過多久,不論推動那一場戰役的幕後黑手是否得到報應,當日那慘烈的場面,始終停留在他的腦海里。
香霧繞繚,鑽入他每一寸肌膚,那些畫面清晰如昨,將他胸口憋悶的生疼。
他把在霍家墳園說過的話,又重新說了一遍,十一娘有了孩子,一個女兒,取名,樣貌,等等,全都在靈牌前說了一遍。
這樣做,不過是安慰大哥大嫂以及一眾侄兒們。
他知道,十一娘是唯一一個讓所有人都放心不下的。
他坐在供奉靈牌的香案下,絮絮叨叨的說了許久,這才出了大殿,信步走在路上。
福寧寺很清凈,這會沒什麼香客,本想上完香就離去的霍七並沒有馬上離開。
而是負着手,慢慢地往後山處踱步而去。
後山多台階,彎彎繞繞的,遠處看不出來,近前了才感覺道幾分險路難行。
霍七慢慢的拾階而上,一直到了險峻的山頭。
遠處的風景朦朦朧朧,霍七半邊身子靠在大大的岩石上,眺望着遠處。
原本,蕭徴登基后,他是想着帶宓兒到處去走走的,卻沒想,還沒成行,十一娘就有了身孕。
蕭徴更是將很多原來十一娘管理的事物扔給了他和許昭。
歷來的皇帝都懼怕外戚專權,可到了蕭徴這裏,恨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扔給他和許昭。
沒辦法,十一娘很重要,出行的想法只能暫緩。
他怔怔地對着遠處的風景發楞,想着如果霍家的人都還在,這個時候是在哪裏呢?
大約男丁還是在駐守邊疆吧,女眷則在京中交際。
他無聲的嘆了口氣,突然,耳邊傳來一聲尖叫,側臉看去,竟然是一個姑娘摔倒在地,眼看就要滾落到山下去了。
霍七想都沒想,直起身子,朝那姑娘出事的地方掠了過去,幸好,他及時的拉住了那個姑娘的手,將她拉了上來。
“謝謝。”死裏逃生的姑娘髮髻都亂了,平復了半響,這才聲音沙啞的說道。
她身邊兩個丫鬟幫着姑娘打理頭髮,又是撫摸着她的後背,讓她平緩死裏逃生的情緒。
那姑娘低着頭,霍七看不到她的面容,只是聲音聽起來有些熟悉。
等到那姑娘驀然抬頭,霍七這才發現,竟然是從前徐府的二姑娘,如今皇後娘娘身邊的女官大人。
徐悅蓮也有些尷尬,甚至覺得有些丟臉。
這個台階她走了許多次許多次,從來不曾有過失誤。
今日會摔倒,差點滾到山崖下去,實在是因為剛剛她過來的時候,看到那半邊背影,有些心跳的厲害,這才導致的。
霍七不知道徐悅蓮的想法,“你受傷了嗎?能不能動?”
他見徐女官被救之後,依然坐在地上,神情有些懊惱的樣子。
本來就心虛的徐悅蓮,聽到他的問話,頓時臉一下就漲的通紅,嘴裏喃喃,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徐悅蓮本就想在霍七面前改變形象,頓時豪情萬丈,拍拍胸,“無礙,幸虧將軍救的及時,不讓我的命早就沒了。”
徐悅蓮七分不好意思,三分驚喜的仰頭看着霍七,笑的露出了兩隻小巧的虎牙,看起來端得可愛。
“下次要小心些,尤其是冬日,可不要再來這裏了。”
山裏的風雪本就大,他這可是為了她好。
不過徐悅蓮渾然不當回事的樣子,“這裏我走了很多年了,無論冬日還是春日。多謝霍將軍的提點。”
霍七詫異的看着徐悅蓮,問,“你來這山崖做什麼?”
徐悅蓮抿了抿唇,將手伸給了邊上的丫鬟,在丫鬟的幫助下站了起來。
霍七站在一邊,全神貫注地看着徐悅蓮起身,就怕萬一她又是一個迷糊,再來個教滑,人摔下去。
不過這次徐悅蓮站的很穩,走的也很穩,然後就見到她往懸崖的反方向走去。
走了兩步,徐悅蓮回過頭來,看向霍七,“我娘說,有福報的人才能生的好,霍將軍你定然是修行了很多世的大善人,那道疤只是讓你看起來更加的有男子氣概,你不用自卑。”
她的聲音清脆活潑,叮叮咚咚,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盤。
霍七不明所以,愣了下。
所以,這個小姑娘是在拐着彎覺得他生的好嗎?
只是……他抬頭摸了摸額頭上那道疤,如果真的是福報,那麼他情願把福分分享給從前的霍家人,如今的還有許晗。
霍七看着她閃亮的眼睛,聽她說不知道是讚美還是什麼的話,心裏竟然生出一些寧靜來。
彷彿是寧靜的寒夜,忽然亮起了點星火。
他看着她朝崖的另一頭走去,他知道,那邊有一棟竹樓,住這幾個在福寧寺修行的居士。
他站在遠處沒動,等到身影快要消失在眼前的時候,就見徐悅蓮忽然轉身,朝他揮手示意。
霍七笑了笑,也揮了揮手,下山的時候,他的背影仍然孤寂,卻比來時更多了一份輕鬆。
這一場相遇,霍七以為不過是曇花一現,此後不會再有,卻沒想到他在宮裏又見到了徐悅蓮。
這才知道,十一娘把徐悅蓮留在身邊做女官了。
其實這個女官,也就是名義上的,不過是因為從前徐悅蓮對霍十一娘很好,而十一娘也喜歡徐悅蓮。
不想徐悅蓮已經快要雙十年華,還跟着徐修彥去江南小縣蹉跎歲月。
這才把她留在鳳儀宮做女官,提高徐悅蓮的身份,為她找個好人家。
再次見到她,是因為下朝的時候,蕭徴叫住了他,說讓他去給十一娘烤點地瓜吃吃。
因為十一娘有孕,肚子裏的孩子看起來是個安分的,唯獨一樣,總是讓十一娘想要吃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這段時間,他已經被蕭徴叫住了兩次,第一次,是因為十一娘想吃知了……可夏日已過,知了早就沒有了,他也無能為力呀。
第二次,就是這次,原本御膳房已經送了烤地瓜道鳳儀宮,可十一娘吃了兩口,覺得那不是她想要的味道。
對於蕭徴這個‘耙耳朵’來說,每一根神經都被十一娘牽動着。
十一娘想吃的東西都儘可能的給她搞到,聽說上次這位皇帝大人讓人把宮裏的樹給挖了個底朝天,就是想要找到知了……
現在,為了讓十一娘吃到合口味的烤地瓜,又叫住了他。
他當然會烤地瓜了,並且,這是從前在霍家時,經常會做的事情。
也許那就是十一娘想要的味道吧。
他跟着蕭徴身邊的太監去了膳房,才剛跨進院門,就見到那穿着一身女官服的身影。
徐悅蓮正在和大廚說著話,隱約可以聽出也是和烤地瓜有關。
霍七在門下站了一會,等到徐悅蓮說完了之後,這才慢吞吞的走了過去。
那位領路來的小太監把他為何而來說了一遍,然後就讓大廚帶着他去給皇後娘娘烤地瓜了。
聽到那小太監說的,徐悅蓮表情有些凌亂,堂堂的將軍,名門霍家之後,竟然會烤地瓜?
徐悅蓮很感激許晗,她當然知道許晗讓她進宮做女官的意思,才剛進宮沒多久,就有許多的京中貴婦打聽她的事情,話里話外都是想聘了她回家做兒媳。
她很慶幸有許晗這樣一個朋友。
所以,她越發的盡心儘力。
大廚已經做好了準備,地瓜,火柴堆之類的,怕霍七要用煙灰埋地瓜,又將一口空置的灶給點了起來。
徐悅蓮和霍七並排坐在火堆邊上,霍七扔了兩顆小一些的地瓜灶下面的柴灰下,又叉了兩顆放在火堆上烤。
徐悅蓮看着霍七,他身上還穿着朝服,看起來威嚴極了,腰間懸着一塊玉佩,坐在小凳上,身姿異常的挺拔,加上額前的那道疤痕,竟讓徐悅蓮看出一些別樣的帥氣來。
那天在山頂的話確實是真心話,霍七確實長的很好。
只是,她從來沒有想過霍七竟然會烤地瓜這樣的事情。
這樣的感覺,大概就像她見到兄長露出笑意一樣,太稀奇了。
總而言之,兩人守着地瓜,就等着他們熟。
等待的時候,霍七又讓人倒了水過來,遞給徐悅蓮,“姑娘家,火堆邊太躁,喝點水吧。”
端着茶盞的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武將的手。
她距離他也不過只有半張椅子的距離,他傾身的時候能聽得到他意料摩擦的聲音,甚至似有若無的,還能聞到他身上傳來的那熟悉的衣香。
之所以熟悉,是因為上次在福寧寺的後上,他拉她上來的時候,她曾短暫的在他懷裏停留了片刻。
此後,那股香味一直在她的鼻尖縈繞。
如今又聞到了,讓她甚至有種衝動,想要靠近他,去貼近聞一聞他身上的氣息,如果可以,她還想感受一下他有力的心跳聲。
徐悅蓮縮在袖子裏的手一揮緊緊捏成拳,一會又舒展開來,手心汗濕一片。
當初徐家還沒倒的時候,徐齊昌想把她嫁給眼前的人,那個時候還被自己嫌棄了。
可如今,她卻在他面前臉紅心跳。
她從來沒在別人面前這樣過。
從前有多嫌棄他,如今就有多嫌棄自己。
她越是了解他,就越是覺得他那樣的了不起。
在泥沼里爬了出來,為霍家平反,扳倒了禍國的毒瘤,雖然那毒瘤曾經是她的父親。
她都想像不出,他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他認真的看着火堆,渾身散發著無盡的美麗,讓她忍不住的想要靠近,忍不住的仰望他。
不過徐悅蓮的心情轉瞬就變得有些灰暗,她就算和徐齊昌不是親父女,可到底,她是徐家養大的,而徐家,是霍七的仇人。
徐悅蓮深吸了一口氣,垂下眼眸,和霍七一起,看着火堆。
等了好久,霍七用柴火扒拉了下柴灰下的地瓜,撿了一顆遞給徐悅蓮,
“你吃吃看。”
徐悅蓮遲疑了下,本來他烤這個是為了給皇後娘娘吃,沒得娘娘還沒吃,她就先吃了。
“要不還是先給娘娘送去吧,聽說如果有孕的婦人想吃什麼卻沒吃到,將來孩子出生後會變得很饞,總是會留口水……”
霍七笑了笑,他還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事情呢。
“你吃就是了,我不和娘娘打小報告。”霍七話裏帶着笑意,雙眸閃爍着狡黠。
徐悅蓮,“……”
剛出灰的地瓜很燙,徐悅蓮說話間將地瓜不斷的在手間調換着,就算能吃,可這麼燙,還不把舌頭給燙了啊。
霍七看到她着窘迫的樣子,笑着將地瓜拿回去,吹了吹,拍了拍上頭的灰,一分為二,瞬間地瓜的香味傳了出來,冒着熱氣的瓤看起來軟糯可口。
剛剛接過來的時候,手指燙了下,她雙手扯着耳朵,把手指的溫度給降下去。
等到手不燙了,這才接過霍七手中的一半地瓜,吹了吹,咬了一小口。
這是徐悅蓮第一次吃烤地瓜……
富貴人家,都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鮮少會有人吃烤地瓜,他們認為這是吃不上飯的平民百姓才會吃的。
她小口小口的將那一半地瓜給吃了,她覺得皇後娘娘肯定會喜歡吃這個,因為她吃了半個,還想再繼續吃……
只是她在皇後娘娘身邊辦差,萬一地瓜吃多了,到時候肚腹脹了,發出聲響,甚至是放屁,那就有些不太美觀了。
霍七不好去鳳儀宮,於是她提着食盒去了鳳儀宮,見到她進來,提着食盒,皇後娘娘笑盈盈地道,
“地瓜好吃嗎?”
徐悅蓮下意識的抹抹嘴角,明明她還沒說,娘娘竟然就問這個問題了。
果然人不能做壞事……
皇後娘娘許晗笑眯眯的拿着徐悅蓮從食盒裏拿出來的地瓜,輕輕的掰開咬了口,越發的高興了。
“就是這個味道,好像夢裏吃過這個一樣,太好吃了。”
當初霍晗跟着家中的男人們到處蹦躂,自然是吃過霍七烤的地瓜,
許晗避免說錯話,只說是夢裏吃過的。
徐悅蓮莞爾,有了身孕的晗姐姐彷彿又變了一個模樣,依然活潑,卻帶着一些母性的溫柔。
大約,這就是女子都會經歷的吧。
她眼神暗了暗,雖然她知道晗姐姐讓她進宮做女官是為了提她的身份,可是,她這輩子卻不準備成親了呢。
男人,其實也就是那樣。
等到晗姐姐這裏不用她了,她就出家做道姑去,想來晗姐姐應該會讓她立一個道觀的吧?
到時候,紅塵俗世就和她無關了。
這樣想着,徐悅蓮的心裏沒來由的酸澀,腦子裏掠過霍七的那張臉。
她搖了搖頭,不讓他在她的腦海里停留。
連着好幾天,蕭徴都會讓人帶着霍七去膳房烤地瓜,不過,霍七隻在第一天見過徐悅蓮,後來都是膳房的人送到鳳儀宮去。
那等待的時光對霍七來說,就格外的漫長了。
好在地瓜這個東西不能吃多,而且有孕之人的口味總是變來變去的,許晗終於不想吃地瓜,想吃別的東西了。
不過,她在換口味之前,讓徐悅蓮去了一次霍家,就是從前驃騎大將軍府,給霍七送賞賜的東西去。
說是給霍七烤地瓜的賞賜,其實是變相的給宓兒攢嫁妝呢。
從前徐悅蓮經常出入霍家,對於霍家的佈局很是熟悉,將東西放在前廳后,又讓跟來的小太監在前廳等她,婉拒了霍家下人的帶路,獨自一人朝記憶中霍七的院子走去。
她知道自己這樣做並不太光明,甚至可以說有些不知羞,好人家的姑娘是絕對不會如此的。
可她想着,就最後一次,這次過後,她就去和晗姐姐說出家做道姑的事情。
最近有好幾個貴婦說媒說道晗姐姐那裏,不僅僅是晗姐姐,就是她都有些招架不住了。
所以,事情還是要速戰速決的好。
霍家只有一大一小兩個主子,府里靜悄悄的,果然,霍七住在從前的那個院子裏。
院子裏沒人,她停了停腳步,叫了聲,“霍將軍”,無人應答。
她又朝里走了幾步,理智上她應該止步於此,可鬼使神差的,她還是邁步上了台階,去了主屋前。
門半掩着,她手才剛提起,門就被打開,霍七的臉出現在門后,只是他身上的衣服胡亂的披着。
頭髮還是濕的,胸前半敞,水珠從他的脖頸上往下流,淹沒在衣襟里。
她耳根有些紅,眼神無處安放,後退了一步,可腳踩腳的,整個人朝後仰去。
一隻有力的,帶着絲絲熱氣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臂,讓她免於摔跤。
“你來幹什麼?”
霍七見她站穩了,放開他,凝眉望着她。
徐悅蓮斂了臉心神,紅着臉道,“我……娘娘說你烤地瓜有功,讓我來給你送賞賜。”
她想說,我來看看你,可她不敢說。
既然決定出家做道姑,那麼一切就放下了。
霍七笑了笑,剛要說什麼,低下頭看了看,頓時轉過身去,“你稍等下,我去換換衣裳。”
剛剛他正在沐浴,聽到外頭有聲響,這才匆匆的起身,胡亂的擦了擦,衣服也沒穿好,就出了凈房。
徐悅蓮看着他背上有些地方都被發梢低落的水滴給洇濕了,頓時又是手足無措,胡亂的行了一禮,
“那我去前廳等你……”
說著轉身就要走。
誰知腳步還沒邁開,就被人拉住了,只聽霍七道,“你在此等我吧,換身衣裳,很快。”
霍七的動作確實很快,沒一會就出來了,衣衫很整齊,只是頭髮還是有些濕。
徐悅蓮皺皺眉頭,“現在已經天涼了,你這樣出去頭被風吹了,容易引發頭痛。”
霍七無所謂地道,“不會,從前在軍中的時候都是這樣的,有時候在雨地里一呆就是兩三天。”
徐悅蓮聞言,心頭酸澀難言,垂下眼眸,咬着唇不吭聲。
霍七見她不說話,也不知道她怎麼了,對於姑娘家,他相處的經驗很少,以前有過未婚妻,可也沒怎麼相處,後來就被莫名其妙的退婚了。
至於其他的,他還真的沒怎麼了解過。
邊上的姑娘是她從小看到大的,以前只覺得她還小,畢竟比他小那麼多。
只是今日乍然一看,已經長大了,很可能過段時間就要嫁人了。
他這才發現她居然也不小了,已經過了及笄之年,完全可以嫁人生孩子了。
只是,一想到她以後會和別的男人在一起過日子,霍七的心裏竟有幾分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