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回家1
恍惚間,宣德殿熱鬧着一陣,又安靜下來。高宗突然醒了,睜開眼睛,武后正巧停住了手,溫柔的說道:“見皇上難受,臣妾給您揉了揉。”
不等高宗問起兩位宰相和六部大臣。武后拿起一張紙,輕言細語的說給他聽:“年底了,戶部尚書上書奏請給京中百姓發放米糧……”
每一位大臣的奏報,如何處理,說得清楚明白。
“皇上覺得哪一條不妥,臣妾重新擬旨。”
“如此,甚好。”
高宗一聲嘆息。
武後下旨,改隆州為閬州。同時賜了十名美人給滕王。
“王爺,岑側妃已坐穩了胎。新來的三位小主都有喜了。”
正殿宴會正熱烈,滕王漫不經心的說道:“請大夫,好生侍侯着。”
徐夫人應了聲,安排女官去辦。見滕王依然沒有精神,又低聲稟道:“袁天師來了。”
滕王眼睛一亮,磨拳擦掌:“請他到聞道台。”
宴會從中午一直行到黃昏。估計老道在聞道台喝風喝了個半飽,滕王這才叫了肩輦抬了自己過去。
天上飄着雪,還沒落地就被溫泉散發的暖意融化了。慢慢浸濕了一方青石。袁天罡白須飄飄,安然端坐在蒲團上。遠遠看過去,彷彿正在參悟天道。
滕王下了肩輦,揮退左右,走了過去。
袁天罡心頭一喜,矜持的點頭示意:“王爺。”
滕王在他對面坐了,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聽說天師將吉穴選在了五里坡。”
他死後滕王還活着,吉穴還靠滕王照應。不然,他怎肯在這山顛喝一晚上風?袁天罡正色道:“閬州乃風水絕佳之地。老道在此入吉穴,能脫了肉身,早入仙道。”
“既然如此,天師羽化成仙之前再為本王相上一面吧。”滕王一本正經的說道。
測得好,滕王就允他身後在五里坡入葬。測得不好,他能挖墳開棺。袁天罡胸有成竹,掐指一算:“王爺想測什麼?”
“吉凶。”
“閬州是王爺的吉地。”
滕王大笑:“先前你說岑三娘是我命中的貴人。本王沒覺得她為本王消了災解了難。倒是本王被她累着,仙師測得不準。”
袁天罡打着機鋒:“今夜有月,王爺在聞道台可窺天機。如老道測得不準,王爺自去五里坡尋老道出氣罷。”
道袍飄飄,袁天罡瀟洒而去。
滕王呆了半晌,搖頭作罷。
出得宮苑,回頭夕陽掛在山頭,將沉未沉,玉台山青翠中染得一抹瑰麗。袁天罡揉着餓癟的肚子哼哼:“杜燕綏,若是滕王要挖了老道的墳,老道變成鬼再找你算帳!”
夜色漸深,空中一輪明月清亮,映得石台如碧。
滕王站在石台仰首觀瀑,俯首看到水氣氤氳中,一輪月影若隱若現。仔細再看,似有光華閃爍。滕王走進水中,撈起一方玉佩。驀然想起那一年他見到站在木廊上的武媚來。
彼時,他因她得了皇帝的玉佩憤怒傷心。此時,這塊玉佩卻讓他想起太極宮裏的過往。
終是他愛過的女人。他怎忍心叫她落得和廢后一般的下場。
兩日後,滕王送往長安的中秋賀禮登船出發,同時帶去的,還有一張寫着上官二字的信涵。
馬車在蔡國公府門口停了停,慢慢的駛離。
“給你做的內衫,給三小子做的衣裳鞋襪都還在府里呢。”岑三娘掀起車簾的一角,有點心疼。
杜燕綏攬着她的肩,感覺到手裏沒捏着几絲肉,也有點心疼:“族長大伯不是說了么,這府邸是祖父建的,不是皇上賜的,沒有被官府收回。房子還是咱們的,族長大伯會派人來洒掃看守。等將來時局穩了,看哪個小子不順眼,就讓他回來認祖歸宗承爵。你看你,沒落下病根就不錯了,瘦得真難看。”
岑三娘惱怒的回頭,手扒拉着他的衣襟:“你嫌我難看,你這不難看?”
扯開的衣襟領子露出傷疤,岑三娘瞧着又氣又難過,聲音漸漸的低了:“咱以後不上戰場了……”
她的手指微微有點涼,撫上肌膚上有點癢。杜燕綏握着她的手放在嘴邊親了親,拉了她入懷。瘦小的身體頓時填補了胸膛的空缺,讓他覺得充實:“小時候,我很渴望當將軍。像祖父一樣,運籌帷幄,受眾人敬仰。”
其實杜燕綏很少對她說起過他的夢想。岑三娘只知道他幼時擔負起要振興杜家三房的責任,奔着立功復爵。這些都是長輩壓在他肩頭的。
一個人怎麼可能沒有夢想。岑三娘記得前世自己想拿中國工藝美術最高獎,想世界揚名。哪怕沒有實現,也有夢想的。這一世她的夢想就是有錢有閑嫁個好男人舒服的過日子。事業上的夢想沒了,又多出對生活的夢想。
她突然想,讓杜燕綏當居家男人,相妻教子,他會不會覺得悶?
“紙上談兵四個字,我第一次上戰場,去江南平叛時,我才真正明白。哪怕勝了,我一點興奮和激動都沒有。只鬆了口氣。勝了,就不會連累祖母連累你連累杜氏一族。最後一戰,不高的山丘上大概圍了有一萬多人。幾乎全殺盡了。一萬多人是什麼情形?屍首密密麻麻鋪得滿山都是,淌的血能浸透整座山。做將軍威風么?我真不覺得。站在山頭,根本不想多看一眼。”
杜燕綏一直覺得活得很累。哪怕是現在棄了爵位遠離朝堂,他心裏仍壓着一塊重重的石頭。
回到長安,進了千牛衛。他能坦然的對滕王說起長輩們壓在他肩上的責任。
等到能離開長安,帶着岑三娘和兒子去過田園生活了,他能坦然告訴岑三娘,兩次上戰場,他的辛苦。
然而,有一些秘密,卻是連岑三娘也不能說的。就這樣的讓她以為一切都結束了吧。
他低下頭,看到岑三娘好奇的目光,輕啄了下她的臉頰:“別以為在朝堂上有所建樹,能為皇上效忠才是男人想要的。我現在就盼着早點離開長安。”
岑三娘釋然。每個人要的生活不一樣。
滕王原先諸多佈置,各種精英手下,興緻勃勃的下好大一盤棋打發時間。現在又苦心積慮的思考着如何在皇上和武后之間騰挪。折騰了半生,還不知道將來武氏完全把持了朝綱后,他又會怎樣。
思來想去,她覺得自己運氣極好。和杜燕綏沒有轟轟烈烈的愛過,收穫卻不比滕王和帝后三人之間驚世駭俗的愛情少。
她只是個胸無大志的俗人。
“你能陪着我就好了。”岑三娘拋開對高層次的精英們的關注,滿足的靠在杜燕綏懷裏。
原先以為是種田的日子,後來發展成豪門恩怨型,再後來發現扯進了宮斗。兜了一大圈,還是種田生活好啊。
杜燕綏笑道:“族裏的事也說好了。和燕婉他們告個別……哎,還有你那弟弟。辦完咱們就走。”
祭祀了祖母和母親,宗族的事也給了個交待。燕婉有鄒大郎照顧。杜燕綏在心裏默默的盤算着,想起住在鄒家的岑知林來。
那小子聽到他棄爵離宗,眼神不善。也不知道岑家三房只知溜鳥狎妓的四老爺怎麼生出來這樣一個異種。不過十四歲,就學着那些老學究背負着手,拿下巴來看人。
杜燕綏有點惱怒。就算他過繼到岑家四房,成了三娘的弟弟。嫁雞隨雞,出嫁的女兒,輪得着他管么?
“岑知林又怎麼你了?”岑三娘抬起頭,用手去磨他下巴上的青茬。
杜燕綏也不瞞她:“他好像不喜歡咱們這樣。”
岑三娘哦了聲:“我和他說去。他還小,不知道朝堂上風雲詭譎。咱們留下,合了郎意負了妾意,兩頭為難。”
“是啊。”杜燕綏感嘆了聲。
這時馬車停了下來。不等兩人開口詢問,黑七在車旁低聲說道:“今日上官儀一家在午門外斬首,人太多,路堵住了。”
杜燕綏失聲驚呼:“上官儀?”
他深吸口氣,吩咐黑七:“繞道回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