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苦崖生離別

第4章 苦崖生離別

那是一個不眠之夜。

那一夜間,於景容心目中存在了十餘年的,那個偉岸磊落的男人形象,逐漸暗淡,模糊,最終在灰暗的光線里化成了碎片,碎片又化為了灰燼,在一片灰暗與渾濁中,支離破碎,灰飛煙滅,只留下一片混沌,沉重地令人窒息。

很長一段時間裏,景容都不知道該以什麼感情去面對他。他是她的恩人,他將她養育至今,衣食住行,都是給她最好的,他讓她學習琴棋書畫,在休沐的日子裏,總是儘可能地陪伴在她和弟妹們身邊,親自指點他們的書畫琴棋,她記得他溫柔的神色,記得他一語中的的點評,他尊敬並深愛着母親,對姨娘們,也是如春風一般的和煦。景容從來不曾見過他發怒,他的嘴角總是淺淺的上揚,眉梢彎彎,笑容和煦。他一直是她景仰和崇敬的父親。

她無數次想着,若是以後的夫君也能像他一般,夫復何求。只是如今,她卻是再不敢去有那樣的希冀了——這樣一個人,周密,而可怕。

她弄不清楚自己對他是怎樣的情感。她感激他的養育之恩,她能感受到,他對她的情感是真實的是熾熱的,是可以觸碰和感知的,可是或許這一切,僅僅是因為建立在他以為她是他和她的女兒之上呢,如若一日,他發現她不是她,他還會待她如常嗎?若他知道,她是他們的女兒,他是不是也會毫不猶豫地讓她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昨夜她接受的東西太多了。她不曾想過,那素來溫柔和氣的女子——林氏,她的臉上竟也會有那樣冰冷與憤恨的表情。而且是在說起與那個男人有關的一切之時。她也不曾想過,她眼中溫暖和煦的父親,竟能那般心狠手辣,冷酷無情。她更不曾想過,她生來十幾年,竟一直承歡與仇人膝下,盡仇人的悉心照顧和養育。曾幾何時,她一直覺得她是幸福的。母親與爹爹相敬如賓,父親對她也是百般寵愛。可是現在,她發現,一切都不過是泡沫,不過是海市蜃樓而已。她不是她的女兒,她更不是他的女兒,她的父親早已含冤沉眠於地下,無碑無墓,而她的母親,青燈古佛,六根清凈。

景容神色木然,端坐在馬車之上,目光空洞地望向前方,一言不發,她彷彿陷入一片混沌之中,林氏的冰冷的神色,凈平——她的生母秋氏那雙飽含歡喜與蒼涼的眼眸,以及自始至終低着頭,身子卻不住地因激動而抖動的凈塵,在她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閃過,她覺得自己頭暈目眩,眼冒金星,林氏和竹奚的面孔漸漸模糊,她努力地想要睜大眼,讓自己清醒一些,可是無濟於事,終於,她眼前一黑,重重地摔在林氏的肩頭。

林氏此時雖是低頭捻着手中佛珠,實則卻關注着景容這邊的動向,知女莫若母,縱她本非景容生母,可多年養育早已令她知悉景容性情,昨夜容兒一反常態的平靜與沉默,令她心中頗覺不安。

原想着今日暫且延一延進香之事,庵中清凈,令容兒靜養幾日,對國公府只說是容兒着了風寒,一時趕不回來便罷。卻不妨昨夜凈塵深夜來訪,只道多謝施主恩德,庵主夙願已了,再無牽挂,只願皈依佛門,再不染紅塵。又道小施主已知此事,睹舊人當思舊事,留在此地只怕難脫業障,凄哀不已,望女施主自作思量。

這雖有些道理在裏頭,可在凈塵說來竟是有些逐客的意思在內。彼時林氏低頭沉默許久,終是抬頭問道:“祁月,這是姐姐的意思嗎?”祁月雙手合十,念一聲阿彌陀佛,只道:“貧尼已不知祁月為何物。師姐與我既遁入空門,自當了卻凡俗之事,不再痴纏過往。往往往矣,何苦自尋煩惱。”林氏抬頭,對上祁月幽黑的眸子,道:“祁月,你可還在怨我?”祁月一滯,合十道:“阿彌陀佛。六根清凈,七情不問,八苦不聞。佛門之中,何來怨憤。世事不過鏡花水月,世人不過滄海螻蟻。是非黑白,既已過往,何故再提。當年不能如何,今日又能如何。”林氏看着她,凈塵也不迴避,只是雙手合十,與她靜靜對視。是夜月明星稀,悄無人息,唯四周樹影婆娑,枝葉沙沙。良久,林氏道:“好了,我知道了,明日一早,我們便離開。”凈塵微微躬身,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女施主通透,實在可敬。”便從布衣袋子裏掏出一個小瓷瓶,道:“裏頭一些藥丸,若是小施主不虞,可以救急。”竟是不待林氏拿穩,便一個轉身,沒入了濃濃的夜色之中。

彼時林氏深深嘆了口氣,只將瓷瓶小心收好,次日一早便着竹奚打點了行李,出了清泉庵,欲往南安寺去。此時在馬車上見景容神情懨懨,無精打采,情知不好,欲開口卻不知說什麼,幾度張開嘴,卻只不過是嘴唇無聲地蠕動幾下,終於還是沒有說什麼,只是小心地關注着景容。

卻見景容腦袋一歪,身子重重的斜墜了下去,林氏一邊喊着“竹奚!”,一邊慌忙轉身迎上,卻終於沒有來得及——林氏只覺肩頭一陣疼痛——景容的腦袋重重地磕在了她的肩胛骨上。林氏只覺鑽心地疼,一邊伸手在腰間摸索那小瓷瓶,一邊急急吩咐竹奚:“你去看看這是哪?附近有沒有什麼人家?容兒怕是吃壞了東西,必要歇一歇的好。”

竹奚方攙着景容的身子將她斜卧在坐榻上,尋了個湖藍金絲絨的軟枕給她靠着,聞言,便低低應了聲好,又將手裏的藍田玉瓶兒遞給林氏,方才到前頭去了。林氏摸出了小瓷瓶,拔了塞子,往手心一倒,但見一粒赭色的丸藥現於掌心,那樣子竟頗有幾分熟悉。林氏不及細想,只是輕輕掰開景容的唇,將藥丸塞了進去,又拿起那玉瓶給景容餵了些水,將景容輕輕地攬過來,靠在懷裏,仰起頭,兩行清涼的液體自她的眼角,漸漸地蜿蜒下來。

但見竹奚從外頭急匆匆掀了帘子進來,神色卻是有些驚慌和凝重,竟顧不得禮節,只是進了車廂就到林氏身前,低聲道:“此處是下山路,且是極陡峭之處,附近沒有人家居住。奴婢出去時,聽車子聲音有些輕微的不同,只怕有些蹊蹺,夫人和小姐可要當心。”林氏聞言,緊緊地皺起了眉頭:“你父親原是為皇家造車的工匠監頭,你的判斷自是沒有錯的。只是你聽那聲音,像是有什麼問題?”

竹奚聞言,更是凝重,竟是將自己擋在了林氏和景容跟前,道:“像是有一細物在一點一點地磨着車軸,聽着聲音,竟像是已磨了大半日了。”又將身子展得大了些,挺挺地攔在林氏和景容跟前。

林氏瞪着她:“竹奚,你這是做什麼?你既已經發現,只叫車夫尋一處平坦的停車罷,何必這般?”

竹奚凄然問道:“夫人可曾覺得這馬車愈跑愈快了嗎?”

林氏不再說話,只是低頭沉默了片刻,道:“馬爾在陡峭處跑得歡快些,也不算奇怪。”

竹奚道:“奴婢初時也是這麼覺得,也不曾留意,卻不想竟會害了夫人小姐。”頓了頓,竟是落下了眼淚。“我出去叫時,不見車夫答應,心中納罕,便趕去前頭看,卻見那車夫身體僵直,一動不動,皮膚竟隱隱地泛出紫色來,再看他時,竟見他眼角泛出淚來,嘴唇已經發黑,他已經說不出話來,只以唇示我他命將不久,馬兒恐要脫韁,車子恐要崩裂。”

林氏聞言,驚得捂住了嘴,正欲問竹奚可還有時間,抬頭見竹奚淚目挺身而立,心中已知分曉,便再開不得口。她只哀哀泣道:“下山陡坡,縱有家丁在側,僕從在後,可若是馬兒脫韁,馬比人快,只怕也難趕得及。我侯府素日待人良善,自問不曾結怨。今日竟不知得罪了誰,卻要置我母女於死地!”

竹奚戚戚然,正欲開口,卻聽馬兒嘶鳴一聲,接着便瘋了一般奔跑起來,馬車因為突然加大的牽引力,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其中夾雜着的“嘶嘶嘶”的摩擦聲亦愈發明顯和頻繁起來。竹奚顧不得多想,快步上前,緊緊環住林氏和景容,竭盡氣力地哭喊道:“保重!”她話音未落,三人便覺一股巨大的氣力從背後襲來,彷彿一隻巨大的手掌在身後狠狠地推着一般,車頂整個驀地被頂開,三人硬生生被甩了出去。

景容只覺混混沌沌,昏昏沉沉,渾身的氣力如同抽幹了一般,只顧着伏在母親肩頭,不知人事。待她有些意識的時候,只隱隱約約聽得竹奚的聲音帶着哭腔說著什麼,母親問了幾句竟也有些哀泣的聲音,她掙扎着想要聽得更清楚一些,卻覺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將她狠狠地甩了出去,緊接着她只覺頭磕到了什麼堅硬的東西,有什麼苦澀的液體流到她的嘴裏,只覺一陣暈眩,便又失去了力氣。

待她醒來的時候,她只覺身下濕濕一片,她下意識地探手一摸,伸到眼前一看,卻看到了殷紅還泛着腥味的血,她一個激靈,猛地想要坐起,卻只覺得腦袋一陣劇痛,只得慢慢地伸手在周圍摸索到一些可以抓握的野草之類的東西,方才慢慢地坐了起來。她試圖睜大眼睛,卻只覺得眼前一片血紅,她伸手拿袖口擦了擦,方才能看清了一些。只是,她看見了什麼!她看見她坐在母親的身上,而母親身下,正是那一片冰涼殷紅觸目驚心的殷紅的液體!不遠處,還有一灘血紅的液體,上面躺着的,是那素日裏笑語晏晏,溫和沉穩的竹奚。

“娘,娘,娘·····”景容一邊哭喊着,一邊伸手替母親擦去臉上身上的斑斑血跡,她不停地叫着哭着,終於她看到林氏睜開了眼睛,“容兒。”景容撲了過去,伏在母親的懷裏,“娘,這是怎麼回事?娘我們回去好不好。我們不去那什麼廟裏,也不要提那個什麼庵了好不好。容兒只有一個娘,容兒只要娘好好的,容兒只要一輩子和娘好好的在一起啊娘。娘……”

林氏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意,她吃力地抬起滿是鮮血的手臂,撫上景容的臉頰,“別說傻話,容兒。你還活着,真好。你懂事,娘開心·····娘····謝謝你·····容兒······要好好的······娘·····”林氏的嘴唇翕動着,可已經發不出完整的聲音,她只是用滿是鮮血的手,一下一下地撫摸着景容的臉頰,眼裏是凄婉的笑意。終於,她的手臂漸漸地垂了下去,一雙睡鳳眼也漸漸地失去了神采,終於,她的手臂重重摔在了地上——寧國侯夫人林氏永遠閉上的她的眼睛,她的眼角含着淚水,嘴角卻噙着笑意。

景容看着林氏的眼皮耷拉下來,臉色變得越來越慘白,她的眼淚如決堤的河水一般涌了出來,“娘······”卻又看見不遠處的橫卧着的竹奚,她顧不得什麼體面,只是瘋狂地邊爬邊滾邊喊,“竹奚姑姑,竹奚姑姑,這是怎麼回事······這是一場夢對不對······竹奚姑姑你快來看看我娘怎麼了···你們是在演戲對不對······我們不鬧了好不好······我們回去好不好·····”然而,及待她爬到時,她只見到竹奚無神的雙眼和扭曲的沾滿鮮血的身子。

景容淚水傾盆,又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這是夢對不對,我都不疼,你看我都不疼,我不想做夢了,快讓我醒過來吧······”旋即像是又想起了什麼,她爬了起來,揮舞已被鮮血染得通紅的衣袖,滿臉的淚水與血水交雜在一起,大聲喊着:“阿瓏,穂兒,你們這群奴才呢,母親和竹奚姑姑睡著了,你們還不扶她們回去躺着!來人吶······”她從站着,變為跪着,只是仰天那麼喊着,彷彿一隻離群的孤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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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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