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張雲頭一回聽到此般論調,錯愕得連一個哈欠也縮回了肚中,問:“人怎的又輕賤又不足惜了呢?”琳紫身影一閃,憑空消失,倏忽又在雲兒身側出現,附耳脆生生地說:“笨蛋!這理兒還不明擺着嘛!人是必須死的,就使倖免不被我吸干血液,遲早也必死。不死於疾病、壽數;也會死於天災人禍,豈不輕賤?人類必死無疑,這結局對得起他們自己一身的精血肉身嗎?倘若將人身與我血族結合相互取長補短,既可永生永愈,又能沐浴陽光、親近白晝,那才對得起父母精血的賜予之恩呢!相形之下,人類的身子不完美,還不去尋求永生之法,光會等着身子死亡,豈非懶惰之極而自甘輕賤?
“這道理又關會着好幾層兒呢,尋來永生之法,方才上祚天日,下不愧大地,親不有間,家下的父母兒女、祖宗和遠近親戚,乃至福澤被及雞犬,齊打伙兒地升仙;一家成則家家成,一傳十,十傳百,通天下人都永生了,焉有不美之理?可你瞅瞅,你們人類,自己個兒沒本事,活不下去,衰老疾病纏身,愁苦交加,一律枯槁到死屍,憑他腐敗、爛掉,卻還要拿糖作醋地死不取信,寧白費一生蠅營狗苟地脫滑兒了虛度一輩子,也不願恪恭將事,略加嘗試尋之有無,也不怕人寒心!”
雲兒苦着臉聽完,半是解嘲半慨嘆:“可是人又無法,天生偏又難得不死,你叫他們怎處?”琳紫白了他一眼:“甚麼‘難得不死’,胡說八道,凡人是絕無生理可言的一個生物,無論怎生死法,全系一樣無兩。此系人類最大的悲哀和無奈,因此上,德古拉爺爺、爸爸和我才要絞盡腦汁、想方設法,尋求永生體呀!你看看,本來是全人類做的事情,現下全由我們血族包辦了,你說人類可氣不可氣?”
雲兒聞妻子語聲情真意摯,不禁動容,庄容道:“可不是么!難為你們這幾千年來的千辛萬苦;也得虧了你們超凡脫俗、本領超一流,如今誕下小永生來,得成了正果,不枉了一番驚天地泣鬼神的辛苦奔忙。”琳紫樂道:“你說得不差,就是啊,大道理從你嘴裏說出來,這味兒就有些不正經!唉,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給你吶,我也不知道是前世今生,哪頭兒生了的冤家情分哩!”
雲兒朝妻子吐了吐舌頭,笑道:“這才是天大的情分吶!”言下,他便溜去別室蒙頭睡覺去訖。琳紫一時獃獃出神,因他一語,心醉神已迷矣。
雲兒這一覺睡得香甜,不知過了多久,忽被一陣嬰兒的啼哭吵醒。他一骨碌爬起床,循聲而去,聽見兒子的呼喚一聲一催就加快了腳步。他走得越快,兒子哭得似也就越響亮,這是一種美妙的康健之音,包含飢餓和急躁的意味而尤為動聽。
“他哭了很久嗎,娘子?很久了嗎?”他跨進主卧前,問語已落,琳紫慌慌張張地說:“沒,才剛醒,這小東西想是餓了,你先抱着哄一會兒,我去調奶粉。”嬰兒餓極了,哭得直抽搐,雲兒毛手毛腳地接過兒子,搖來搖去地嗯哦哄勸。琳紫倏來倏往,調奶粉之速,無與倫比,睒眼即就。
她讓丈夫試了試奶瓶及牛奶的溫度,適合了就將塑料**輕輕湊到兒子口邊;經過一陣拚命而透不過氣般的哭喊之後,小傢伙終於含住了**,啜飲起來。琳紫這才長長舒了口氣兒,半是對丈夫,半是對兒子,說:“你看吶,可憐的小寶貝,渾身都汗淋淋的了!乖兒子,對不起哦,媽媽頭一次遇到這事兒,沒經驗,沒考慮周到,忘記你剛誕生還沒吃奶就光顧着忙別的事情了,好兒子,乖寶寶,別生,媽媽氣吧,瞧你累的。”說著用白白的肥手輕撫兒子嫩白的皮膚。
她微微搖晃着身體,溫柔地握住那手腕間彷彿纏着一根線似的肥胖小胳臂,這隻胳臂,當兒子的眼睛時而睜開,時而閉攏的時候,一直輕輕地揮動着。這隻手使琳紫心神不寧;她很想吻吻這隻手,但是又怕這麼做會妨礙嬰兒喝奶。小傢伙越喝越滿足,終於不再揮舞那隻胳臂,眼睛也閉攏了。嬰兒一邊吃奶,一邊揚起他那鬈曲的長睫毛,僅僅間或用那雙在幽暗的光線中顯得烏黑的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母親。
雲兒柔聲道:“娘子,兒子似乎認識你呢!”琳紫斜眼望著兒子的眼睛,嬰兒的那對眼睛淘氣地望着她,琳紫笑道:“這小子真像極了你小子,你們爺倆兒真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你看這小眼神兒,可有多淘氣兒吶!”她還凝視着他的有規律地一起一伏的面頰,和那畫著圓弧形揮動着的、手心通紅的小手。
斯時斯刻,兩人好得蜜裏調油,一家子柔情蜜意,恩愛纏綿,溫馨得無法用暖暖的燈光來概括,也無須任何語言的形容。
孩子不須喝人奶,只喝牛奶便足以茁壯成長。雲兒給他取名叫“張永生”,紀子修笑罵他當爹不廢神兒,取個名兒也不須動腦,但話說回來,亦無可厚非。
小小張永生身體器官與常人無異,且兼具吸血鬼的超能力,紀子修是北京人來的,熏陶得外孫兒歡喜玩蟲兒,一日張永生粉雕玉琢的小肉手中提了兩個細蔑絲的小籠子,籠內有幾個蟈蟈兒,小孩兒聽得父親說要他替咱家頂門壯戶,不知怎的,小嫩手竟捏了蔑絲兒流出血來。受傷之時,傷口奇迹般地立即癒合,連血都來不及滴出來,轉眼毫髮無損。
雲兒想起妻子生產時,身子數百次撕裂,傷口也如此立時癒合,連疤痕也無,早看得慣了,見怪不怪。別人見了則偶有詫異,雲兒琳紫夫妻倆隨口編謊自圓,也極易解釋。即使真有人刨根問底,不依不饒,小永生只須以目對目,使些兒催眠之術,便可洗清對方的記憶,不虞有他變。
由之,孩子從小便自立自強,也得虧了他天生異秉,否則幼如雲兒這樣沒帶孩子經驗的爸爸;粗心大意如閑雲野鶴的琳紫媽媽,二人齊心瞎養育之下,他張永生未必能太太平平地養大哩。
紀子修每見外孫兒奇迹般地靠自己趨利避害成長起來,總不免重複着這樣說:“超自然生物誕生於這個世界,唯一而艱難的使命,就是為了尋求到人類最完美的狀態——永生!人類生命美好卻苦於詛咒之下變得異常脆弱,極易受外界傷害,更難逃歲月的裁判,終將一死,殊是可惜。怎樣才能找回永生的法門?怎樣才能保全生命這一完美狀態的存在?由此,黑衣會誕生了,德古拉和我窮極萬世,探究出超自然生物間不同種族基因的配合,以超自然不死族的混血體互相交合,就能生出永生的普通人,一樣飽嘗陽光雨露而不死、不病、不老、不朽的奇迹。我們做到了,不辱使命,一切的辛勞困苦都不枉啦!”
完美永生的人誕生了,盡善盡美,比之初造的人類,更完美百倍、千萬倍。那些依舊淪於天神詛咒的苦惱世人所須面對和承受的痛苦,相形之下,苦楚加倍,虛妄無着,全做了笑話。
隱秘逐次悉數揭開,獲得永生的張永生,聽着外祖父的教誨,也讀完了父親雲兒寫的黑衣會歷史和自傳,心潮澎湃,興奮不已。他一蹦從椅中跳起,飛快地撲入父親的懷中,大聲叫:“爸爸,你們的生活經歷太有意思了!我寧願不做永生的小孩,將來也一定要經歷跟您們一模一樣的人生!”
雲兒以摯愛的眼神望著兒子,將他抱在臂彎里,溫柔地譬解說:“孩子啊,有你這句話,說明父輩萍蹤浪跡的經歷給你帶來了愉悅。你小小的心靈中已有知足的感覺,有了知足心,還有誰會計較生命能否永存呢?孩子啊,看來你的永生是天然而就,千真萬確了的。吾既已擁有,便可知足。知足,正是人類永葆青春、永遠生存、生命不休的心態吶!”
聽得這句話,江楓也竟然神而往之,倏然不由得內心震蕩,頭暈目眩,天旋地轉,轉眼眼前一黑。他的意識在黑暗中卻竟然沒有消失,再睜眼之際,天光大亮,刺眼的明亮,令他心頭劇震,他環顧四周,這才知道夢已經徹底醒了,眼前身處家中案頭,他才剛在畫圖紙呢。
想是畫著畫著,犯困瞌睡了,不想是做了一場夢,不知為啥,江楓腦中,積存在記憶中的那些前世、將來的故事之中所蘊含的情感,又自泛濫出來,翻江倒海一般,充溢腦皮層。
這感情猶如井噴式地噴涌:李曉明妖王故事之中主人公們三角鼎足式地虐戀,三人互為恩仇;以及“四眼”暗中心生情愫的虐戀。張平安與母熊人之間的恩仇、張雙龍夫婦和馬媛媛、張金娥等許多人物的坎坷歷程。楊天保與“毒蠍子”歐麗嘉、與農佳麗之間的情債綿延糾結;甚爾,布拉霍夫痞子的義氣所帶給江楓這旁觀者的內心振鳴。古德娜與弓影飛、弓影飛與白曬、弓影飛與母親常蘭的真摯情感……直至剛才夢境之中,監獄裏頭的情景叫人困頓的景況,多早晚感動得江楓渾身顫慄。
如上所述,無數由觀看記憶鏈所留存在江楓大腦中的感情流,一下子似重新把江楓心中害怕被囚於“袋”中的恐懼,交錯複雜着其餘的諸般情感,紛至沓來地全兜底翻了出來。他腦中自行將如許多的情緒混淆攪拌,有如一轟連一轟的焦雷掣電,令他五內沸然炙起。
那些記憶猶新的故事中的主要人物,男男女女,他們的經歷,場面跌宕起伏,恢弘驚險,一齣兒又是一齣兒令人難忘、也叫人摸不着頭腦。江楓本就記性好,諸多人物的一生,濃縮凝鍊,氣勢磅礴地在腦中盤旋,自行構建出猶如交響樂一樣的震撼感,令他的腦皮層、耳鼓、心靈、視神經和反射神經,一齊產生了連鎖的共鳴。
這份感覺如擂鼙鼓、似敲巨鍾,震蕩他的心魄。他醒來之後許久許久,兀自心驚膽戰,臉色慘白,噤若寒蟬。
他少不得渾身起栗,七竅、毛孔、諸穴位……但凡是身上孔穴,不約而同地全抽緊了。他的全身肌肉緊繃,綳得來他的眼前又驟然出現了坦姆那昂藏的身軀:羊角盤結、熊頭猙獰、駝峰抖擻、虎爪肥大。但見坦姆,它走頂面地逕朝江楓喁喁行來。
江楓的喉管之中情不自禁,咕哩咕嚕地發出聲響,他極不願再見到它了,忙使勁兒揉了揉眼。所幸那只是心神激蕩之間,他腦中產生的幻覺,他揉揉眼就揉掉了坦姆。他見是幻覺使然,坦姆又瞬即消失了,便長長吐了口氣——那些個故事畫面太過逼真、太令人印象深刻,每當想起,大腦所感應到的衝擊力,真叫人難以適應。
江楓木然佇立,目注空處,呆了許久,半晌才毅然深深吸氣,緩緩吐出,腹部放鬆、胯部張開,臀部下沉——方才緩過神兒來。
就這麼睒眼兒的工夫,他已經耗費了極大的意念和精力,雖然很辛苦,但是確信坦姆不是真地重現,他心中倒是極釋然了。他獨怕再回到“袋子”中、回不回來。欣喜之下,他總感到一切超乎尋常地好似假的。不會又是做夢吧?要又是夢呢,他就死活不願醒了。因為恁地欣喜之後,倘再度五年、十年、二十年地淪於“袋子”異空間而絕望,那麼他會立刻一命嗚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