螞蚱
對於皇帝而言,真正想知道的消息,是很難被瞞住的。
譬如剛剛,在樓閣那裏發生的一場鬧劇。
畢竟是董太傅的七十大壽,他也不想喊打喊殺,壞人興緻,只是,望向李榮二家人時,眼底卻染了難掩的陰霾。
等到聽聞元景說的話時,又轉為若有所思。
皇帝知道的同時,李榮二家的家主也知道了,一聽那消息,眼前一黑,險些齊齊從椅子上摔下去。
早知道這樣,當初就該叫兒子把那混賬東西射牆上!
——這是兩家家主的共同想法。
彼此對視一眼,他們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驚懼,正想上前請罪時,就聽內侍通傳——皇后與晉王過來了。
一行人自是起身施禮,青漓也不欲張揚,去皇帝身邊坐下,便示意眾人起身了。
皇帝靠近她些,安撫的握住了她的手,低聲問道:“元景說的那幾句話,是你教他的?”
“沒有呀,”青漓自己也覺得有些訝異,但更多的,是為自己兒子覺得驕傲:“他自己說的,我什麼都沒提。”
“好小子,”皇帝看一眼坐在青漓身邊的元景,緩緩笑了:“沒給他老子丟臉。”
他向兒子招手,示意道:“過來。”
當著這麼多人,元景也不畏怯,大大方方的過去,到了父皇面前。
皇帝輕聲問他:“那些話,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元景言簡意賅的應道:“嗯。”
皇帝笑了,目光中有些滿意,更多的卻是欣慰,揉了揉他的小臉,問:“怎麼說出來的?”
元景奇怪的看他一眼,道:“從嘴裏說出來的。”
他們父子倆說話的聲音小,別人聽不見,青漓卻聽得見,元景這麼一說,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皇帝被兒子噎了一句,倒是也沒說什麼,只是親自為他整了整衣服,拍了拍他的肩。
李家家主與榮家家主一道上前幾步,跪下身,連聲請罪:“老臣疏於管教,竟使得家中小輩犯下這等大罪,委實該死,望請陛下娘娘恕罪。”
青漓雖是皇后,也是當事人之一,也是可以開口的,可皇帝還在一邊,自然不好說什麼。
皇帝卻也不急,只看着面前的兒子,緩緩道:“朕又不在那裏,如何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你們還是同晉王說吧。”
兩位家主上了年紀,看人的眼力也是有的,當著皇帝的面,加之晉王早有慧名,也不敢流露出輕視的意思來,只恭恭敬敬的叩首,謝罪道:“晚輩無禮,罪該萬死,今日冒犯貴人,也是老臣們管教不嚴,門風敗壞的緣故……”
他們要說的,無非都是老一套,元景無心多聽,淡淡的打斷了:“你知道就好。”
李家家主與榮家家主:“……”
青漓:“……”
兒砸,你太耿直了,這樣不好,容易叫人下不來台。
你看那兩個老頭,臉色都憋紅了!
要是換了常人,看見兩個鬢髮都帶着白的人這樣叩頭請罪,只怕多少會有些心軟,只可惜元景並非常人,犯到了他母後身上,處置起來,他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本王聽聞,李榮二家皆是詩書傳世,頗有美名,”元景看着他們,緩緩問:“是嗎?”
二位家主完完整整的聽過孫子是怎麼被坑下去,此刻一聽這位晉王開始捧人,心裏就覺不妙,強笑着推辭道:“不敢,不敢,不過是祖上餘蔭,留得幾分臉面,大家肯給面子罷了。”
“二位不必客氣,”元景稚氣的臉上露出笑容來:“本王身處宮中,卻也曾經聽聞李家先祖正儀公與榮家先祖恪善公的大名,早就心嚮往之,儘管偶爾有一二害群之馬,想必其餘人也皆是芝蘭玉樹。”
那二位家主繼續微笑,臉都有點僵硬了:“殿下客氣了,當不起的,當不起的……”
“今年春闈的時候,父皇還在頭疼,”元景看一眼皇帝,笑着道:“天下之大,士人卻多出於南而寡出於北,長此以往,於家國並非幸事。”
兩位家主都是十成十的老狐狸,聽他這樣一說,再加上此前的那番吹捧,心頭隱約生出一個叫人驚懼的猜測來,原本泛紅的臉色,驟然慘白,隨即難看了起來。
果不其然,元景看着他們,語氣溫和道:“李榮二家滿門芝蘭玉樹,為何不肯為國效力,為君分憂?”
“前些日子,父皇便想在涼州建立一所書院,栽培涼州及其近處學子,只是朝中空虛,苦於無人任教罷了,”他上下看着兩位家主,露出一點如釋重負的笑容:“現在想想,李榮二家滿門英傑,隨便挑出二十幾個人,應當也是沒問題的。”
若是換了別的地方,皇帝願意叫他們效力,李榮二位家主自然是一萬個願意,可這種到涼州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去教化士民,打死他們也不想去。
叫一群從小在金陵養尊處優的人到涼州去吃苦?他們受得了才怪。
更何況,按照晉王的意思,可不僅僅是送兩個人過去了事。
——二十幾個,幾乎能把家族的主幹掏空了!
“殿下過譽了,”李榮二位家主笑容僵在了臉上,彷彿只消有人過去打一拳,就會馬上碎開一樣:“小輩們上不得檯面,哪裏能擔得起這等重任……”
“兩位大人這樣說,”元景冷下臉來,打斷了他們,道:“是不願意為國分憂嗎?”
他這頂帽子扣下來,又是當著皇帝與諸位賓客的面,那二位家主便是如何不忿氣惱,也得打落牙齒和血吞,忍下去才是:“自然不敢,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本就是尋常之事。”
“那就好。”元景重新將笑容掛上,甚至於,還邁着小步子到了那二人面前去,將他們攙起來了。
“國事誠然緊要,片刻耽擱不得,可世間總有人情可講,兩位大人各自在家中選出二十人,叫他們同家眷辭別,三日後出發吧。”
他眨着眼看向他們,道:“——時間緊要,便不必謝恩了。”
“畢竟是太外公的壽宴,因為元景的關係牽連到了,”他笑嘻嘻的跑到董太傅面前去,終於有了幾分孩子的模樣:“我給您剝一碗蓮子賠罪,好不好?”
董太傅別有深意的看一眼李榮二位家主,轉向元景,慈祥的笑了:“自然是好的。”
事情告一段落,眼見皇帝沒表示什麼異議,周遭人自然也不會說什麼,只繼續談笑風生,刻意的忽略了僵立在正中的二位家主。
刀子沒落到自己身上,誰要去管那會有多疼?
真真切切挨了刀子的李榮二位家主,心口痛的能隨時吐出一口血來。
若非皇帝在,若非元景是晉王,若非這是眾目睽睽之下,但凡換個別的地方,二位家主就能生吃了他!
傳承百年的大家的確煊赫,可族中子弟,卻也不會太多,二十個人的名額,幾乎能將兒孫兩輩的嫡系血脈掏空!
兩家皆是枝繁葉茂,若是將旁支算上,一百個人也湊得起來,可誰不明白,晉王要的二十個人,全都是嫡系?
他雖不曾明言,但意思也算明確——人送過去,這事兒就算是了了。
但他們要是真敢將旁系送過去,只怕,還有的瞧呢。
涼州苦寒之地,此行又路途遙遠,一路上,還不知要受什麼苦楚。
更加重要的是,這一遭過去,什麼時候能回來?
總不能,直接叫他們紮根在那裏吧?
若真是如此,豈非是斷了兩家的根?
不管兩位家主如何想,在皇帝保持默許的態度下,也只能捏着鼻子認了。
元景是長子,早早被冊封晉王,與那些忌憚太子的君主不同,皇帝是真心實意將他作為儲君培養的。
他兒時便聰慧,加之皇帝有意教導,稍稍長成時,這種聰慧愈發的展露出來,漸漸轉變為天子所需的資質。
說起來,元景同皇帝是很像的,不只是容貌,還有性情。
冷血強悍的魂魄在血液里涌動,只是,皇帝已經學會用溫和的外表掩飾它,元景尚且在用孩子的稚氣展示它罷了。
握住了青漓的手,皇帝向她低聲道:“元景,將會是個很了不起的君主。”
他輕嘆一聲,繼續道:“他日史書工筆,朕不如他。”
青漓喜歡聽人誇獎自己兒子,但聽皇帝這樣誇,還是覺得不太好,輕聲婉拒了:“還小呢,看得出什麼。”
“不過,”這一回,皇帝倒是點頭了:“確實還需得打磨。”
李榮二家出了這樣的事情,自然不能繼續留在這裏了,匆匆向皇帝告罪退去,想來是歸家想法子了。
這樣的消息傳到家裏去,於誰而言,都是潑天大禍,更不必說是享受了世代榮華的這兩家了。
李家家主將全家人喚了過去,把今日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說了,隨即便說了自己的意思:“殿下說的很明白,要的是嫡系的年輕一代與壯年一代,二十人,你們自己說說,怎麼辦?”
他今年六十有一,女兒不計,兒子便有七人,各自成家之後,總計生有孫子十八個,其中年幼的還佔着四個,細細算起來,年青一代與壯年一代的人加起來,只有一個人能夠被留下。
素日裏說的兄友弟恭都是假的,切切實實的好處才是真的,到了這會兒,沒有人會不想要留下來。
看一眼所有人,長房率先開口:“父親,不是兒子憊懶,而是身為長子,必須留在家中孝敬父母,照拂小輩……”
“大哥這話說的有意思,”七房聽得不高興了:“你在家中享受多年,也不見得照拂弟妹多少,如今要去吹冷風了,卻想起我們了,你說這話,臉不臉紅!”
“你!”大房語氣一滯,憤恨的瞪了七房一眼。
“怎麼,大哥氣急敗壞了?”三房跟着插了一句:“我覺得,七弟說的有理啊。”
要是平時,他肯定是幫着大房的,可到了現在,還是先將佔據嫡長的大房咬下去為好!
沒人願意坐以待斃,三房一開口,其餘人也止不住的開始為自己爭搶,一時間,書房裏亂糟糟的,全然不似之前的友愛氣氛。
李家家主正頭大的時候,就聽外頭傳來一陣喧鬧,正妻孫氏流着眼淚過來,神色猙獰的要將李新打死,除了那個害群之馬。
“你去打死他吧!”李家家主怒氣上來,抓起面前的杯盞,重重摔了出去:“叫他喘着一口氣,好歹還能頂一個人頭,哪怕是半路死了,宮裏也只有消氣,沒有不滿的。
——你去將他打死,那家裏頭就真的留不了人了!”
孫氏神情一怔,隨即就開始不停的流淚,哭的幾乎要上不來氣,最後竟坐到了地上叫罵,全然不似之前的優雅端莊。
“說到底,還不是你這老狗!”孫氏神情怨憤,怒聲道:“當年,要不是你非納那個劉氏,如何會惹得出這種亂子!”
她猝然轉頭,看向李新的父親,庶出的四房,冷聲道:“小娘養的狗東西,果真沒一個上得了檯面的!”
四房見這回的事情是自己兒子惹出來的,也就知道那個名額無論如何都落不到自己頭上,這會兒也豁出去了:“小娘養的都上不了檯面?夫人,這話說的,您坑不坑心吶!
當初李成逼死民女,被人追到府上,是誰替他頂了罪,險些被送進監獄去!”
“你自己也說是險些,送過去了嗎?!”孫氏冷笑着將案上硯台砸到他臉上:“還不是好好的!”
人到了這個地步,自然也沒什麼好忍的了,四房捂住額頭,神色猙獰的衝到了前頭,同孫氏扭打起來,嫡出的兒子自然不會看着母親被打,衝過去退開四房,一群人打成一團。
“好了!”李家家主一聲斷喝:“火都燒到眉毛了,你們居然還內訌!”
他久居家主之位,威儀自然不缺,這樣一開口,一群人便面色訕訕的分開了。
“把這個名額給老大,”李家家主癱坐在椅子上,雙手捂臉,彷彿蒼老了十幾歲:“他是嫡長子,應該留下。”
李家是這幅光景,榮家也是一般,凄凄慘慘的哭了幾日,兩家便匯合,跟着引路的官差,往涼州去了。
當然,這是后話。
不過,晉王的言談舉止,委實是令人訝異。
之前在樓閣里的話,各家的人也聽過幾句,雖然讚歎,卻也只當是皇后教的,無甚了不起,等到御前時,才算是真的驚駭了。
沒人能預測李榮二位家主說什麼,也沒人能預測陛下會心血來潮叫晉王做主,顯然,也沒人能事先教導晉王,屆時應該如何言說。
——難不成,還真是他嘴角想的?
倘若這是真的,那這位晉王殿下的天資,堪稱可怕!
這日晚膳的時候,青漓也忍不住問兒子:“今日,元景為什麼那麼說?”
“因為他們欺負母后了,”元景認真的看着她,說:“有我在,誰都不能欺負母后。”
這一瞬間,青漓覺得暖心極了,自己生的哪裏是兒子,分明是小天使嘛!
摸摸他的小腦袋,她在他額頭上響亮的親了一下:“好孩子。”
皇帝沒動筷子,只出言問道:“那些話,都是你自己想的?”
“嗯,”元景神色平靜,道:“想說就說了。”
皇帝微微笑了:“知不知道,你有時候說話很得罪人?”
元景疑惑的看父皇一眼:“比如說?”
“比如說,那天在尉遲承塹面前,在不打算立刻處理掉他的時候,你將自己的敵意表露出來。”
皇帝緩緩道:“再比如說,李榮二人請罪時,你大喇喇的甩了一句‘你知道就好’。”
“當你不打算直接處置掉敵人的時候,”皇帝問他:“為什麼要打草驚蛇呢?”
“因為蛇咬不到我,”元景平靜的吃一口米飯,道:“但我能叫他們寢食難安。”
“——他們覺得難捱,我就覺得快活。”
皇帝久久的看着他,他也毫不畏縮的同父皇對視。
許久之後,皇帝終於嘆一口氣,伸手過去摸了摸他的腦袋:“長大了啊。”
翌日,上降旨,冊晉王為皇太子,入主博望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