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四次機會13
她將殘餘的符紙拋到桌下,望着馮無病冰冷冷的一張臉,不禁閔笑開,且道:“真不愧是金吾衛,能躲開這裏的層層護衛,算你厲害。”
一言至此,對方將眉頭鎖得更緊。
原本最相熟不過的二人,今時卻要如此對峙,想來,心疼者,必定不止她一個。
可怕的沉默與殺氛橫亘在他們之間。
漸然,她看到馮無病眼底光彩已流失殆盡,又留意到他手臂上帶着暗紅色傷勢。
未能刺殺成功,這一日,他定也不好過。
子時的更聲乍然傳來,馮無病扭頭望向窗外,沒來由地說道一聲:“五月了。”
她心念一閃,失望地笑了,目光不錯地望着面前人道:“這麼多年,我竟小瞧你了。”
馮無病右手扶着銀劍,原本正望着大開的窗子,聽到這話,眼珠子一轉,冷笑道:“這麼多年,我似乎也小瞧你了。”
她沉沉地嘆了口氣,“你可真是厲害,刀不見血,就將罪名栽到了我夫君頭上,要不是我母親出事,我竟從未懷疑過,原來你才是這幕後指使,真正通敵叛國的人,其實是你。”
馮無病不置可否,一動不動地盯了她一會兒,卻道:“你現在什麼都知道了,我卻還沒問你,為何你會出現在那處院落?”
她嘆了口氣,微微搖頭,冷笑道:“百密總有一疏吧。原本我一直想不通,侯爺蒙我母親庇佑,前程似錦,何必要犯險通敵?現在思來,也許他壓根就沒見過那批‘貨物’,是你利用他沾花惹草的性子,以我為要挾,他才無奈參與其中的,對嗎?你步步為營,真正的目的,是為了報復我母親吧?”
馮無病依舊沒有回答,扶額,並且不再看她,目光時松時緊,明顯是在暗中算計着什麼。
她看着這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想到幼時的相依與相伴,一時情難自控,使兩道清淚懸懸而落,明知這是世間最無用的東西,此刻,卻是心痛得忍不住。
一抹苦笑漫上她嘴角。
她真是越來越搞不懂這人世了。
為何人人都有兩副面孔?
為何每個人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都可以輕易背叛身邊最親昵的人?
到底是她太抬舉人性了,還是她真的太蠢,才會一直被真相排擠在外,淪落為最後一個知道的人。
就在她暗中忖量之間,馮無病生鐵一樣冷洌的聲音傳來,還帶着點壓抑,“不知你聽說過沒有?我曾有過一個親妹妹。”
她發怔地回望着那對被羊角大燈照成淡褐色的眼神,神香已經無用,此刻她心緒波動,身子開始止不住打抖。
“正是你的母親,高高在上的妙音公主,一夜奪走我一家老小的性命,我小妹死的時候,才剛剛學會走路……”
“判國本就不是小罪,是馮伯父一時行差踏錯,才會招致——”
“閉嘴!你懂什麼!”馮無病恨恨地截斷她道,“如果當年的案子真那麼簡單,我何需佈局至今?說到底,你母親才是最該死的那一個!”
她無話可說。她母親在政途上的不擇手段,她也曾多多少少有所耳聞。
胸口一道熱血上涌,周身只感到出奇的痛,她抱緊手臂,灰心地低下頭,又問:“所以為了復仇,你就不擇手段,寧願將一切都算計進去,包括木渴,嚴聞敘,和我,對嗎?”
這一次,他還是沒作聲。
可他淡漠的神情與微微睨起的雙眼,已經代替他回答了一切。
她失望地嘆了口氣,搖頭道:“好,既然是我母親有愧於你,眼下要殺要剮,悉由尊便。我只想再問一句,木渴在哪?她……還活着吧?”
“你不會死,我不會殺你的。”他充滿怨毒地瞪着她,漠然的模樣,像刀一樣刻進她的心裏,痛得她一時連呼吸也忘了。
頓了一頓后,他像說著尋常家事一般,口氣淡然地接道:“我也想知道她去哪裏了。她就那麼憑空消失了,好像一片露水,被太陽曬透,一點痕迹都沒留下。”
她一怔,心更痛。
第二次返魂,她弄丟的,果然是木渴。
俄而,她被馮無病束起手腳,抱着離開了楠華宮。
兩人好像一隻巨大的夜蝶,未曾驚動任何人,就飛越過大內接連成片的翹檐飛角。
她暗忖,此事並不奇怪,畢竟是金信衛,對大內的看守流程,他自爛熟於心。
翻出皇宮,又飛入尋常人家。
她始終不敢往下探看,可不往下看,就得看他。
除了無止無境的暗夜,與暗夜裏偶爾出現的淡黃燈火,便只剩下他被夜風吹得尤其慘白的臉龐了。
這張臉,每一次凝望,都使她心口多出一道傷勢。
到最後,她索性閉起眼睛。
猛然間,一道嗡鳴略過她耳尖,接着便是一陣極致的尖嘯與撲翅聲。
就算閉着眼睛,她也能感覺到,那是一隻夜飛的動物,差點襲中他們。
好在,馮無病及時將身一側,他們與那東西擦身而過。
就在他側身的同時,她感到他的手臂明顯一緊。
幾乎沒發出什麼聲響,半盞茶的光景過去,他抱着她,降落到某艘巨型畫舫的甲板上。
一落地,他將她拽到一根粗壯的桅杆前,又彎腰拾來粗重的纜繩,一圈緊挨着一圈,將她與桅杆緊緊纏繞在一起。
過程中,艙內有人聞見動靜,咳嗽了一聲,負手而出,一望見被綁的人是她,來人眼裏放出奇怪的光輝,頓了一會兒,才緩步上前。
“你,你怎麼把她抓回來了?”嚴聞敘收回眼神,轉頭疑惑地望向馮無病。
馮無病收好繩頭,拍了拍手,扭頭看着他,聳聳肩道:“計劃失敗,老狐狸看穿了我們的把戲,不把小狐狸帶回來,我們就完全沒後路了。”
嚴聞敘抿起嘴巴,抬頭望天上的弦月,默然中嘆了口氣,“大概……也是天意吧。”
過了一會兒,左右探查一圈,才接着問:“木姑娘呢?我們不帶她走嗎?”
“我也想知道她去哪了,”馮無病擺擺手,已逕自步入艙內,“沒準,是去找她相好了吧。”
嚴聞敘臉色一斂,冷斥他道:“別這樣說她!”
空氣中殘留着一道輕浮的哂笑。
朦朧的月色籠下來,微風輕晃着畫舫,嚴聞敘負手呆立了一會兒,無聲中伴她共賞銀波粼粼。
許久以後,昏暗中,他道:“今夜風大,要是冷,我就放你進去。”
“多謝。但我寧願呆在外頭。”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