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雨欲來
日暮時分,靄靄天色垂壓,一道沉雷伴閃電而下,驚飛了枯木枝頭幾隻歇腳的烏鴉,短暫的光亮之後,萬籟俱寂的院落里便只剩一點忽明忽暗的火光,疾行着。
出了檐廊,其中執燈的年輕丫鬟低聲道:“秦嬤嬤,您覺不覺着咱們小姐救下的這姑娘有些古怪?”
旁邊褐衣婆子睨她一眼,“如何古怪了?”
丫鬟欲言又止,待回頭瞧了眼身後緊閉的房門才又開了口:“嬤嬤您是不知,這姑娘她……她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那日在山裏,我與小姐親眼所見,當時她滿身血污不說,臉上還長着怪異的紋絡,瘮人得很。”
說著,她將聲音又壓低了幾分,“我總覺得這兩日,她太安靜了些,尤其不說話,笑着瞧着你,直瞧得人後背發毛。”
聽了她的話,婆子不以為然,“不就是塊普通胎記,哪來什麼紋絡,怕是你自己看岔了眼。”
“如今世道混亂,她一個姑娘家出現在那荒山野嶺,只怕是遇上了歹人遭了些罪,能活着已是萬幸,安靜些也好,小姐仁慈,不忍心棄她不顧,我們當下人的只管聽着,照做便是,以後莫要再說這些個風言風語。”
“那總不能連小姐也看岔了吧。”丫鬟小聲嘀咕着,卻又似怕極身旁的老嬤嬤,只得岔開話頭,“這禹城天象當真是怪異得很,這麼些天了,光見打雷,不見落雨……”
隨絮叨聲漸漸模糊,二人的身影遠了,無人察覺,此時,一隻通體黑羽的四足異烏從不遠處的樹枝上騰飛而起,於半空中盤旋一周后,竟徑直撞向了那扇緊閉的房門。
門內,一盞燭火蔭映着簡陋昏暗的屋子,四足玄烏穿門而過,停落在桌案上。
桌上擺放着兩道小菜,粗淡且冒着熱氣,顯然是剛送來不久。
桌前端坐着個身穿粗布素衣的姑娘,姑娘逆着光,隱隱只看得清半張臉的輪廓,聽到動靜,她卻也不急,待將嘴裏的食物細細咀嚼咽下后,才慢悠悠放下手中竹筷,啟唇道:“我並未關窗。”
話落,周遭陷入無聲的靜謐,窗外恰逢一道閃電劃過,她那匿於暗中的面容霎那清晰,燦如春華,皎如秋月,骨相精而不俗,可偏偏生了塊紅斑,由額角至眼下,幾乎掩蓋住半張左臉,瞧上去詭異而可怖。
玄烏並未被嚇住,反倒又朝她靠近了些,尖長的鳥喙一張一翕間,居然緩緩吐出人言來:“翻牆爬窗的那都是宵小之輩,我這般尊貴身份,自然得走正門。”
聲音嘶啞難聽,語氣卻高傲得緊,姑娘彷彿被它逗笑,以手支頤,歪着腦袋問:“這又是從哪兒學了舌?”
“今日我遇到一男子,見他進女人的房裏便是這樣說。”
聞言,她愣了片刻,又問:“你莫不是還聽了牆角?”
玄烏似有不屑道:“咿咿呀呀的,有甚好聽,也不知其中是何樂趣。”
果真,聽了。
平安有些哭笑不得,可同它解釋不清這其中究竟是何樂趣,她兀自起了身,徐徐走向窗前。
見她不語,玄烏展翅跟在身後,繼續喋喋:“也不是我非要聽,只怪我耳力太好,你不知,方才給你送飯來那兩人還悄悄談論你,說你古怪得很,還說是她們家小姐救了你。”
“要我說,那什麼霍小姐就會往自己臉上貼金,那日在城外若不是有你護着,她們早被累積的怨氣吞噬,連骨頭都不剩,竟還有臉以你的救命恩人自居,當時你就不該管。”
平安聽着,邊取下支撐窗戶的叉竿邊道:“即便沒有她們,我本也是要出手驅怨的。”
確實不是她有心救人,她只是習慣了,習慣了上一世那個身份的本職。
上一世的她作為侍神殿的聖女,身份尊貴,受萬民敬奉,便是各國公主的地位也比之不及。
侍神殿存在特殊,相傳是由於千年前一場神魔大戰禍及人間,人族損失慘重,神界帝君為不干擾人間重建秩序,親斬天梯后留下的一座供有修行之術的宮殿演化而成。
侍神殿從不參與國家爭鬥,但歷經千年仍屹立不倒,時至今日,甚至已擁有着能凌駕於各國皇室的無上權力。
然權力背後即是重責,身為聖女,她不僅要傳導神諭、招攬信徒,還要驅邪鎮魔、安撫民心,是以在諸多出使任務中,她也沒少經歷險象環生、命懸一線的時候。
但上一世自己是如何死的,她卻不記得了。
閉眼前的一段記憶像是被人生生抽離,一同被抽離的還有她那驚艷眾生的天賦靈力,被譽為千百年來最有可能參悟天道,抵達雷澤神域的天賦能力,儘管她向來覺着所謂傳聞都值得考證。
約莫是她不信神。
平安並不糾結自己的死因,畢竟她原也不屬於這個世界,只是因為一場意外把她送到這裏,變成了一個棄嬰,又恰好讓她被上一任聖女所救,把她當繼承人養大。
如今她重生已一載有餘,可一旦遇上邪祟依然還是會忍不住犯職業病。
玄烏不知她心中所想,仍有些忿忿道:“你現在就是太好說話了,要換作以前,哪容得下這些個凡夫俗子在你面前囂張。”
平安合窗的動作一頓,“以前的我有如此霸道?”
“那可不,以前你可是咱們不姜山上的頭號人物,方圓百里的妖獸們見着你都要稱一聲祖宗,別提多有面子了。”
聽它驕傲得如同在講自己一般的語氣,平安疑上眉梢,若原身這樣厲害,又怎麼會死在不姜山上,讓她奪了舍?
何況她醒來時,身上雖帶着傷,但無一處致命,並不像妖怪所為,倒像是與什麼人纏鬥了許久留下的,而且那人似乎還並不想取原身性命。
再有,遇上這隻聒噪的四腳烏鴉明明是她下山之後的事,思及此,平安眯萋鳳眸,轉頭道:“你怎知我以前的事,你不是說從未見過我?”
玄烏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慌忙解釋:“我……我是聽其他妖獸談起過你,你知道我記性素來不錯。”
瞧它緊張到連展翅的頻率都快了好些的模樣,平安似笑非笑,就當信了它的說辭,沒再追問下去。
關窗的一剎那,外面倏地狂風大作,雷鳴如擊鼓般愈發緊蹙,一聲高過一聲,好似要將這夜色撕裂一般,好不嚇人。
屋內唯一的燭火被穿過縫隙的大風吹滅,平安回頭看了一眼,蹙起眉頭。
山雨欲來風滿樓,她淡淡道:“看來這禹城不能久留。”
翌日晨間,一夜的電閃雷鳴漸歇,壓城的黑雲尚未散去,一絲天光堪堪穿過雲層罅隙,普照大地。
門可羅雀的客棧外頭停着輛馬車,車後站着列整裝待發的帶刀侍衛,各個目不斜視,正容亢色,儼然出自某個規矩森嚴的世家大族。
不過一會兒,從客棧里走出一位頭戴帷帽的粉衣女子,女子身姿窈窕,步步生蓮,須臾便行至車前,由身邊丫鬟婆子扶着登上了馬車。
片刻后,平安也從裏頭走出來,她衣着簡樸,髮髻隨性,僅以一根似木條做的簪子半挽着,臉上未有任何遮擋,絲毫不介意露出那駭人的暗紅色胎記,行止樣貌均顯得與車旁眾人格格不入。
丫鬟見她走上前來,像是要跟着上車,立馬伸手做攔截狀,“平安姑娘,這馬車你不能上,你雖不是我們霍家僕從,但也該知道尊卑有別,你若想同我們一路,煩請與侍衛們一道跟着馬車走。”不屑的語氣,一棍子敲出個三六九等,眾目睽睽之下委實傷人顏面。
平安本就沒打算上車,過來只是想道個別,不曾想還未來得及開口倒叫這番趾高氣昂的話給堵住,她眉眼一彎,忽然改變了主意,“你看我這傷都還未痊癒,怕是走不了幾步路,何況我也不喜歡跟着別人走。”
丫鬟不料她會如此沒臉沒皮,心道一個鄉野村姑竟也敢擺起譜來,面色不免難看起來,“平安姑娘,我家小姐心善救你一命已是仁至義盡,還望你識趣些,莫要得寸進尺。”
自來到這個世界,倒是第一次有人這般同她講話,她眸中笑意更深,拿捏回去:“救我的是你家小姐又不是你,她都未說什麼,怎麼你好似能替你家小姐做主一樣?”
“你……”
“小桃,平安姑娘是客,不得無禮。”車裏傳來溫婉的聲音,將二人打斷,“讓她上來。”
“小姐,這恐有不妥。”
車上人卻不容置疑,“我的話不說第二遍。”短短一句,盡顯大家小姐的威嚴。
小桃盯着平安,眼中滿是火氣,可也只得騰出道來讓她上去。
平安倒是不客氣,就着還未收的馬凳踏上了車,掀開帘子便坐了進去。
車內不算寬敞,本就坐下了霍小姐和一個婆子,再多一個她,就顯得有點束腳。
終於一切安排妥當,外面馬夫一聲吆喝,馬車才平穩行駛起來。
霍小姐摘下帷帽,展露一張殊色麗容,開口打破尷尬氛圍:“平安姑娘身子可好些了?”
她本就沒什麼大礙,方才的話不過隨口一說,也不想欺瞞這主人家,只道:“好多了。”
話音一落,被坐在車輿外間的小桃聽了去,隔着布簾又出聲譏諷道:“平安姑娘可別忍着,有什麼不舒服的要儘早說出來,免得半路上出了什麼事反倒賴在我家小姐身上。”
聽到這話,霍小姐娥眉輕蹙,卻沒說什麼,反倒她身旁老嫗察言觀色,替她開了口:“小桃,怎麼越發沒規沒矩了?”
聽到老嬤嬤的聲音,小桃瞬間噤了聲,不敢再造次。
霍小姐露出滿意之色,轉頭對上平安又是端莊笑容,“近日來雜事繁忙,一直忘了問姑娘,怎會一個人出現在那麼偏僻危險的地方?”
這個問題着實難住了平安。
原本她也沒打算去那屍骨成堆的荒山,只因那四腳烏鴉同她說翻山是近道,她信了,就進了,誰料山裡設有祭壇,不知是哪個邪修道人留下的煉魂法場,雖有封印加持,但歷經歲月之後,封印上的靈力顯然就要消耗殆盡,再加上近年來時局動蕩,世道混亂,不少過路的流民死在山中,助漲殘留下的怨氣衝破封印,漸漸籠罩了整座山。
當然,驅怨渡魂這種小事難不住她,只不過她沒了前世的靈力,在結印上費了些勁,不巧又撞上霍小姐帶着她丫鬟闖進來,分了心,遭到怨魂偷襲,好在她急中生智,以他們的生前屍骨為遮掩,才成功結下法印,躲過一劫。
後來她從死人堆里爬出來,耗儘力氣,便暈了過去,再醒來就到了禹城客棧。
平安想了想,回答:“就當我活得太乏味,一時想不開吧。”
這答案聽在耳里實在太過敷衍,霍小姐頓了下,淡了幾分好奇,“姑娘不願說也無妨,只是不知道姑娘要前往何處,我們一行要趕往聖京,只怕與姑娘道路不同,耽誤了你的行程。”
平安笑意盈盈,“那真是太巧了,我正好也要去聖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