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春近寒雖轉,梅舒雪尚飄,從風還共落,照日俱不銷。”

銀雪紛紛,微微寒風催人憔悴,幾番愁緒壓在心頭讓人呼吸不得,她張着空洞毫無生機地眸子看着窗外的紅梅綻蕾中簌簌細雪,卻看不到那沁美紅華,只有那冰冷孤寂映刻在心中,凍得讓人骨疼……

她回來了,居然回來了……十五年的芳華流靡,韶華空逝,顛苦悲恨,愁淚身死,都如剎那夢魂,佛前一謁,如夢如幻,轉瞬回復……只是真實得讓她再無法拾起少年芳華,青艾愛樂的心境,過上嬌奢逸富的傾世豪門貴女生活……

門扉“咿呀——”一聲打開,揉雜着淡梅清香的冬風滑進燃燒着紫藤薰香爐的溫暖內室,勾起姬梵綉銀線銜燕粉蝶的白色襖裙邊,輕輕拂動。

丫環綠柳迅速關上門扉,看向連月以來一直目光呆愣,神遊不歸的七娘子,嘆了氣,有些為這個年方八歲,自從前幾月一次寒疾后,不復天真嬌呵的姬家嫡三子獨女擔憂了,她總是這般,透若琉璃的晶燦美眸,似看非看地看着面前的事物,目光好似可以穿透什麼似的,空洞得令人害怕,她一陣頭皮發麻,這般下去,怕是七娘子祖母,姬家太夫人要問責了,界時,這宜思院上下幾乎百人個個難逃杖死,發賣的下場,就像前年裏,二娘子院裏因一小丫環不慎摔壞了一隻玉鐲,全院上百人全部發賣,近身侍候的人也是杖斃了事。這事過後,姬家上上下下數千僕人更是戰戰兢兢,盡心服侍,不敢有一絲缺誤,唯恐下個慘死失所的人是自己。

綠柳低俯着身子,半跪着膝行向床榻,滿布細繭的手伸向主人的裙擺,為其拂平。

“不用了,我自己來。”一聲細稚輕甜的童音黯低響起,小小的,輕輕的,卻讓屋裏侍候的七八個丫環如遭雷擊,無論是在廂閣內拂盒的,還是爬上房梁刷塵的,聽了都臉色蒼白的抖瑟跪於地面,四肢瑟抖趴伏在冰冷的石板上,片刻不敢抬頭。半年前才進了宜思院的十歲丫環綠玉更是將下唇緊咬近乎出了血,將將似要昏倒。

綠柳是屋子裏唯一發出聲音的大丫環,她搖了搖身子,如篩糠般顫抖道:“娘子若厭了奴婢等人蠢鈍,侍候不周,還請發些慈悲,告訴奴等錯處讓我們改正,我們一定盡心服侍不再犯錯。千萬不要棄了奴婢等人,告訴大管家發落我們。”話音還未落,屋裏響起了幾聲膽小童婢的失啜哀泣。

姬家的丫環,只有盡心竭力侍候主人的本份,一次犯錯,無數個躺在太夫人鮮艷緋紅的牡丹花園中的“花泥”便是她們的下場。

沉默。

姬梵只有沉默,她有些失神地抬眼看向一屋子裏跪伏在了的丫環,只看一顆顆烏黑螓首上下叩泣,她如何能說得,她早已習慣了在只得伸手及壁的陋室中,呼吸着空氣瀰漫的腐臭草席味,偶爾藉著細弱青燈念經,沒有人侍奉,沒有人服伺,一個人孤寂清寞地活着……

而那段時日,卻是她前世二十三年唯一稱得上歡喜隨心平淡幸福的日子了……

姬梵低下頭,蒼白着小臉,柔柔地說:“你起來吧……”

她一世而來,帶回的是滿身的瘡傷與無盡的心灰,但是卻沒有將她鍛成鐵錚硬骨,聰慧精理,她還是那個沒用沒得出息的她,還是那個懦柔孱弱無得一絲強勢的她,她想,她的怯弱與自卑,像刻在骨血里的彼岸花,便是黃泉重生,也帶不走分毫,也是這樣的性子,才使得前世里的自己焚心裂情,痛不欲生……

綠柳等幾個丫環趕緊起身,如從前一般輕聲細手地圍在姬梵身前為主人着衣……

見綠玉衣廂內拿一件朱衣金絲鳳花的袿衣出來,她指着它說:“我不需這件,拿那件上月綉紡呈上來的青衣蘭草雜裾出來,今日就着那件。”

“可是,娘子……”是要去看姬太夫人的,穿這件未免太素了,姬太夫人總愛家裏女郎艷妝明媚的樣子,若是太素會不着長輩喜歡。

只是這話沒有說出來,就被姬梵沉沉的眸子止住了余言,那雙眸子不知自什麼時候起,透澈而沉靜讓人瞧不出一絲情緒,仿若深潭,讓人陷溺。

坐在雕梅金銅鎏光鏡前,姬梵看着鏡子中的自己,思緒卻是千轉翩翻:自己的五官還未長開,卻已是嬌灧芳華,玉顏盛春之美了,待到二八年景,她的容艷將變成全京都男人皆驚嘆傾國傾城的言資,引她此生嘗盡凄苦,命如蒲柳由人玩弄。

寬袍下手緊抓着袖下錦帶,指骨泛白顫慄,低垂着如蝶翼濃黑長睫,掩住眼中深深恐懼,濃濃悲哀,只得語氣一如之前道:“綠柳,將我額前發披長,我不想露出眼睛。”

女郎那雙清朗含霧靈眸是她面龐中最引人入旌之美,讓便是身為女人的她有時不經意也會為其失神。可是現在女郎卻要遮住它……綠柳咬咬唇,手顫抖着聽從姬梵命令。在世家門閥中,主人的命令如天還高,比奴僕自己命更重要,奴僕絕對不會置疑主人的任何指示,就算這個命令有可能讓太夫人不悅,進而她這個梳頭的婢女會因此丟了性命……

墨發遮眉,翦翦秋瞳少了一半韻美,她的眸子像極了母親,她母親是洛河楊家嫡女,名門貴閥,自出生便是美名遠揚,引無數名家郎君求娶,十六歲嫁入殷國“五姓”之一姬家,與丰神俊秀的姬家嫡三子結合,共攜連理。可惜這世上如花美眷未必就得人生如意順遂,這話不但印證了姬梵多舛零丁的一生,也印證在了她的母親情深不壽的紅顏薄命,她才五歲,愁苦憂鬱的母親便撒手人寰,只可笑得母親死的那天,她那愛食五石散放蕩不羈的父親正與數十妾侍周山山腳下嬉玩,全不知妻子身已病重,更因妻死未再納新婦,博得一個“念情”的美名。

少年時,人生之初最刻骨的記憶便是纖弱母親倚窗望月的凄美淚靨,人生最痛苦的記憶便是母親臨死前抓着她幼小的手,斷斷續續地說著“曇曇……阿娘……走了……只希望……你好好,活下去……對不起……阿娘……太累了……”

“阿娘……”她撕心裂肺地大哭。

“……好好活着……”

……

神思迴轉,她坐在鎏鏡前,看着自己被半掩住的雙眼,看不到明亮,看不到春光,只余冷傷裂滅下的靜黯殘影,幽幽暗暗的沁不出一絲鮮彩,她這個半世飄落哀零的傷魂莫名回到了八歲的軀殼,前世,她終是辜負了母親牽縈留連至最後的念求,今生呢……

挽了一個簡單的螺髻,釵銀底杏石耳簪,腦後別紅榴流蘇垂釵,腳着朱紅聚雲履,在宜思院二十多個婢婦簇擁下走向姬太夫人的珍華苑。

芳草萋萋,華冠雲頂,廓清惟殿,越雅倫美,步步盛景。這就是姬家裏最大最奢華的院落,光是在這個院子裏奉伺的就有兩百多人,而這裏,只有一個主人——高平王長女,當今皇上表妹,五姓之一姬家真正掌權人,翁主獨孤氏。

雲裳飄飄,素衣香粉的一列女僕低垂着首,徐徐輕移於邊道上,為首長仆女月玲輕聲道:“七娘子來了,請允奴婢為您帶路。”說罷碎步無聲地落後姬梵半步后,低首陪行,她身後的女僕也是有條不紊輕步跟隨其後,搖曳生姿,蓮步轉移間如一曲清樂奏在廊欄間。

世家的奴婢需要經過嚴格篩選與調教,否則是不能出現在貴人面前,這便是累世兩千石世家的風骨,也是姬家做為百年豪門貴胄的積蘊。這些女奴自幼挑選入府錦衣玉食,讀書習樂,每一個比之外面小世家小門閥千金貴女也是不遑多讓,送作名臣貴族家為內侍婢妾也是一份佳禮。但除了這一小部分錦衣玉食的美奴,大多數賤奴每日裏三餐的桌上只能是糙栗與粗麥,甚至有些人終生不曾碰過肉食葷腥。睡的是十人擠作一間臟泥上只輔着草禾的下人房間,風霜透沁卻是絕生不得病,生病累死,在主人家裏,也只是換一個人來代價服侍而已,死了一個,成千上萬的莊園奴隸可以代替。這個世間,民賤如草,姬家主子平日裏吃的一份餐食便足在城外買下十個七八歲童僕。

姬梵的祖父姬萬十年前去逝,姬梵曾聽說祖父發喪那三日,姬家以光是殉奴就是三百人,更無需說數以千計的金銀寶玉,而那些,也不過是姬家財富九牛一毛。

姬梵目不斜視地輕步走過山庭明湖幽亭花林,來到正院。院內青木冠天,雪障森森,每行十步便燒着大盆青銅炭火,使得這個庭院溫暖如春。

院內奴僕或捧鮮花,或捧玉器美饈,井然有序地站立地院前,院角也有不少七八歲至十三四歲美少年恭立,諾大的庭院,無一絲人聲談笑聲雜音發出,儼然是一間靜寂深幽的宮室……

姬梵剛行至院門口,太夫人院裏的秦媼便來迎接,她嘴角掛着恰到好處的微笑,半垂着頭輕聲說:“梵娘子來了,翁主正挂念着您呢。”

姬梵低垂着眸,眼裏透不出情緒地輕輕說:“勞祖母掛懷,是阿梵不是。”

秦媼沒有答言,只是低眉躬首將門帘旁攏,侍奉姬梵進房。

姬太夫人年華四十餘,天家皇胄,白面敷粉,舉手投足間威嚴貴氣自顯,面容姣好,只是眉間有道思緒深慮的深紋,美得不那麼純粹。

“阿梵,來祖母跟前,看看病是否大好了。”姬太夫人喚。

“是。”她裊裊婷婷踱步於祖母面前,如從前一樣溫順而怯靜,誰也沒看到她藏在寬廣袖衣內玉手在控制不住地抖動。

“可憐的梵兒,年前去了二郎院裏,見了個犯事的賤奴被杖斃的場面,就大病了數月,如今才得大好,祖母也是放點心了。”

姬梵背脊一抖,數月前,年僅七歲的姬梵到二哥姬華院中清湖邊找掉落的風箏,正見着蜿蜒血水延着蔓蔓青草地渲染至她鞋邊,一抬頭,看到一雙不能閉上的大眼,睜圓欲裂,正好與她對視,那人全身乾瘦,十根指頭枯黃繭厚死摳着泥土,身體血肉模糊無一絲完好,而那雙眼睛,那雙讓她到現在也無法忘記的眼神,被深刻銘記在腦海中,引得靈魂恐懼的眼睛透露出來的是——痛苦、不甘、麻木、解脫……

下一刻,七歲的她意識模糊,昏倒在地……

反反覆復地燒了半月,才恢復了神志,而那個恢復了神志的人,再也不是七歲的自己,成了嘗盡生苦,不得死恨的滄桑之魂。

她聽得丫環在旁有小聲說過二哥打死人的原由:二哥愛青陶,尤愛在陶上親手繪上字畫煅燒,那天呈上來的綠竹筆筒卻引得二哥勃然大怒,緣是一片竹葉尾上少了一絲竹脈,破壞了精緻,立時叫將呈上筆筒的奴僕杖殺泄憤……

許是姬梵眼中透露出的悲傷那樣惹人心疼,向來威嚴強硬的太夫人也是皺了皺眉,嘆了口氣,道:“你二哥也是個頑劣性子,雖說只是打殺個下仆,但也不該讓阿梵受了這般病痛,你放心,這次祖母定好好罰他。”

姬梵沉默良久,才輕輕地說一句:“祖母無需這般,二哥哥無心的。”

太夫人勾唇一笑,似有些滿意,說:“阿梵真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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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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