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古庵舊人
烏木馬車在縣道上徐徐前行,車輪與地面摩擦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其中還偶爾幾聲夾雜着車輪與車軸摩擦發出的“嗤嗤”的聲音。
林氏眸色溫柔,看着歪在自己肩頭睡得正香的景容,墨色的長睫柔順地覆蓋在平素烏黑晶亮的眸子上,小鼻子規律地翕動着,發出些均勻而柔軟的呼吸聲,眉間依稀還有着那個垂髫女童的蹤跡。只是歲月不饒人吶,白駒過隙,轉眼十餘載的光陰已悄無聲息地從指間流逝過去,彼時的垂髫女童終於還是長成了亭亭的少女。若是可以,她是很願意將容兒一直養在身邊的,只是女大不中留,容兒終於還是要從自己的懷抱中離開,成為一府的小女主人,生兒育女,安頓后宅,最終執掌中饋,成為一府的主母,而有些事情,也是時候要她慢慢學會承受了。念及此,林氏不由地輕嘆了口氣。
后宅內府的事,總是看起來輕易,實則內里的手段關節並不簡單。但願素日裏的那些話,容兒能當真明白其中的意思,日後后宅內府的料理,人情世故的應付,都能如魚得水般,莫要像當初……如此,她亦可少一些牽挂和擔憂了。
景容因着先前與母親一路說笑,有些覺得乏了,不知不覺地便伏在母親的肩頭睡去,此時將將轉醒過來,朦朦朧朧間只是聽聞一聲輕嘆,不由地心下亦是一番悵然。都說母女連心,母親所嘆,亦令她悵然。此時母女歡歌一處,日日月月相見,待出嫁后,自己許了人家,如今日這般承歡膝下的時光,又從哪裏去尋?雖說那少年,亦是她心之所願,只是一邊是雙親,一邊是少年,這實在是令人惘然。鼻子微微有些酸脹,她不由地微微側了側頭,閉緊了雙眸,試圖在未被發現之前,就讓即將傾斜而出的情緒就被抑下。
林氏方在憂思之中,便覺肩頭的摩挲,猛然驚醒過來,收回了情緒,只是笑着道:“容兒,你可是醒了。看你這一睡,便是一個時辰,叫都叫不醒的,若是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家養了頭小豬呢!”景容的臉上飛上了一抹紅霞,嗔道:“娘,你又取笑我!”林氏笑着撫她的臉頰,“好了好了,讓竹奚趕緊給你打理打理罷,眼看着都快到了,你卻還是這般睡不醒的模樣。”“娘!”景榮又是一嗔,卻還是乖乖地坐直了身子,待竹奚拿了鏡子梳子一干物用來,替她梳洗打理。
竹奚一頭替大小姐重新打理髮髻,一頭笑道:“大小姐真真兒是天仙下凡的模樣,不知咱們姑爺見了會是怎樣的歡喜呢!”景容的臉頰早已緋紅得可以滴出水來,只是因想到了那明艷的少年,竟只悶着頭,連話都說不出來。
倒是林氏笑罵道:“竹奚你這丫頭,真真兒是我太給你臉了。”言語間卻是絲毫沒有責備的意思。
景容將將打理好了頭髮,重又洗了洗臉,便覺得馬車漸漸慢了下來,只聽外頭小廝道:“夫人,大小姐,清泉庵到了。”於是漸漸地,便覺馬車停了下來,待外頭小廝栓了馬,穩了馬車,丫鬟們方才過來撩了帘子,扶着兩位主子下車。
景容心下放鬆的同時,又生出幾分詫異,不是說去寶華寺祈福的么,如何來了清泉庵,轉念一想,當下亥時,夕陽西下,去寶華寺進香已晚,想來母親來這清泉庵是來投宿罷。自是默下不問,只是順從地由丫鬟扶着先行下了車。待站穩了身子,景容抬眼去望林氏時,林氏業已由丫鬟婆子們扶着下了馬車,便趕忙迎上去扶着林氏。
林氏在丫鬟婆子的簇擁下緩緩下了馬車,抬眼便看見那“清泉庵”三個蒼勁有力的大字端然於門楣之上,古樸而莊嚴,恍惚只覺得一股熟悉的氣息迎面而來,彷彿被塵封許久的古書突然被打開,舊書頁混雜着油墨的氣息撲鼻而上,令人無從可避而又沉醉其中。林氏晃了晃神,便覺一隻纖細的胳膊扶上了自己小臂,“娘,小心。”林氏微微合眸,令自己從思緒中脫離出來,輕吁了一口氣,便由着景容扶着,向庵內走去。
清泉庵內。檀香木的神龕內,一座座神像肅然而立,而坐,而卧,或笑,或怒,或喜,或悲,神龕前的香台上,燭火撲閃着紅光,香爐中散發出思思縷縷的青煙,幽香縷縷。景容隨着林氏一一上香叩首,卻似乎並不見有主持的尼姑來迎,心下頗有些忐忑。
林氏似乎對這裏頗是熟悉,仔細叩拜了前殿的神明,便攜着景容往後殿步去。
甫近了些後殿,景容便已聽到有低低的誦經聲被晚風送來,“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我今見聞得受持願解如來真實意觀世音菩薩,南無佛,南無法,南無僧,佛國有緣,佛法相因,常樂我凈,有緣佛法……”,落日金色餘暉之下,齊整的誦經聲伴之以沉靜的木魚聲,竟令人有一些超然世外之感。景容晃了晃神,伴着林氏,徐徐步入後殿。但見女尼們方分三列列隊立於釋迦牟尼佛右側,一女尼身披袈裟,立於列首,一隻大木魚旁側,手持犍稚,口誦佛號,身後女尼亦均雙手合十,口誦南無阿彌陀佛,並未有一人發現她們的到來。
直到暮色四合,燭火的光輝替代落日之餘暉,照亮了整個大殿,誦經之聲漸漸小了下來——女尼們漸漸四散開來,兀自做事去了,也有見到林氏並景容的,有的或是一愣,一驚,亦或是歡喜,卻都只是匆匆一瞥,頂多不過兩三句的寒暄便又匆匆走了,似乎林氏和景容不過是庵里再尋常不過的人,無需任何客套虛禮,只有幾個年輕些的女尼,臉帶詫異,在暗處悄悄打量着她們。
若說景容方才一路下來都是將驚訝藏於心底,那麼到了這時,她那顆小小的心所藏的驚訝已經滿得將要溢出來了,正要開口相問,卻聽林氏說了一句話,險些驚掉了下巴。
林氏說:“十四年前,我便是這芸芸女尼中一人。”平地驚雷。若非是自小受教禮儀,想必此刻景容必然要將她的櫻桃小嘴張得能放下一個大鵝蛋才能顯示她的驚訝。
只是不待景容回神,林氏已攜着她向那先前立於列首的比丘尼走去,轉而便聽林氏低低喚道:“凈平師姐。”那女尼背對着她們,此時正將犍稚收回檀木盒中,聞聲一顫,即刻卻又恢復了鎮定,仔細將犍稚放好,才回過身來。
景容分明見分明有晶瑩的涓涓細流沿着那素凈的臉龐蜿蜒而下,那殷紅的嘴唇嘴唇翕動着,似乎想說許多的事,只千言萬語卻不過最終令她脫口而出:“你來了。”隨着她一聲喚出,林氏的身子一顫,淚如雨下,似乎渾然不覺景容尚在身側,只是喃喃道:“阿姊,是我對不住你,對不住你……”那比丘尼聞言,亦是一顫,卻終於是收斂了情緒,抬手以袖拭去臉上的晶瑩的眼淚,嘆道:紅塵茫茫,是非本難言明。更何況那時的情形,你亦做不了什麼。”抬眸間,卻見景容亭亭而立。恍若才發現景容的存在一般,比丘尼怔怔地盯着她,眼中眸光流轉,說不清悲喜。
景容雖是大家出身,自幼受教禮儀,但自小到大還不曾被人這樣直愣愣地注視着,立時有些說不上的羞惱,便抬袖掩面,往林氏身後退去。
只是方才涕泣的林氏卻此時卻異常堅決地阻止了她向後躲藏的舉動,向著那比丘尼道:“這是容兒,景容。”比丘尼聞言,渾身一震,將將才收住的情緒竟是險些噴涌而出。她此時因情緒激烈而變得殷紅的嘴唇翕動着,似乎正要說些什麼。
景容雖在大家生長,又是公府嫡女,自幼所見所聞較之同齡人已算豐富,可饒是如此,她終歸還是個半大孩子,見素來溫柔堅韌的母親如此,那比丘尼又一直怔怔地盯着她,終於有些扛不住了,撇了撇嘴角,險些就要哭了出來。恰此時,卻聽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向這邊移來。立時,那比丘尼一凜,便是急急掩了面,又從身旁不知哪個旮旯里弄來一些牆灰,抹在眼周,身披袈裟,手持佛珠,雙手合十,低眉而立。林氏方要說什麼,卻聽那比丘尼道:“施主大恩,貧尼感激不盡。往事隨風,貧尼早已釋然。施主亦不必放在心上。”
林氏嘆了口氣,終於什麼也沒說,挽了景容,轉身正欲離去,卻聽那腳步聲在大殿門停了下來,只見是竹奚。竹奚此時換了便衣,進來行了禮,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情形,便道:“夫人跟小姐在這裏隨主持師父禮佛有些久了,小師父們都沖奴婢們打聽夫人和小姐呢。寺里的素齋已經備好,因想着夫人或要與主持師父論佛論道,奴婢自作主張將師父的飯食一併張羅了。”林氏聽罷,向著凈平道:“不知師姐意下如何?可願意肯賞臉一敘?”凈平因見着是竹奚,心下鬆弛,臉上的神色亦隨之鬆弛了下來,聞言便是微微點頭,只道:“既如此,有勞了。只是我還應當去寺里禪房與諸位師姐妹知會一聲……”只是話未說完,便見一灰藍僧袍的女尼入殿而來,見着模樣威嚴,應是庵內有幾分臉面的,見她行禮道:“師姐放心,都安排好了。”林氏見了來人,一愣道:“可是祈月……”話已出口,便意識到有所疏漏,急急以袖掩口,面上有些窘迫。但見那灰藍袍的女尼作了個揖,緩緩道:“貧尼凈塵見過夫人。貧尼俗名已隨紅塵往事一併逝去,還望夫人見諒。”林氏聞言,便雙手合十,喚了聲:“凈塵師父。”那灰藍袍的女尼亦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道:“我與竹奚姑姑已在後院禪房安排為夫人和小姐的人手供了素齋,旅途勞頓,想來已是疲乏,早些歇息竟也是情理之中的,還望夫人勿要降罪。寺里的新姐妹尚不慣這裏清苦勞作,今日早有些倦了,也是會早早安歇的。夫人小姐只管隨我來罷。”
景容眼見着這一些人,又聽着她們的對話,一時反應不得,只將瑞鳳眼睜得渾圓渾圓,獃獃愣愣地杵在一旁,此時便由林氏挽着,竹奚扶着,半走半拖地跟隨在那凈塵與凈平身後。
一行人出了大殿,穿過後院,越過苗圃,入了一片樹林,只見一棵巨大的貝葉棕巍然而立,樹榦粗壯,枝葉繁茂,直衝雲霄。凈塵趕上前去,一手握住貝葉棕粗壯的主幹上一個並不起眼的疙瘩,又一腳踏上旁邊一個隆起的土塊,只聽輕輕的“吱呀”一聲,貝葉棕的主幹上赫然開出一扇門,凈塵在前,凈平並林氏等人隨後,施施然入了樹中,隨着竹奚最後邁入,貝葉棕的門緩緩合上,從外頭看來,不過是一顆枝葉繁茂的千年古樹罷了。
幾人入了古樹,景容只見眼前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大廳,中間一方圓木桌,上頭擺了些尋常的素食,並酒壺一把,酒盅若干。四周圍參差放着一些石凳,四盞青油燈垂吊在四角,燈罩內的火苗撲朔迷離,凈塵緩步走在前頭,雙手交疊於腹前,身子作微微前傾,雖是身穿佛門衣物,此時舉止行為,在景容看來,竟儼然一名大家出來的侍女,只是景榮此時一腦門兒的糊塗賬,也無暇顧及,只是獃獃愣愣地跟着,亦步亦趨,只顧低着頭也不做聲,只在心裏思緒飄飛,作着些胡亂猜測。直到在石凳上坐了下來,警容方才有些回過神,卻聽林氏帶着些哽咽,柔聲喚她:“容兒”,景容抬起頭,茫然望向林氏,卻見林氏指着那一位喚作凈平的師父,緩緩道:“這是你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