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第296章

被囚禁於“袋子”四、五年所一點兒一點兒累積在大腦中的懼意,此刻一下子井噴式地在江楓體內奔涌:每一次轉身,他都會沒來由地擔心,怯得背生涼意;每到一個房間,總要神經質地錯以為屋中有許多角落變得格外陰暗,陽光弱了,就連燈光也變弱了。

尤其上個廁所,他都儘可能地“速戰速決”,進去了就生怕坦姆又猛然從哪兒冒出來。他即刻就渾身冒油汗地掙命想從廁所逃出來,極力躲避着坦姆再拿“袋子”套他。

不知不覺,尿意、便意也都快要成了催命兒的符,糾纏不休,就是不放過他。他承望袋中人坦姆連皮帶骨一概都化成灰——灰仍有形跡,不如再化一股煙——煙仍可凝聚,人還看得見,須得一陣大亂風,吹它一個四面八方都登時消失了,這才稱心如意呢!

昏頭昏腦之際,江楓心神恍惚,少時,他驀地見四周家中、景物格局之間,幻影出來許多幻像,影影綽綽。他忙又揉了揉眼睛,定睛細瞅,不由得吃了一嚇。

他還道自己又在做夢,誰知對景地一加分辨,家中陳設依舊入眼,而可怪的則是,幻像俱徘徊於現實的物什之四圍,一會兒四散、一會兒圍隨,動來宕去。這一下子,他的眼也看絮啦,目今這些幻像猶如幻燈投影,現實竟然與之同步展現,眼花繚亂,簡直就是重新回到了“袋子”之中的即視感,這視覺撲面而來!

無如此情此景,他是看慣了的,醒了數秒,他便看出了端倪,但旋又自暈頭轉向:那些像煞鬼魂顯靈的畫面,時而從桌椅沙發之中冒出來;時而穿冰箱度衣櫥;時而一個畫面猛然從電視機背後跳出來,立時又鋪展開至床頭櫃——畫面中的人物和景象,恰似一匹匹脫韁野馬、一隻只慌了腳的雞——盡只在屋中幾個房間內亂竄地干轉。

他忽見畫面之中跳出來張平安熟悉的面容,俄爾,又陸續有張小虎、燕行者、劉光才等等,諸多英雄人物圍隨而出。他們早已深印他心中,極是熟稔,他見一個熟面孔出現,手指就情不自禁地朝之指一指、點三點,既驚且悲。好似他越多次看到他們,就越要有重回“袋子”的厭煩感,心下分外抵拒。

再說,畫面之中,崇山峻岭,丘壑縱橫,又回到了山西娘子關前的景象。隨着畫面的推進,山道愈益險陡,懸崖峭壁越是巃嵸、嵯峨。

少頃,江楓見一山聳立群壑之間,山峰筆立插天,峰上滿地俱積着雪,雄踞鐵關,俯視群山。山腰裏雲霧藹藹上升,漸漸將山頂籠罩入白茫茫的一片雲氣之中。峰頂地勢卻也廣闊,四下雲霧繚繞,人在其中,當真是置身雲端,令人悚惕不已。

江楓記得這山名叫雪花山,雪花山上戒備森嚴,山頂寒冷,與山下判若兩季,雪飄漫天,怪道名叫雪花山了。黑衣會眾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挺胸豎脊,生得是腰圓背闊,氣概慷爽,一字兒排過去,蜿蜒綴在山道之間,捧出山頂上一座大帳內燈火亮堂。帳篷內搭案台,黑衣會教主張平安目秀眉長,坐在長條凳子上,案台四面有四位黑衣漢子打橫相陪。燕行者和謝靈左右一邊一個,侍立在平安教主身側,四個黑衣漢子是青龍、朱雀、白虎和玄武四大使者,他們是剛剛從六嶺關趕來稟報軍情的。

謝靈長得醜陋,塌鼻子、薄嘴唇,聽了四大使者逐一講話,他的一對兒招風耳朵竟自微微一動一動,卻因雲南口音濃重,說話人聽不懂,便常自緘口不言藏拙。小謝平日沉默寡言慣了,平安教主聽完了四人的彙報,點了點頭,抬頭命燕行者道:“叫常家兄弟來。”燕行者行禮出去,不一會兒就領着兩個瘦削的黑衣漢子進來。平安笑道:“兩位山炮擺弄得如何,還稱手么?”這常家兄弟是孿生的,相貌一般無二,也不知道哪個大,哪個年輕,雙目如鷹隼,臉頰瘦刮刮的,沒半兩肉,一對前臂特別粗壯。他們是黑衣會教主的母親,金詠娥特訓的火器營的精英,打炮打得奇准,曾與謝靈一較過短長,打炮的造詣是各有千秋,準頭是本分伯仲。黑衣會內每逢戰陣,他們操炮所指之處,打哪裏哪裏開花,絕不含糊,因此上,人送綽號“神炮雙龍”。

常家兄弟一個叫常有志,一個叫常得勝,有志右耳朵上戴着耳環,得勝打仗打瞎了一隻眼睛,用眼罩罩着,是個獨眼龍。聽平安問話,二人同鞠一躬,常有志回道:“多謝教主賞賜大炮給我們倆使,小謝兄弟啊,這回哥哥們可先得過足了手癮,就不等你啦!呵呵呵呵,啟稟教主,東西是好的,全是新式的,線膛速射,好使得很。”謝靈一臉木然,不動神色,既不善言談,又不敢僭越,沉默是金。平安頷首滿意地說:“你倆可得給我用好了,打一個地方,得准一個地方,莫浪費了炮彈,莫損我黑衣會的名頭。我可是在劉光才面前誇下海口,拍胸脯打包票,說你們打炮無人能及,劉光才這才將心愛的寶貝疙瘩全給了咱們的。”

常得勝也拍胸脯道:“教主放心,屬下管教不辱使命。您指哪兒,咱們就打哪兒,絕差不了。”平安雙手一拍,高興地道:“好,等鬼子來了,就看你們的了。”平安又另吩咐四大使者留下來聽用,再叮囑眾人嚴加巡查,穩守雪花山。這一番,有分教:準備窩弓擒猛虎,安排香餌釣金鰲。

外面仍是搓綿扯絮一般地下雪,營外山頭最高處的哨兵,是黑衣會的兩個小把頭,一個叫李定國,一個叫何小強,都是山西人,兩人今日輪着值夜。李定國問何小強討了一根煙抽,點着了猛吸一口,嗆得咳嗽了半天,嘶啞嗓子道:“這洋玩意兒真夠嗆的,你咋認得這玩意兒是點着了抽的呢?”

小強笑道:“謝靈哥哥懂啊!額看見他們鬼子嘴裏整天叼着這玩意兒,滋巴滋巴,抽得可過癮了,這回打掃戰場,就順了幾包,還當它是甚好東西,跟謝靈哥哥討教了吸煙的法門,可抽起來他媽的真難受,嗓子直冒煙兒,味道跟咱們的煙袋子可差得遠了。”李定國三十好幾的人了,長了口小鬍子,抽了兩口,嗆得實在難受,就扔掉了。煙蒂帶着火頭,像一粒螢火,掉到了山下谷中。

順着煙頭的墜下,一星火光所及,何小強看見谷中到處是野狗,搶咬撕奪洋鬼子屍體。這晚相距娘子關打退鬼子,已過去了兩天,野狗既多,白天晚上都不停有新的狗從遠處山裡循着血腥,牽絲絆藤而來,鬼子屍體也給吃得七七八八的了,空餘一地的白骨。

兩日來,山上的哨兵們目睹了野狗分屍吞噬大嚼的場面,極盡血腥殘酷之極致,可他們都是刀頭舔血長大的黑衣會,非但不怕,還看得好生興奮。李定國看見野狗撒歡,不禁罵了一句:“鬼子這回給咱們打怕了,不敢出來,連這些狗都不如,他們不出來,咱們可要憋壞了。”連着兩天,洋鬼子龜縮在井陘城內,不敢出來,山上的黑衣會們摩拳擦掌,等得有些心焦。

軍務既畢,張平安偕四大使者、燕行者和常家兄弟步出營帳,但見夜空星光黯淡,一輪明月異常白。常家兄弟自言自語道:“鬼子做烏龜,害得咱們手癢得沒法子,真想往空山上發幾炮,過過癮哩。”張平安不禁樂道:“不須着急,今後有的你們兄弟打的,到時候你們可別給我丟人。”常得勝聞言不高興起來,嘀咕道:“教主就是看不起人,就讓我兄弟各發一炮,打那些野狗,您指哪打哪,若有半分差錯,你就把我們砍了!”

張平安笑道:“不是不信你們,我可滿相信你們的本事的,只不過臨戰前多關照一遍罷了,請別介意哩。你們若打得稍偏些,也不致掉腦袋呀,嚴重了嚴重了。”

正在說話之間,月亮下忽地不知從哪兒飄來一股惡臭,腥氣撲鼻,熏熏然中人就要嘔吐。張平安忙叫眾人拿布片,淋上尿蒙在口鼻上,眾人手忙腳亂地去拿布頭,扒開褲襠就往上淋尿。稍戴得尿布遲一些的人,不一會兒就被臭氣熏得站立不穩,就要跌倒,如喝得酩酊大醉之人。

東面月亮底下的山頭上,不知何時,站立着幾頭猛獸,看似野狼,形體大逾狗熊,長毛長嘴,獠牙排在口外,遠處人看了就感到森森寒氣襲體。猛獸的嘴裏涎水如泉,惡臭多半是從涎水裏散發出來的。雪花山上的好漢相隔兩里之地,臭味還是濃郁得將人熏倒。常有志眼力好,指指點點地數了數,大大小小的狗熊有七十多頭。遠了分不清狗熊有多大,只是見站在頭裏的那一隻,比其它的都要大三四倍,怒目突睛,鋼筋鐵骨,體毛長得像披着氈罽一樣,猙獰可怖,多半是頭領。

那些狗熊比之人們常見的熊類,口吻生得更長,獠牙外翻出來,殺氣騰騰。它們發出胡胡的狗吠聲,也看見了雪花山上的人群,它們也不理睬,跟着頭領逕自跳下山崖,撲向屍首所在。但見頭領伸展四肢,朝天一躍,展開來瞬間將月亮罩沒了,天地間為之一暗,繼而後面群獸銜尾跳下去,獸吼如雷,群獸好生沉重,落地之時,連偌大的雪花山都有些微微顫抖。

這晚月色暴漲,地上照得白亮白亮的,群雄看見那群野獸伸出前爪,像撕扯薄紙一樣,將堅如鐵石的屍體肚子撕扯開來,嘎啦嘎啦,發出敗革的刺耳聲音。它們的爪子又長又尖,如同長了好多尖刀在上頭,配合兩排鋸子狀的牙齒,輕易地就將屍首給分拆細碎了。這一幕令山上山下的人們,都嚇得目瞪口呆,張口結舌,眼睛是揉了又搓,搓了又揉,不少山西當地人也從沒見過這般猛獸,都嚇得直叫媽。

黑衣會眾早圍隨着張平安,前引傍繞地來觀望。張平安也自心中悚慄,他將野獸與旁邊野狗相較,最小的野獸,也比最大的野狗大了二三十倍,看起來那些野狗就像是一群數也數不清的老鼠。這些野獸跟巨大無比的狗熊一樣,看起來皮粗肉厚,魁偉至極,而行動快如奔狼,力氣大得驚人。它們五分是狼,五分似熊,古怪鬼異,不似凡間生靈。群獸綠油油的雙目,像數十對綠色電燈泡,在夜色里劃過,拉出一條條綠色的熒光。熒光在山谷中繚繞,猶如飛滿了螢火蟲,熒光里發出無數低沉的獸吼,聽得人幾乎要為之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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袋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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