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5,時間的長河

225,時間的長河

徐修彥外放徐縣為縣令已經三年,這三年來,他先是把徐縣幾樁積年懸案給破了,還受冤者一個公道,將真兇給繩之以法。

同時,他還把徐縣百姓的生活也提高了,這三年他為百姓做的事情大家都記在心裏,一見到他就稱呼他為‘青天大老爺’。

有一些受到他恩惠的人,見到他更是自發跪拜,甚至有些人家家中還給他立了長生牌位。

可以說,徐修彥在徐縣百姓口中名聲是極好的。

這日,徐修彥處理了一樁百姓的爭牛之案,剛回到后衙,外頭就落起雨來,他站在廊下,看着豆大的雨點打在地上,夾帶着泥土的腥氣,微風吹來,有絲絲的涼意。

小廝元青走過來,見他站在廊下發獃,上前道,

“公子,雨越發大了,咱們進去吧,小的給您打水凈面。”

“你在前頭審案的時候,驛站的衙差送了二姑娘的信過來,給您放在書桌上。”

“廚下已經備好了飯食,您是現在吃,還是晚些?廚娘熬了綠豆湯,正掉在井中鎮着,要不您先用一碗?”

當年徐家被抄的時候,徐府上下的奴僕都被發賣了,只有元青,因為徐修彥的緣故,安然無恙。

後來跟着徐修彥到了徐縣。

許是習慣了元青的碎嘴,徐修彥也沒打斷他,只是看着廊檐下掛下來的雨簾,好半響才去了屋裏,洗漱凈面,換了家常便服坐在書桌前看徐悅蓮寄來的書信。

原本外放徐縣的時候,徐悅蓮是要跟着他過來的,但被徐修彥給拒絕了。

如果跟着他到徐縣,將來徐悅蓮只能嫁一個很普通的人家,她已經十七歲,經不起更多的等待了。

而他,也並不想委屈徐悅蓮。

幸好在出京前,皇後娘娘召了妹妹進宮,之後就將她留在身邊做了女官,直到去年和霍將軍成親。

信里悅蓮說她已經有孕三個月,他即將升為舅舅。

看到這裏,徐修彥原本淡漠的唇角微微揚起,露出一絲絲的笑容來。

元青正好端了綠豆湯進來,見狀,問道,

“公子,二姑娘在信里說什麼了?是不是又催您成親了?”

自從去年徐悅蓮成親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徐修彥了。

因為她知道徐修彥從前在京城放出去的那些流言是真的,他確實是把霍十一娘當成了妻子,許她一生一世。

這輩子,她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徐修彥成親,是以一直放心不下,每一封來信,都會問一兩句徐修彥對於親事的想法。

徐修彥輕輕撩起眼皮,淡淡的看了元青一眼,讓原本還想要問話的元青閉上了嘴。

他一直知道公子嫌棄他的呱噪,本以為公子離府的時候不會帶上他,還暗暗祈禱上蒼,讓官府發賣他們這些奴僕的時候賣個好人家。

誰能想到公子會將他帶在身邊,那時候元青覺得,他真是個有大福的人。

在徐修彥的‘死亡之眼’下,元青小哥垂手立在一邊,伸長脖子,想看看二姑娘到底在心裏說什麼。

“悅蓮已經有孕三個月了。”突然,徐修彥的聲音響起。

元青喜笑顏開,“啊?呃?公子,這是大喜事,晚上要不要加個雞腿?”

徐修彥,“……”

沒等徐修彥回答他,元青小哥就跳了起來,去廚房讓廚娘再燒一個雞腿當加餐。

元青腳步聲漸遠,室內恢復一片冷清,徐修彥放下手中的信箋,起身走到身後的牆邊,拉起一幅畫軸,裏頭是個小小的空間,上頭擺放着一個靈牌。

他將靈牌拿了出來,回到椅子邊,手在上頭摩挲着,神色溫柔。

悅蓮信里信外,還是想要讓他找一個人陪着。

感情和陪伴,這輩子他已經得到過了,是以就不再強求了。

許多人年少時都會想要與心愛之人共度一生的想法,不管他能不能做到,至少是這樣期盼過的。

而他,不知道什麼是真心喜歡,他只知道,他許諾了他一生,那就是一生。

……

徐修彥初見霍十一娘的時候,還是青蔥少年。

那個時候,父親在官場上如魚得水,認識了很多人,作為家裏唯一的男丁,將來是要承繼家業的,所以父親會帶着他出去見人,交際。

他對十一娘最開始的印象是來源於霍三。

因為他和霍三是至交好友,那個時候,霍三的嘴裏掛着的就是十一娘如何,十一娘如何。

及至後來,他認識了霍七,同樣的在霍七的口裏聽到了十一娘這三個字。

作為霍家當時唯一的姑娘,十一娘是被捧在手心裏長大的。

可她並不嬌氣,琴棋書畫,刀槍劍戟,弓馬騎射,樣樣精通。

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穿着一身利落的男裝,頭髮高高束起,額前綁着紅色的帶子。

她很漂亮,眼睛大而明亮,流淌着高門貴女所沒有的朝氣和明朗。

那會她站在比武場上,專註的看着霍家的男兒們過招,覺得這樣不過癮,她竟然也加入到比試中。

他見慣了那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也聽慣了京中各種才女的名聲。

他唯獨沒見過一位女子,和她這樣的……這樣的英姿颯爽,性格率真,卻不讓人覺得粗蠻,反而看到她唇角都忍不住翹起來。

那之後,他時常來找霍七和霍三,順便也時常看到十一娘。

他起先並不知道這樣一個讓人看着就心情愉快的姑娘不僅僅武藝了得,就是閨秀們會的那些,她也都會。

雖說霍三曾說過,他的妹妹,比那些才名在外的閨秀還要厲害。

他也只是一笑置之,在霍三的眼中,自家妹妹計算是個瘌痢頭那也是最美的。

那天,他去找王慕山先生,在書房外,聽到一道清麗的聲音在和老先生辯駁。

她的觀點,論據,有理有據,對於那些書籍上的東西旁徵博引,彷彿一座移動的書庫。

他站在門外,遲遲沒有進去,他當然聽出那道聲音屬於誰。

後來,他進了書房,看到桌上兩人討論的畫,一幅是真跡,一幅是贗品,可那贗品,幾乎可以以假亂真。

後來他知道,那畫,是她畫的。

那一刻,他覺得霍三說得對,十一娘確實比那些才名在外的閨秀要強的多得多。

他能夠和霍三成為朋友,是因為父親和霍錚將軍是好友,能夠時常出入霍家,也是因為這個。

等到某一天,父親叫他去了書房,說要定下他和十一娘的婚事,他的心驀然跳動了一下。

許多年後,他才想清楚,那叫做歡喜。

不過,父親又說,他如今不過是個小小的舉子,沒什麼資本配得上十一娘,想要等到他高中之日再真正的訂下親事,反正那個時候十一娘也不是很大。

他當然同意,十一娘那樣好,他當然也要變得好。

他更加刻苦的讀書,和十一娘在一起的時間也漸漸多了起來。

她真的是很厲害,讓他總是能夠發現潛藏的優點。

有着無數優點的她,也還是有缺點的,比如,她就不會做燈籠。

其實,他也不會,不過,他還是硬着頭皮做了,雖然過程艱辛了些,成品丑了一些,可到底是做成了。

後來,他許諾每一年都給她做一盞燈籠,那一霎那,她的笑容,讓他晃了眼。

只是誰能想到,後來他的燈籠越做越好,可那個人,卻再也看不到了。

他本以為人生就一直是如此了,日後他金榜題名,迎娶十一娘,步入官場,為國家效力,為君主盡忠。

直到那一年,在他科舉的前夕。

霍家出事了,當霍家軍出事的消息傳到京城,霍家女眷為了不被發配為奴,自盡於霍宅。

那個時候十一娘隨着霍將軍上了戰場,霍家滿門,也只十一娘。

霍家很快就被定了罪,他這才知道,在這場變故里,他的父親,從頭至尾參與了,並且在霍家的定罪上,給出了致命一擊。

他的父親,害了他未婚妻的一家,他那個時候才明白,為何父親說只是定下口頭婚約。

根本就不是父親說的那樣什麼只是小小的舉人,配不上十一娘。

而是因為他根本就沒想過讓這門親事存續下去,他說定下口頭婚約不過是為了蒙蔽霍家。

這一切,都是他父親做的推手,是他的父親主導的。

他知道十一娘回京了,可他不敢去見她,因為他沒臉。

知道的越多,他越是心痛,他越是想要遠離十一娘。

父親說等他考上科舉,就將他和十一娘的婚事定下來,所以他埋頭苦讀,只要上了殿試,得了名次,他就讓父親兌現當日所言。

他甚至為了麻痹父親,特意讓下人不許討論霍家的事情,造成他不想聽,死心的樣子。

只是,他到底太傻,太天真,父親既然能夠暗地裏推動霍家的事情,那麼,他又如何會兌現當日所說?

他連至交好友霍將軍說害就害了,又怎麼會成全他和十一娘?

可更讓他傷心的是,他還沒抗爭出結果,十一娘死了!

得到消息的那一刻,他腦袋裏嗡的一聲,隨後,默默的回了房間。

此後餘生,他的目標只有一個,讓害了霍家的人,通通還債。

他開始收集證據,追查真相,他知道自己不是徐家的孩子,他知道了那些骯髒不堪的秘密。

有作為閣老的父親,自己又是探花郎,很多的人想要攀上徐家這門親事。

可他的一生,已經許給了十一娘,又怎麼會迎娶別的姑娘?

他故意在京城放出話來,說他有了妻子,並且已經去世。

京城的世家,一家連着一家,當年徐家和霍家定下口頭婚約的事情不可能沒人知道。

所以,他的話一出,就有人想到了霍家,並且為之惋惜。

這樣做,母親很不高興,父親同樣如此,甚至讓他跪了三天的祠堂。

膝蓋很痛,可他不悔。

他不想擺出深情的模樣,可唯獨只有如此,才能杜絕家中給他訂下親事。

後來,他發現有人同樣在追查當年霍家軍傾滅的真相,他知道了鎮北王世子許晗,那個如玉如琢的少年。

他的身上,有着和十一娘類似的氣質,性情率真,學識淵博,機敏善變。

他們的初遇,是在那條深深小弄的一家點心店裏,十一娘最愛吃那裏的酥油泡螺,每次一買就是兩份。

時間長了,與店家熟悉之後,這才知道,幾乎不曾有人同時買兩份的。

唯獨只有十一娘。

那天,他從翰林院出來,信步走着,就到了那條巷弄,在那家店前站了許久,這才上前要了兩份酥油泡螺。

在等待的時候,邊上有人脆聲說要兩份。

他本站在邊上,倏然抬頭,看到的是熟悉的背影。

那一刻,他的心幾乎要跳了出來。

十一娘!

難道他沒死?

因為在那所她居住的院子裏,他沒有看到十一娘的屍體。

只有滿屋子的血!

所以,是十一娘嗎?

他不動聲色,特意用一塊玉佩試探,是不是十一娘,失望的是,並不是。

彼時,他還不認識鎮北王世子,從那之後,他時常會見到他,只是不知為何,鎮北王世子彷彿對他很是不屑一顧,甚至帶着微微敵意。

漸漸的,他的目光停留在許晗的身上,他的愛好,他的小動作,很多的很多,都和十一娘那樣的相似。

他知道,許晗就是霍晗,不管裏頭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他認定了許晗,就是霍晗。

他跟着他下江南,路上,在小船上,他被劫持,許晗並沒有相救,反而激着那水匪將他殺了。

那一次,他見識到了許晗的機變,見識到了他利落的伸手,更加的見識到了他的狠心。

他自覺沒有任何得罪鎮北王世子的地方,也不知他為何對自己那樣大的敵意。

後來,他們還是合作了,合作將那個小縣令設計抓了起來,查到了江南弊案的真兇。

同樣的,他更近一步的掌握了當年霍家傾滅的真相。

在江南的時候,他聯繫了霍七。

他能夠知道不是父親親生的孩子,是因為霍七,在徐家的一個別院裏,他看到了宣稱已經死去的霍七。

他知道了一些真相,他將霍七救了出去,這些年,也時常的和他聯繫。

不知為何,他將許晗的事情給隱瞞了下來,也是因為這個隱瞞,差點讓承恩公世子死於非命。

秦樓,不僅僅接那些查探消息的生意,也接取人性命的生意。

霍七就接了這麼一單,出動了秦樓大部分勢力,就為了取許晗和承恩公世子的性命。

他得到消息的時候,想要阻攔,已經來不及。

不過,那一場戰鬥,竟然讓化身為秦樓樓主雲峰的霍七得到了一些重要的消息。

之後,許晗從江南回來,霍七也跟着回京了。

江南弊案之後,皇帝將他從江南的小縣調回京城,升任大理寺寺正。

之後,很多的案子,他都跟着許晗一起查。後來甚至一起去了北疆,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有什麼意義。

於是,他安慰自己,這一切都是為了讓霍家平反,讓那些害了霍家的人得到應有的懲罰。

他以為他窺破了某個秘密,可有人和他一樣,也窺破了那個秘密。

他本以為,他會有機會和十一娘重新開始,卻不曾想,錯過的人,永遠都會錯過。

當年他對霍家事情的冷漠,當年他的那些袖手旁觀,讓他永遠錯過了機會。

他恨過,甚至想要不折手段,可到了最後,他明白了,愛,就是單方面的事情。

最好的不過是我愛你,你也愛我。

而他,曾經擁有過的,只是被他丟失了。

“公子,吃飯了。”有聲音打斷了徐修彥的回憶。

是元青端了飯食過來,讓他用膳。

桌上果然多了一道紅燒雞腿。

“公子,隔壁的那個豆腐西施又送了豆腐過來……”元青一邊幫他夾菜,一邊叨叨着。

見徐修彥沒吭聲,元青小哥自覺地道,“不過被小的給拒絕了,但是,小的還是給了銀子買了一板豆腐。

公子,您不是喜歡吃油炸豆腐嗎?小的已經吩咐廚娘,晚上就吃那個,你看是要加點什麼配料呢?“

徐修彥一陣頭疼,他的性子淡漠,所以這才留着元青在身邊,更因為元青這個名字,曾經是十一娘身邊丫鬟所用。

他不想再換人叫元青了。

只是,有時候元青太過呱噪,呱噪的讓他頭疼。

他放下筷子,曲起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元青知道,這是讓他閉嘴的意思。

果然,接下來的用飯時間很是寂靜,元青在邊上沉默的奉菜。

“公子,外頭都在傳說皇後娘娘如今又有喜了,希望這一胎她能夠生個小皇子……”

快要用飯完畢之時,元青沒能忍住,還是說起了在外頭聽到的消息。

她又有孩子了?徐修彥忍不住揚起了嘴角。

這真是一個好消息,當浮一大白。

“元青,把咱們從京城帶來的那瓶梨花釀拿來。”徐修彥說道。

“哎。”元青應道,轉身去拿酒,走到一半,狐疑的看着徐修彥,

“公子,那個雞腿夠不夠你喝酒?不夠小的讓廚娘再燒一份來。”

徐修彥,“……”

沒有雞腿難道就不喝酒了嗎?到底是什麼原因讓元青以為雞腿是最好的東西?

明明他也曾經歷過徐家最為鼎盛的時候。

不是那等眼皮子淺的人。

這些年,在徐縣的時候,也不曾少過花銷的銀子啊。

那天,是徐修彥第一次喝醉了。

徐修彥躺在床上,閉着眼睛,腦子裏浮現的是當年第一次見到霍十一娘的情形。

如果有來生,他一定要早早的遇見她,將她早早的娶回家,避免一切的磨難。

人什麼時候要死,只有自己最清楚。

徐修彥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徐修彥一輩子,愛過黎民百姓,愛過秀麗江山,愛過這人世間的大好河山。

同樣的,他更愛過一個姑娘,他心裏,最美好的姑娘。

他愛的那個人,他的妻子,一輩子活在他的腦海里,他的心裏。

他愛她,獨獨愛她一個。

他閉上眼睛,陷入道了那種不知身在何處的飄搖中了。

再次睜開眼睛,他正站在一個校場邊上,耳邊是男子比試發出的呼喝聲,聽起來是那樣的讓人熱血沸騰。

他伸出手,陽光從他的手指縫穿過。

他抬起頭來,眯着眼,看向天空,目光再次投向比武場。

他靜靜的站了一會,還沒弄明白在哪裏,直到他看到面前的那個修長的身影。

頭髮高高束起,一根紅帶從額前繞到腦後,背影是那樣的熟悉。

他不敢動彈,等到心頭的那股狂跳慢慢平復下去,慢慢的朝前走去,停在那道身影的旁邊。

那個人在不斷的點評着比武場上的人比試,“四哥,攻擊五哥的下盤,他平時不愛扎馬步。”

“五哥,你打四哥的腋下,他怕痒痒。”

她的聲音清脆,帶着笑意,不像是點評,倒像是拆台,惡作劇。

場上的人聽了她的話,頓時往後一倒,癱在地上,口中嚎叫着,

“十一娘,你再這樣,我們可要去和父親告狀了。”

十一娘叉着腰哈哈大笑,幾個縱身,到了比武場,兩個人的身邊,用腳踢了踢,

“你們能打贏我,只管去告狀。”

徐修彥按住胸口,酸澀難言,他的眼角,有東西落下,一滴一滴的。

“嘿,你怎麼了?這是哭了?”邊上有一道聲音傳來,是霍三。

剛剛霍三將他帶到校場,被霍將軍叫去了,留他獨自在這裏。

徐修彥回眸,看着霍三那戲謔的臉,負着手,一如從前,道,

“哭了,你把我丟在這裏,害怕。”

霍三一臉見鬼的表情。

是啊,他是他,又不是他。

他想要上前狠狠的抱住那道身影,幸好,他回來了,他帶着記憶回來了。

這一輩子,他一定好好的護着她,護着霍家,再不讓她受半點苦楚,讓她永遠這樣的叉腰仰頭大笑,明麗率真。

哪怕她的未來不屬於他,哪怕她的心另有所屬,他依然會好好的守護在她的身邊。

永遠,永遠。

我在山海之間,逆轉時間的輪迴,跨越千難險阻,終於回到你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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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本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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