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雲中龍鳳
‘雲中龍鳳’的戲曲已經從爛漫婉轉的《牡丹亭》變成熱鬧鏗鏘的《鍘美案》。
二樓包廂中,何乾靠坐在臨窗的榻上,探頭看着台上的戲,頭也不回地問:“真相究竟怎樣?”
在他對面,寒淺將酒杯遞到了唇邊,眉頭愁緒一上來,嘆了口氣,又擱下。他張開稠扇狠狠地扇了兩下,心裏的煩躁還在,語氣也顯得不耐煩起來:“什麼真相?”
何乾轉頭瞄了他一眼,斜着嘴角道:“當然是寒諾任主司的事啊!”他今年才及弱冠,長得清秀文靜,但一雙眼卻充滿了不羈,“他究竟有沒有能耐?”
寒淺身上還穿着武甲,顯然是當值時間溜到這裏來的。聽到何乾的話,嘴角狠狠一抽,冷笑着道:“那個男人惹不得。”
何乾很是吃驚,“你這麼一說,我倒是很好奇,連你都不敢惹的人,究竟是什麼貨色?這些年總聽說寒門子弟了得,而他更是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可他一直在擎牙關守着,也沒機會見識見識。”
時值三月,正是春暖花開之時,寒淺卻堪堪打了個冷顫,好心提醒道:“你可想清楚了,寒諾這人脾氣怪得很,而且,他曾經徒手打死過老虎。”
何乾驚得獃獃地瞪着他,眸子裏倒映出一個清冷修長的身影來。好半晌,他朝寒淺一眨眼。
這兩人經常混跡一處,默契自然是有的。接收到他的暗示后,寒淺想也沒想,縱身躍起要從窗口逃走。他的身子剛剛騰起,斜里飛出一物,正正擊中他的膝蓋,令他整個人跌在桌上。
滿桌菜肴四處飛濺,一時間碟碎碗摔,好不熱鬧。
何乾盯着滿面寒霜的男人看了半晌,確認他就是寒諾后,暗暗抬袖遮臉。老夫子曾經說過,背後不可道人是非,看來是正確的。
“嘖嘖嘖,太浪費了。”隨着這個清脆的聲音響起,李言若從寒諾身後鑽了出來,看着滿桌佳肴毀在一人身下,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寒淺,你也太暴殄天物了。”
寒淺將自己的臉從一疊芙蓉糕中抬起來,帶着滿臉殘渣衝著言若公主一笑,“給殿下請安了。”
見是李言若,何乾也早已下了榻來,恭謹地立在一旁請安。
李言若穿着紫金束腰男裝,帶了四角帽將自己的頭髮藏了起來,但她那張水靈嬌俏的小臉蛋和消瘦嬌小的身材卻是怎麼也沒藏住。她也不是個在乎世俗禮節的,沖二人擺擺手,大大方方地在屋子裏找尋起來。
終於,她的目光定在了沉香木的窗柩上,看着上面明晃晃地鑲嵌着自己的珍珠耳墜子,心裏‘咯噔’了一下,轉頭看了一眼仍舊八風不動立在門邊的寒諾,嘿嘿一笑。
寒諾行了過去,伸掌一拍窗柩,將那顆珍珠震脫下來,還給李言若。他的目光,慢慢地落在了寒淺的身上:“你在這裏做什麼?”
寒淺此刻已經從桌上爬了起來,忙着清理身上花花綠綠的東西。聽到問話,打着哈哈:“這個……聽說……”情急之中,到真教他找到了一個強有力的借口,頓時來了精神:“聽說挽桃曾經在雲中龍鳳出現過,故而我特意來這裏看看。”
“撒謊。”李言若一邊小心翼翼地收好自己的珍珠,一邊說道:“挽桃出宮時身上所帶銀錢不多,這裏入門就要一兩銀子,她哪裏來的銀子來這裏?”
寒淺一臉欲哭無淚,僵立在原地。
剛剛拆完他人台的李言若猶自不覺,旁若無人地撿了張乾淨的椅子坐下,還大方地擺了擺手,招呼大家:“你們也一起坐吧。”
包廂里沒人動,她也懶怠搭理了,探頭瞧下面的戲。
“回去抄五十遍《國策》。”
在寂靜的廂房裏里,寒諾那低沉平淡的聲音顯得格外的突兀。
寒淺無語。
李言若轉頭望着寒諾,無語。
“五十遍會不會太多了!”寒淺面色痛苦地做最後的掙扎:“不如換別的刑罰?跑步?還是……”剩下的話,被寒諾冷冰冰的眼神打住了。
何乾此時徹底感受到了寒諾的可怕之處。這個男人,站在那裏就如一座冰山,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十尺之外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寒氣。
他的額頭已經有細細的冷汗淌出,微風從撐開的窗口飄了進來,吹得他一身薄薄的藍衫緊緊貼着肌膚。他抬袖擦了一下額頭的汗,就一個這麼細微的動作,在寂靜的房間裏卻顯得格外響動。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身體緊繃著,感覺有芒刺定在他身上,稍微動一下就會劃開肌膚淌出血來。他的雙手局促地、緊緊地捏着衣角,指尖的汗在薄紗上留下了淺淺的污痕。
“我說今兒怎麼這麼安靜,原來是新任提刑大人來了。”這個帶着淡淡笑意的溫潤聲音傳來,彷彿是隆冬里從高空投下的一束烈陽,將滿屋子的寒氣驅散。
眾人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轉頭望向門邊。
緋衣長袍的蔣鳳鳴微笑着踏進門來,先朝窗邊的言若公主行禮,爾後又同寒諾揖禮,“早聽聞寒兄遷任提刑司主司,本該上門道賀,奈何兵部人手短缺,實在抽不開身來。”
寒諾不動聲色地還了一禮,爾後邁步出門,態度可謂傲慢至極。
李言若連忙跟上,見他徑直往三樓的樓梯間去,小跑兩步追了上去。一轉角,便看到前方樓梯間烏泱泱地擠了一大堆護衛,將寒諾的前路攔下。
寒諾微振袍袖,手剛剛遞出去,身後便傳來了蔣鳳鳴的聲音:“寒兄且慢。”
話音落下時,寒諾已經利落地將二人打倒在地。他目光仍舊涼涼地盯着前方的攔路人,卻沒再往前去,只是轉身瞧着跑過來的蔣鳳鳴。
蔣鳳鳴道:“寒兄久離皎城,有所不知,‘雲中龍鳳’三樓已經被貴人包下,不對外開放,擅自闖上去,若貴人在此出事,恐怕你不好說。”
他把話說得委婉,但寒諾還是聽出來了。以寒門在鈞天的地位,還能稱得上一聲貴人的,就只有李氏一族;尋常皇親即便有這個心,也沒有這個膽子,蔣鳳鳴嘴裏這個貴人,多半是宮裏的人了。而當今皇上忙於政務,無暇來此,倒是聽說,宮裏幾位娘娘深愛戲曲。
見他沉默,李言若眉頭一揪,上前道:“憑他什麼貴人,現在本公主要上去,誰敢攔着,我就讓皇兄……”
她的話還未說完,手腕被人一拉,卻是寒諾拉着她轉身下了樓。半句狠話在她嘴裏囫圇了個圈又噎了回去,直到被寒諾拉出了‘雲中龍鳳’,她才皺眉道:“就算是皇后的地盤,我也能進去,她又不能拿我怎樣!”
周遭幾道目光向二人投了過來,寒諾鬆了手,與李言若保持了三步遠的距離。他壓低了聲音,快速地說道:“別忘了,你現在只是寒府的奴僕。”
李言若無語。想想心裏堵得慌,憤憤道:“這天下還沒有什麼地方是我李言若不能去的。”
寒諾停下腳步,李言若不妨,直直地撞在他後背上。她鼻子一陣酸疼,不等抱怨兩句,頭頂便傳來了寒諾的聲音。
“你什麼時候才能不這麼無理取鬧?”
他的聲音是一字一字地從牙縫中擠出來的,比平素說話的語氣還要冰冷,甚至,李言若能清楚地感受到他語氣中的怒火。她一抬頭,便撞入了那雙深不見底的冰涼眸子裏。在那裏,她看到了自己的樣子,眼圈裏還有水霧,看起來有點滑稽。
她眉頭一皺,賭氣地轉身往與他相反的方向走,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她一邊走一邊抹,窄窄的金邊袖口很快就被暈濕了,可眼淚還是止不住。路上有人對她指指點點,她又氣又委屈,怒吼道:“看什麼看,沒看過人哭啊?”
她只是想要盡量幫他,哪怕是一點微末小事也好。只要能幫上他,心裏的愧疚就會消減一點點。
可寒諾沒有一次領情的。
她越想就越氣,那點委屈倒是消失了,眼淚也止住了。
此時已經脈脈黃昏了,街上稀疏行人行色匆匆,她駐步呆立了一會兒,扁了扁嘴,又轉身往回走去。
‘雲中龍鳳’里還傳來咿咿呀呀的聲音,她立在酒樓門口,目光四處探尋,確定寒諾不在,一顆心不由自主再次沉了下去。
十年時間能改變的東西太多了,包括曾經那個小跟班寒諾,變成了現在這個會吼她責她還扔下她不管的寒諾!她想,等回了宮,一定要讓皇兄好好地教訓教訓他!
她剛剛邁開回府的腳步,眼角便看到寒淺不情不願地從酒樓中蹭了出來,不情不願地向她揖禮,不情不願地道:“奉大哥的令,送公主回府。”
一聽這話,李言若兩個嘴角不由自主地便往上挑,希冀地問:“他人呢?”
寒淺回道:“京兆府來人說,蓮兒找到了,還活着,大哥先過去了。”他話一說完,見公主已經轉了面向,連忙上前一攔,道:“公主就可憐可憐小的,大哥說了,若是不把你安全送回府,懲罰可要加倍的!”
李言若剛剛提起的腳又擱下,眼珠子滴溜溜的轉了個圈,爾後笑嘻嘻地道:“我可以回去,但你也要答應我,今後寒諾去了哪裏,必須向我彙報!”
寒淺一番權衡利弊,痛苦地一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