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蕊
七月初九這日,是董太傅的七十大壽,皇帝帶着青漓與兩個孩子,一道往董家去,為自己的太傅慶生。
帝后親臨,這是莫大的榮耀,可見董太傅在皇家心中的地位。
一時間,那壽宴便更加熱鬧起來,許多人家都有意前去,慶賀一番,話里話外的,也是有意暗示着。
董太傅的妻子周氏上了年紀,雖精明能幹,可這樣大的事情,若是真的真的忙碌下來,只怕會累的病倒。
他們夫妻二人只生有二女,這一回的差事,自然要歸董氏和方夫人操持。
想要上門的人那麼多,董家的地方卻有限,能邀請的人自然也有限,壽宴的前半月,董氏與方夫人商議過後,便定下了賓客名單,然後便依次將請柬送了出去。
收到的自然覺得自己有臉面,沒收到的,卻不免生出幾分不滿。
好在,負責操持的一個是皇后之母,一個是重臣之妻,便是有人不高興,也得老老實實的咽下去。
對於皇帝而言,董太傅既是妻子的外祖父,也是自己患難與共的老臣,隱隱約約的,還是自己夫妻的媒人,嘴上雖不說,心中卻是極尊敬他的。
人生七十古來稀,說的不好聽些,能不能到八十還不一定呢,趁着這時機,自然要為他慶生。
青漓小時候在董家呆的很多,對於外祖父也很親近,自從嫁進深宮,他們見得便少了,前幾年董太傅過壽,雖然遣人送了禮,卻也不曾得見,委實是一樁憾事。
這一回能出宮去見,也是好事。
真正到了這一日,來董家的賓客接踵而至,院子裏果然如人所料的熱鬧起來。
畢竟是勛貴名門,雖然人多,卻也不見喧鬧,儘管熱鬧,也不會顯得嘈雜,侍女僕從在四下里奉上酒水茶點,四下里皆是井井有條。
皇帝不欲張揚,也沒令人通傳,只帶着青漓與兩個孩子,直接到了董太傅所在的前廳。
董太傅上了年紀,身體卻很硬朗,風采依舊,見帝后一起過來,不慌不忙的上前行禮——自然是被皇帝攔住了。
小時候,青漓一胡鬧,要挨打的時候,多半都是外祖父護住她的,今日一見他明顯白了許多的鬍鬚與頭髮,忍不住眼睛發酸。
“好啦,”董太傅笑眯眯的看着她,道:“大好的日子,妙妙別哭呀。”
青漓低下頭,忍住自己的淚意,向他笑了一笑,元景則帶着元朗過去,一齊喚道:“太外公好。”
董太傅也為兩個孩子帶着一點課業,見了面倒是不生疏,挨着看了看,語氣中有了幾分感嘆:“都長大了呀。”
兩個孩子對視一眼,開始說今日的祝壽詞:“願太外公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
元景沉穩,元朗卻活潑,一句話說完,還笑嘻嘻的搖了搖董太傅的手:“太外公要長命百歲才行!”
“好呀,”董太傅摸摸他的小胖臉,慈祥的笑了:“太外公加把勁,試試看。”
青漓久久不曾見外公,這會有了機會,自然是一道說了許久,臨近午宴時分時,便笑着向董太傅告罪,帶着元景,往後頭去瞧周氏了。
——元朗喜歡熱鬧,早就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周氏比董太傅小几歲,身子也還硬朗,正在後面同兩個女兒問今天的菜色,見她與元景來了,忙不迭將兩個人拉過去上下細看,親熱的不得了。
青漓陪着老人家說了好一會兒話,眼見她微有疲態,連忙叫侍女扶着,往前廳去入座了。
董氏身為長女,身上的責任要更加重些,親自陪着回去了,方夫人卻留下,在後頭盯着。
青漓見着姨母,寒暄過後,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來:“阿蕊姐姐呢,方才一直不見她,是去哪兒了?”
“怎麼,娘娘沒碰見她?”方夫人被她問的有些詫異:“前不久,她也說是要去找你呀。”
青漓明白過來:“我久久未曾到董家,今日特意繞着遠路看了看,大概是同阿蕊姐姐錯開了。”
“她找不到你,想來就會回來,”方夫人想了想,為她指了路道:“娘娘順着這裏走,肯定能碰上的。”
青漓應了一聲,道別之後,便順着她指的方向去了。
四年前,她生完元朗之後的幾個月,阿蕊姐姐便同外祖父外祖母一起歸京了。
奇迹般的,只幾個月後,她便嫁入章武候府,做了章武候的妻子。
青漓私下裏問她怎麼進展這樣快,她卻含笑不語,不肯多說,委實是叫人奇怪。
好在,她的日子過得很好就是了。
如今,膝下有了一子一女,美滿的很。
青漓正默默想着,就聽阿蕊姐姐的聲音傳來了,帶着難掩的驚喜:“妙妙?”
她側身一看,才見阿蕊姐姐自竹林那側的小路過來,風姿秀婉,正站在不遠處的樹下,含笑看着她呢。
“這一回倒是不巧,剛好錯開了,”她走過去,有些遺憾的道:“白叫你轉了一圈兒。”
“無妨,”方蘭蕊笑着道:“這不是碰上了嗎。”
元景跟在青漓身後,很乖的叫了一聲姨母。
——在親近的人面前,他一直都是很聽話的。
方蘭蕊向他致禮,讚歎道:“殿下長得好快,比之前高了一截呢。”
一說孩子,青漓也問了句:“安怡呢,你怎麼沒帶着?”
安怡,是方蘭蕊長女的名字,比弟弟要大兩歲。
“她太小了,我怕照應不過來,”方蘭蕊輕聲道:“今日人又多,磕了碰了也不好。”
“別在這兒說了,多熱呀,”青漓拉着她往不遠處臨近小湖的樓閣里去避暑:“那裏涼快,咱們到那兒去。”
方蘭蕊是命婦,青漓自然可以召見,只是,連魏國公府的人都是一月一見,自然也不好多召見自己的表姐,少不得要受些拘束。
兩姐妹年齡相仿,從小到大感情都很好,今日見了,自然有許多話要說。
二人拉着手,正親親熱熱的說著話,就聽外面一聲斷喝:“什麼人!”
青漓眉梢一動,也怕大喜的日子出事,叫外祖父憂心,便向鶯歌道:“去看看,可是出了什麼事情。”
鶯歌應了一聲便出去了,再進來時,臉色便不太好看。
青漓與方蘭蕊對視一眼,面色皆是微凝,正想追問,便聽外面有男子聲音傳了進來,帶着淡淡的傲氣:“我們兄弟二人早早聽聞皇後娘娘與章武候夫人一時雙姝,心生敬仰,特來求見,還望娘娘勿要見怪。”
“他們在邊上私自窺探,被侍衛斥退,卻強詞奪理,”鶯歌臉色難看,低聲道:“娘娘,是李家與榮家的人。”
原來如此。
李家榮家,以及青漓外祖母出身的周家,皆是傳延了幾百年的大家,在本朝,幾乎可與後世的孔子世家相提並論,連蕭氏歷代皇帝也或多或少的要給幾分面子,難怪家中子弟這般輕狂。
這種時候,青漓自然不會說話,身邊女官會意,隔着帘子道:“既是大家出身,如何連規矩也不知,做出這等失禮之事?”
“足下此言差矣,”外頭的男子震聲反駁道:“昔日王子猷雪夜訪戴,瀟洒不羈,何等美談?我輩今日不過效仿一二,何必說的這般難聽?”
他如此詭辯,竟是將自己與舊時名士混為一談,委實姦猾,那女官被說的一滯,一時之間,竟難以反駁。
元景坐在一旁,聞言冷笑一聲:“王子猷,似乎是王謝二家中的那個?”
外頭人聽聞他聲音,也能猜度他身份,又欺他年幼,暗自有了幾分哄騙之心:“殿下說的是,正是王謝二家出身的,此等名士風度,才是我輩的追求啊。”
元景臉色淡淡的,繼續道:“本王看來,李榮二家,幾乎可堪比擬王謝二族。”
沒人不喜歡聽好話,那二人自然也是一樣,王謝二家滿門芝蘭玉樹,為人稱頌,他們聞聽晉王這樣說,當即便笑開了,嘴上謙讓道:“不敢不敢,殿下謬讚了。”
“可是,”元景緩緩的踱到樓閣的門口處,站在台階上,平靜的看着他們:“那樣煊赫的世家,也依舊華而不實,區區一個侯景,就輕而易舉的將它打垮,覆滅掉了。”
那二人被他誇讚,本是心中得意的,聽他語氣驟然反轉,臉色登時僵了起來,活像是頭頂被潑了一盆冰渣子一樣。
元景看着他們有些灰敗的臉色,也不在意,只緩緩道:“王謝二家曾經影響過幾世朝堂,李榮二家,也有此望嗎?”
那二人原本還僵着,被他如此一問,卻齊齊神色一正:“自然不敢。”
什麼影響朝堂,從皇家說出來是一個意思,從他們嘴裏說出來,可就是另外一個意思了。
最能叫人生出來的感受就是——他們想造反!
莫說李榮二家只剩了虛無縹緲的影響力,便是能影響朝堂,也是不敢光明正大說出來的。
否則,隨之而來的便是傾家之禍!
“不敢就好,”元景淡漠的掃了他們一眼,繼續道:“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你們該回去數數,自己家比王謝二家延續的時間,還差着多少。”
明明他只是一個孩子,也未曾疾言厲色,那二人卻驟然變了臉色,額頭生汗,瑟瑟起來。
這位晉王殿下說起話來,真真是句句含鋒,刀刀致命,簡直不像個孩子。
——青漓覺得,他們若是能早些見到尉遲承塹,或許就不會有今日之事了。
元景轉過身去,回到青漓身邊,向樓閣外的侍衛吩咐道:“今日太外公大壽,不好見血,堵上他們的嘴,拖出去刑仗三十,扔出府去。”
宮中禁衛皆非等閑,一下子給三十仗,往輕了說得躺上幾個月,往重了說,可是能生生將人骨頭打碎的。
那二人一聽,登時白了臉色,張皇失措起來,想要張口求饒,卻被一側侍衛堵住嘴,帶了出去。
這一通鬧劇,雖未曾將她們如何,卻也是噁心的不行,青漓無意在此地留下去,便同阿蕊姐姐說了,一道往前廳去。
走出樓閣,拉住元景的時候,她輕聲問他:“你這孩子,母后都沒說話呢,你急着過去做什麼?”
“若是叫母后辛苦,那還要兒子做什麼,您只需要每天高高興興的就好。”
“我長大了,”元景很認真的看着她,保證道:“會照顧好母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