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風濃 （六）
姬梵不得不讓下人趕緊準備回京都的行裝，便是萬般不舍，她也無法任性不走了。
午膳時碧璽來秉：“秦幫李阿四想求見主子，但我卻是阻止了，主子身為王妃之身，不可輕易近男子身邊，更何況他還是武學之人，他向我彙報了一些白山庵慈莊裏的事情。”
姬梵微愣，慈莊裏是她找人收養了很多流離孤兒，尤其是戰亂年代最容易被拋棄的女嬰，藉著白山庵的名義，將這些可憐女嬰收養，這是她重生以來一直在花了很多金錢心力在做的事，不但是收養孤兒，還教導這些女孩學習書籍與醫術，轉眼過了也七年多了，當初那些孤苦零丁的孤兒已經長大成人，人數也一直在擴大，很多事情她也要更加操心這個慈庄的未來走向。
她七歲重生就收養孤兒這事，一直沒有怎麼瞞着旁人，姬霜一直知道且為她擺平了姬家長輩，晏夕之前也對她提過，相信有心人只要是一查，必然知道她名下有一個很是龐大的孤兒醫學講堂，姬梵也知獨孤寐也一定可以輕易察知。
“主子未來是有什麼打算嗎？”碧璽頗為認真地問姬梵。她那日聽了姬梵的計劃，想到姬梵八年前便買下了白山庵山腳下一大片莊園，幾年前便指使秦幫收羅天下孤零女嬰，開學濟世，忽覺姬梵也雖不如姬霜出色但不凡，卻也懷有一顆善舉天下之心，如今姬梵想開平濟天下的葯堂，她更是願意為其付出心力來達成姬梵的這個構想。
甚至，她感覺自己漸漸寂靜的心都微微開始熾熱起來……
想起了曾經輔佐姬霜廬堂論世，帷幄間運籌天下的時光……
姬梵微微走神，慈莊上差不多有三四百名人丁，在這個命如草芥的年代，一個大莊主手下有數萬奴隸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姬家更是五在世家之一，姬家嫡女的身份比起大莊主更是高了幾個層級。姬梵養着這些女孩加少數男孩其實花不了多少錢，平日裏女孩們半日學醫半日植桑織布，連教導他們學識醫術的師長都是姬梵自己府家裏的醫官，慈莊上的糧食產入完全夠養活他們，甚至還有剩餘，剩餘的錢糧姬梵也沒有拿去，而是一部分給他們增進開支，一部分則捐給了山上的白山庵。
這些女孤兒和少部分男孤兒長大了，未來會成了自己的忠實部下與兵卒部曲，可以為她保家護院拓展財富。
可是……
姬梵低頭思考了一下，說：“碧璽，那些女孩若沒有一檻院牆保護，必然會成為餓民口下的糧食或是器物，當初我把她們收養不是為了要做什麼，而是希望她們有個安身之所，免招生靈塗炭，未來有個持身之才，所以讓她們學醫織綉識字。”
碧璽嘆道：“主子好善心，雖說此時不宜有什麼大動作，但我們可以先在某個不起眼的街落典下一間不大不小的鋪子，先開一間藥房試試深淺，那裏既不惹人起眼，不會動了某些大姓的財源利益，您手下的秦幫也可以照應一二。”
姬梵一聽，也覺得是好主意，便點頭說：“你說的極好，便按你的意思去做吧，這事情你來辦我絕對放心。”碧璽是姬霜的得力手下，連鼎天策士這種收羅天下英雄之事她都可以做左右手，開個小小藥店更不在話下，這時她才懂得為什麼姬霜說她為自己安排好了一切，而姬欣這麼憤恨於姬霜把碧璽與吳先生指給了她。
有一得力之人，甚至勝過千軍萬馬。
“是。”碧璽應了下，行禮后離開，不知怎的，看着她離開的背影，似乎她的背脊都挺直了幾分，身上的生氣也增加了幾分，看來她碧璽在自己身邊還是有些委屈了，可以說是大材小用，如今將開藥行之事交給她，這種舉大事成大善之業的事情反倒正是合宜碧璽，也讓她燃起了心志。
姬梵勾起唇角，心裏道：霜姐姐，你託附給我的人，真的很好，謝謝你……
一叢人回到了皜曜宮，獨孤寐也沒有來看她，就把她扔在了薈蔚園好久，姬梵不吵不鬧，甚至鬆了口氣，期間姬欣來看過她，她立刻跑到了獨孤寐的正殿，正在她慌亂之際，章總管出現，說已經安排好了王妃接待客人的房間，她才鬆了口氣，帶着姬欣進房，一見房中物件皆奢華富貴，而且樣式顏色都是姬梵偏愛的風格，最令姬梵心驚的是：這些東西的擺放位置跟姬梵晚翠浮金樓屋內的方位位置幾乎一樣，只是姬梵屋子裏樸實簡單一些，此屋的東西更華貴，也更符合王妃的身份。
這份滴水不漏的安排，姬梵細想起來，更是覺得不寒而慄。
姬欣坐了半午，獨孤寐不知為何也出現了一會兒，表現溫柔和緩，極具皇子莊嚴平宜風範，在姬欣面前待姬梵也很是溫柔，弄得姬欣臨走時悄悄在姬梵耳邊小聲說：“本來還擔心姐姐，但看離王殿下這樣，對梵姐姐很是溫柔呢……”
姬梵心裏一揪，面上卻是羞赧狀，低下頭小聲說：“沒，沒有……”
外人總傳她與離王感情不好，正是因為她還是紅丸之身。
當姬欣離開后，兩人也又回復到了抬頭不相見的王爺王妃相處模式。
這樣，也挺好的……不知不覺間，姬梵嫁給獨孤寐也過了四個月的時間，這期間發生了很多事，但總體來說獨孤寐對她不差，沒有虐待過她，也沒幹涉她的采植種葯的舉動，比起在姬家行事偷偷摸摸的時日，實是好太多，也讓姬梵心中暗暗鬆口氣，更是足不出戶地鎮日呆在晚翠浮金樓中，她知道，現時所有的一切安靜與寬容，也是在她自己識趣不逾矩的前提之下，否則，以獨孤寐的手段，她稍有一點點異動，往往自己連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而做他的手下，獨孤寐往往會有各種玲瓏剔透的好手段來籠絡人心，在前世里，像皜曜三傑阮容虛剎摩葉璃軒，像君知秋對其皆是忠心耿耿，萬死不辭的。對待姬梵更是不用說，一點點手段就讓姬梵乖乖聽話，不敢有任何反抗。
姬梵也在這樣脆弱且隨時可能崩塌的安靜假象中，過了一段舒心的日子。
但這樣的日子越是長，她也越是不安。
總感覺此時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像有某種壓抑的烏雲，在緩緩籠罩着大殷京都的上空……
山雨欲來，風滿樓……
站在晚翠浮金樓的樓頂處，看着外菀的一片皇城牆墟，姬梵眯着眼，心思飄遠……算算時日，京都皓劫快要來臨了……
“主人。”碧璽在一旁出身，道：“離王差章總管親自送來神農祭宮裝大禮，備以明日穿戴，章總管在下邊等您過目吩咐。”
獨孤寐對姬梵向來大方，吃穿用度都是王妃中等級里不差的，獨孤寐雖然食邑不如三個哥哥，但他一不招兵二不買馬，三則鎮日雲遊練丹化方外之人，他根本花不了多少錢財，至少表面上他做得如此清淡出世不染塵俗，於是乎整個皜曜宮裏最能彰顯王族奢華身份的時刻便是姬梵少數幾次出席皇族聚宴的時候了，所以每次章總管都會卯足了勁張羅最華美的珠寶美飾送來給姬梵挑選，只是……
姬梵低下眉，說：“碧璽你幫我觀顧便行。”
她從來對於這些珠寶華飾皆無興趣，出身華族五姓，自小就從少不得這些，不是那些小門小戶的淺姓，會為了這些宮玉珠寶而擰眉爭意，獨孤寐對她大方，那是因為在他眼中，這些東西也沒有任何價值而已。
那些華飾珠寶，於獨孤寐姬梵兩人而言，都是毫無價值，兩人一個心中藏着野心，一個渴望自由，其實，並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是。”碧璽領命下去。
第二日，姬梵穿着碧璽為自己挑選的滿珠流蘇淺粉日玉冠，金鳳淺玉色長袍坐上了獨孤寐的車座旁，她一坐上去，丫環們便垂下了四周的碧色綢幔，掩去外界一切聲音，姬梵不安地移開身體，靠在了離獨孤寐最遠的位置，不發一聲。
獨孤寐也沒有理她，正坐如佛的半閉半開的低眸中，目光微微有些暗影深沉，這是他不同於平日裏如月華清仙般的模樣，臉如皎月出塵，但整個人卻是彷彿蒙上了層危險的薄霧，讓人泛起恐懼的雞皮疙瘩。這樣子讓姬梵瞬間感覺呼吸都要放輕了，她微微轉過頭，透去窗檔外細紗看窗外緩緩行過的街景，不敢看獨孤寐。
不知過了多久，下巴被一個冰冷的物體抵住，強迫她轉了過來，入眼便是獨孤寐笑若繁花輕斕的雙眼，那麼溫柔，又那麼殘忍，聽他問：“在看什麼？”
姬梵微微低眉，見是獨孤寐拿着一柄玉扇頂着自己的下巴，再抬起頭看向獨孤寐，說：“窗外。”
“窗外有什麼好看的？”獨孤寐似乎有些興緻，接下來問道。
姬梵沒有想到他會這樣接話，微微意外地睜大了眼眶，心想他為什麼會問自己這麼無聊且浪費時間的問題，但她面對獨孤寐唯一心得就是不要跟這樣千年狐狸般的人物耍心機，於是老實地說：“窗外有人群，有煙火氣，有路過的平民……”
“煙火氣，平民……”獨孤寐細細咀嚼了姬梵說的幾字，目光微斕，笑說：“想不到吾王妃也是個心懷天下的志士……想之前，你曾說要開遍佈天下的藥局利民利生，如今如何了。”
姬梵被他一說，心跳加速，也不知道獨孤寐問這話是何意，想了想回答說：“殿下，姬梵只是習了某些醫術想術盡其用，並無什麼高宏偉大目的，目前只是在初試階段，並無大動作與妄想。”
“你手下在京效開了一間藥鋪，外有秦幫之人幫你護全，內有姬家幽州之人張持，你覺得有心人若是查，會沒有人查出來這家新開的藥鋪是從皜曜宮伸出去的手嗎？這是京都，天子腳下的京都，任何異動都會被人捕捉到並查清底細，我若猜得不錯，你這家店不出一個月，便會有陳國越國欒國幽州那邊暗線下訂購藥品的訂單了。”獨孤寐慢慢地說。
“啊？”姬梵呆了，尤其是在獨孤寐說陳國越國欒國幽州時……姬梵腦海里立刻閃現了帝歧少羽、篆香寒、風炎無垢、晏夕的面孔……特別是晏夕，使她眸子微微暗沉，浮起酸澀。
此份酸澀被獨孤寐捕捉住，他卻是依舊淡淡地笑着，如同看不見，他輕輕地搖着玉扇扇着，風兒輕輕吹動姬梵耳邊細珠流蘇，發出叮叮輕響，只聽他道：“他們去查你，不光是你是離王妃的身份，姬霜所中之毒還有我身上的毒，都是因為你的出現，而出現了反轉，你覺得人家會放過研究你的醫學可以獲得的好處嗎？”
姬梵彷彿被啪地一聲打中了腦門，略有絲清醒，想到了對她有傳授之實的怪老叟，還有她手中那本詭秘的《蚑蚏經》。她是沒有想過自己開藥鋪會引來什麼禍端，畢竟她會醫這件事，世家大族中多多少少傳有些風言，只是姬梵不張揚不引人關注，所以也無人在意，她花錢買下商鋪試試自己的醫術也沒有什麼很大的事情，所以她想也不想地吩咐了碧璽下去辦了，但如果這其中還牽扯到了怪老叟和那些玄秘醫術，自然會引來很多暗探查探，到時如果循着那條線查到了獨孤寐的身上，若是不小心讓人發現獨孤寐隱藏的真面目……
姬梵頓時背脊出了一層細細的冷汗——獨孤寐這是在警告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