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門口一聲唱諾:“大夫人到。”門帘撳動,一身朱金玉花深衣的婦人走了進來,她三十少許,步履典雅貴華,一派世家氣度,只是眉間唇瓣顯出幾分精明算計,使人知其不可小覷。手邊牽着一個粉雕玉琢的四歲女娃十娘子姬欣,她見太夫人見了禮,姬欣也乖乖地行了禮道“祖母好”,兩人被賜坐於近前。

大夫人何氏,是“五姓”之一何家的大房嫡女,何家名貴高華,有“四世太尉”之美譽,若論起累世貴盛,故吏壟斷,便是才三世傳位的獨孤一姓也是無法比擬的。故以“五姓”之女少有嫁入皇室,皆只是五姓之內互相聯姻,故守階層。

姬太夫人獨孤氏能夠在“姬”氏嫡族內穩佔鰲頭,發號施令,除了她出身皇家,為姬家誕下三個有才嫡子外,還因其精明練達,明察謀算才得以統令一族。

姬梵見着大伯母,卻是身形一晃,勉強行了一禮卻是有些站不住,蒼白着小臉,如玉脖頸上泛出冷汗,何氏看了一眼她的形狀,關心地問:“阿梵可是身體剛愈,還未大好?”身形依如世家風儀,巍然端坐於室中。

姬梵含首一斂禮,細細嚅嚅的聲音響起:“多謝大伯母,阿梵已經病好可以下床了,只是方才有些冷意,才失了禮儀。”

“無妨。”何氏嘴角含笑“家裏嬌兒需精心調養,我娘家近日送來百花杏蕊膏,專門調理閨中千金身體氣脈淑理,待會伯母差人送去你那幾瓶。”

“謝大伯母。”

姬太夫人喝着梅花蜜露,不緊不慢地說:“你該是要好好地謝謝你大伯母,你可知這藥膏是何家百年前得到方子,光小小一瓶就需藥師十年之功,輕易不予外人,阿梵可是得到了稀世珍品,這幾瓶可讓你受宜終生。”

何氏不卑不亢地回:“母親廖贊了,宮中的御葯哪是我們臣子府里粗品可以比擬的。”

姬太夫人笑笑,何氏這話說得謙虛,大家都聽得出。

世族的千金從手指蔻丹至烏黑黛發,從五官肌膚到內腑媚里,都是自幼經過通曉調理的葯婦照料,每日皆需葯浴膏敷,不同的年齡不同季節用的草藥皆不同,一直保養到十六七歲需談婚論嫁時,便是五官再不出色,那自內由外散發的氣華馥韻,也足以使沒有這般底蘊的世家女娣失去光彩並不由自慚,更何況嬌美流灧如姬梵。

何氏看着姬梵櫻唇秋瞳,玉顏螢潤,就是厚發病顏也掩遮不住的國色芳艷,嬌嬌弱弱凄凄瀝瀝,使人心折,若是平凡小族內的佳女,自可以籍以送予貴門高族甚至皇家換得榮權富華,可是她是“五姓”之女,如此軟怯就少了幾分高門大閥世家女子該有的氣度。她低斂下眼睫,心下不知翻轉過幾回計量得失,卻是口中說道:“如今阿梵身體已愈,不如下月裴家宴會,母親也帶上她一道去吧?”

“哎呀,娘子——”綠柳驚急的聲音響起,循聲望去,姬梵面失血色地伏倒在地,眼帘緊閉,貝齒緊咬着下唇幾乎出血。丫環們急步上前扶起姬梵,置於角房軟榻上休憩。

姬梵感覺自己的心臟彷彿坍塌了一塊,耳內轟隆一片,整個世界都在崩潰,自骨子裏發散出的寒慄幾乎要讓她的牙齒打顫,她重生數月里築起心中城牆,卻脆弱到聽到與那人初遇之宴會,心臟便如中了毒箭一般,撕扯出巨大的裂口,流出黑色悲哀的血液……如黑雲壓來的層層恐窒,攻得她遍體生冷,如此不堪,如此脆弱,脆弱得好似前世在她身上發生的一切如幻影的泡沫般易碎,途留那青澀年華印在她骨髓中的痴戀……傷口簌簌作疼之聲彷彿在嘲笑着她蠢懦,也切割着她的神經……

她不得再這樣下去,不得再蠢了,世間最蠢的事莫過於冀望自己得到沒有資格觸碰沾染的高空霽月,前世,她蠢過一次,愚蠢的代價化作醜惡血腥的泥濘提醒她年少的執迷不悟,跌得她墜入地獄苦海不可抽身……

好不容易在綠柳的撫胸按穴之下,回復了血色,雖是步履虛軟,還是走到了姬太夫人面前行禮:“孫女方才失儀,求祖母責罰。”

姬太夫人掃了她一眼,道:“罷了,你本是大病初癒,身體又自幼虛弱,我自不會因此責怪你,我看,你還是先回院裏休息一下,明日再來。”

姬梵垂首:“孫女無礙。”

姬太夫人面色稍緩,讚許地微點下頭。

她不關心姬梵是因為體虛病弱,還是一如以前般不願參加名豪宴會才失態昏倒。世家女就算是錦袍下身傷流血不止,也要將華衣上的光華耀麗,世家中盈貴風姿展現在眾人面前不損一絲一毫,耀眼奪目於這個世間,不墜世家盛名,這才是名閥嫡女該有的氣度。

“下次,別再穿太淺的衣裳,女孩就要鮮艷些好。”姬太夫人淡淡地置下一句。

綠柳聽了身體一抖。

“是。”姬梵吶吶回應。

“二夫人二娘子到。”

跨過帘子緩緩走來母女兩人,婦人韋氏清瘦冷盈,面容雍雅,淡淡詩書氣韻在舉手投足間顯現。身旁十一二歲的女童隨着她步履緩行,柔雅自有清韻,眉目高貴自矜,舉止行端無人可找出一絲錯處,仿若將世家貴女風範刻在了骨血毫髮里,灼華耀目。

看着姬家二娘子姬惜,姬太夫人唇角不由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

二人行禮后姬太夫人賜座,一旁大夫人嘆道:“霜兒這孩子,諸人皆到了,唯她未至,真是不識禮數。”

太夫人擺擺手,唇邊愉悅的微笑遮也不住,道:“那孩子怕是讀了什麼孤本,睡得晚了,你莫怪她。”

大夫人垂首稱是,二夫人韋氏、顧惜臉上也沒有任何錶情變化。

“翁主,芸夫人豆娘子笙娘子候在園外向您問安。”朱媼走進來行禮道。

太夫人淡淡地說:“讓她們退下去吧。”

“是。”

芸夫人豆娘子笙娘子是祖父庶子姬瀏的妻子與女兒,是沒有資格進到珍華苑的,但太夫人不見不表示她們不需要每日來問安。姬家庶子妾妓無數,若不是姬瀏也算有才幹,任京輔都尉丞,怕是出現在苑外請安的資格也沒有。

姬家只有嫡系才列入族譜與排行,妾庶與下人無異。

姬太夫人嫡長子姬德,任右輔都尉,姬家家主,二子二女,分別為大郎君姬光,二郎君姬華,大娘子姬霜,八娘子姬欣。大夫人曾生過三郎君,三娘子五娘子,不幸早夭。

嫡次子姬興任太常丞,二子一女,四郎君姬全,六郎君姬霆,二娘子姬惜。二夫人的生的三郎君五郎君,四娘子六娘子體弱早殤。

嫡三子姬誠無官無職,風流浪蕩,鎮日府外嬉玩妓妾,雖放浪形骸,詩書琴畫卻為時人所崇拜追捧,他只育有姬梵一女。

堂前孤雁驚起,呤起一聲清亮高亢鳴叫,穿過蔚藍雲空,伴着一陣梅香寒風,穿過層層簾幔,吹拂向室中諸人。

門外,仿似靜寂無聲,沒有一絲聲音,卻又好似遠遠傳來了輕輕聲響,衣袂拂動,暗香雲裳的簌簌聲絲絲扣耳,清風白雲熙熙紛紛奔涌至廊前,只聽得“撒——”一聲,錦簾划起一道優美的弧度,一個國華艷傾的佳人風姿清蘊出現在簾后,緩步走了進來,恭敬的朱媼與一眾女僕垂首跪叩在廊前。

朗清耀宇,皆日輝灼,奕世朱倫,耀彼華陽,旌翩袂裳,濯濯清蘭,馥華清辰,瑤瑤烈光,懸名日月,垂萬春焉。

曾有才子與京都第一美人,大殷第一絕色姬霜驚鴻一瞥后,為其作了這首驚讚天下之詩。

姬霜之國色,不是氣度芳華的姬惜可媲美,不是清媚嬌艷的姬梵可比擬,她的傾國傾城,國色天香,不在於冰清花容,不在於仙姿玉骨,不在於世家風儀,在她自內而外散發使人心折的靈霏玄氤,光朗雲明之氣韻,但凡她出現在一個地方,就如光華耀日臨立於暗室,光芒燦綻星月熠輝,炫人目眼,奪人心魄,旁人無法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其餘事物皆成了無光之塵。

她僅着一襲近似於男裝的寬袍廣袖,衣上無紋無飾,袖間幾綹飄帶飛舞,烏黑青絲用一隻玉扣紮起,隨意散在腦後。步履徐徐如碧蓮漾湖,韻雅行自,悠然清儀,引人注目神往。

時人興“越名教而任自然”,高雅清倫,無為清靜,談玄論道,由性自在,門閥世家翹楚姬家霜姬更是將“清韻幽蘊,疏遠雅正”詮釋得淋漓盡致。

時年姬霜七歲,至程家竹舍,一舍子弟清談玄理,見一稚女誤入,笑謔言:“嬌嬌小娥豈可聽明理?”姬霜未氣,小小嬌軀昂然立於庭中,回言:“君之才若星光至日中,未見其彩何堪其光?”手寫一筆驕若游龍,可見風骨的墨書後,施施然離開,引時人驚嘆,至此,提到名動殷朝的人傑精英,姬氏姬霜以女兒身之資也佔有一席之地。

姬霜紅唇輕抿,淡笑向姬太夫人行禮道:“霜兒夜讀更寤,晚了時辰向祖母問安,請祖母責罰。”隨後向廂內眾人問安,眾人還禮。

姬太夫人抿着唇笑,滿眼寵溺與疼愛,道:“睡得晚了,就不需來我這老婦這裏問什麼安了,我兒莫夜讀傷神,注意蘊養,你身體平安康健才是祖母最大的心安了。”

姬霜笑着言是。

將目光轉自一直獃獃看着自己的姬梵身上,姬霜笑言:“梵妹妹好些日子未見,寒疾可是好了?”

姬梵移開失神目光,深吸口氣,小聲回道:“勞大姐姐關心,阿梵已將養好了。”

姬霜加深了唇角笑容,一旁的何氏道:“昨日醫女回過母親,應是大好了,我與母親說起裴家宴會帶阿梵一起參加呢。”

姬梵藏在衣袍下,抓着帕子的手緊了緊,姬霜不知有沒有看見,沉吟一下,才緩緩道:“我看,梵妹妹也才病癒沒多久時日,宜思院前幾日報過,梵妹妹好幾日夢到故去的三嬸娘,連日驚夢難睡有些傷了神,這次裴家之宴就不要讓她去赴了。”

何氏沒有言語,看向姬太夫人。

姬太夫人尋思了一下,點點頭。

姬梵臉色不由難以察覺地一松。凝目看向這個傾世絕姿,天妒紅顏,在她記憶中只留下淺淺印記的大姐姬霜,前世年幼與姬霜接觸不多,只記得她是姬家最聰智絕倫光華奪目的孫輩,姬家長孫未來宗主姬光在家族長輩眼中也不能與她相提並論。姬霜少年早夭后,姬太夫人哭昏在靈堂前,三月不食米粟,只能卧飲流食,幾乎要跟着姬霜離開了人世,更別說何氏,幾乎是自此以後,如同變了一個人,瘋執得令人髮指……

想到何氏,呼吸一窒,垂下眼瞼——前世的何氏,可能早已瘋了,瘋在她至愛的掌上明珠姬霜死後,失去理智的她想拉扯着所有人跟着姬霜一起痛苦陪葬,所以才那般喪心病狂,將本是世事無知,天真痴純的她推入萬丈深淵,永墮地獄……

而另一個毫不憐惜地將她隨手丟入深淵的人……姬梵望向姬太夫人,恐懼爬上心頭,全身毫毛泛起冷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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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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