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滿江雪被她問得一愣,繼而搖頭笑道:“說什麼傻話,你有娘,師姐或許還活着。”
尹秋禁不住感到失望,說:“可她都不來找我。”
滿江雪拍拍她的頭:“興許有什麼難言之隱,你已經長大了,可以去找她。”
尹秋搖頭:“我不想找她。”
滿江雪不明白她為何這麼說:“為什麼不想?”
“我有你就夠了。”尹秋說得很認真。
滿江雪笑了笑:“人活着,總要有個盼頭,你要相信她會回來找你。”
尹秋不是沒幻想過,然而時至今日,她已經不去抱那些虛妄的設想了。
一個摸不着的念頭,遠沒有貼身感受到的溫暖能更讓她依戀。
“困了?”滿江雪摸摸尹秋的臉。
“嗯……”尹秋小聲應着,往滿江雪懷裏鑽了又鑽,幾乎要疊到她身上去。
她像只還沒足月的小狗,喉嚨含糊不清地哼哼兩聲,兩手兩腳纏着滿江雪,昏昏沉沉地睡去。
·
翌日醒來,風雪還是沒停,尹秋一整晚都挨着滿江雪,睡得很安穩,也不覺得冷。
那堆柴火已經燃盡,沒了溫度,余煙繚繞間,滿江雪不知去向。
尹秋茫然地找了一陣,見廟內沒有滿江雪的身影,心裏一慌,趕緊披好外衣從稻草堆上爬了起來。
院中傳來幾道響亮的“唰唰”聲。
尹秋步伐虛浮,起的太急導致眼冒金星,她扶着牆壁緩了會兒神,扒在門口朝外頭投去視線,待看見那道飛舞的白影后,不由地眼前一亮。
風雪飄搖間,滿江雪手執長劍,身姿翩然,時而凌空飛起,時而挽出劍花,動作優美,神情冷靜,煞是養眼。
她在練劍。
時值深冬,一月來雪花未平,人間正是寒冷的時候,可滿江雪卻渾然不懼,不僅沒有外袍避寒,身上那件衫裙也是單薄的,這般佇立在冷風中,教人暗嘆她身輕如燕,體態輕盈,宛如一隻靈巧纖瘦的白雁,極為賞心悅目。
她練得認真,尹秋也看得認真。
雪籠廟堂,漫天都是飛灑的細雪,一劍舞畢,滿江雪自半空飄落而下,穩穩立在院中。
她偏頭看向屋檐下的尹秋,唇角微彎:“睡醒了?”
這一個淺淺的笑,猶似百花齊放,又似春風拂面,尹秋彷彿從她臉上看到了溫柔的暖光,被感染地跟着笑了起來,點頭說:“你劍舞得真好看。”
滿江雪收了長劍,手腕向內一扣,便見那劍身倏地倒縮起來,登時就變成了一把小巧精緻的匕首。
“這匕首還能變換長短?”尹秋驚奇不已。
“它叫凝霜,是我師父所贈。”滿江雪行到廊下,與尹秋對立而站。
她肩頭與發梢沾了不少雪沫,尹秋抬起頭來看了看,又踮着腳,伸手替她拍了拍,說:“那你功夫一定很好對不對?”
滿江雪屈膝半蹲下,沖她微微頷首:“功夫好不好,自己說了不算,旁人說的才算。”
尹秋放平了腳跟,很自然地用手心拂去滿江雪發間的雪沫,想了想說:“昨天那個女人說,她以前就打不過你,說明你的功夫的確很好。”
滿江雪又站起身來,領着她往裏去,笑說:“也可以這麼理解。”
尹秋走了兩步,停在門口看着她的背影,再次請求說:“那你能不能破個例,當我師父?”
未等滿江雪回話,尹秋又說:“你放心,我很懂事的,可能會有點笨,但會慢慢學,不給你添麻煩。”
滿江雪用稻草將那堆灰燼遮住,收拾了一下留宿的痕迹,還是說:“我不收徒。”
尹秋也沒指望她會真的答應,但仍是想不通:“為什麼?”
滿江雪將匕首掛回腰間,轉身說:“我尚不足以為人師,你會有一個很好的師父。”
尹秋只得作罷:“那我們什麼時候走?”
“現在。”滿江雪說。
就着院子裏的井水洗了臉漱了口,又吃了點乾糧果腹,滿江雪餵了尹秋幾粒丹藥,兩人上了馬,又開始行起路來。
·
清晨,小城已然蘇醒,條條大道上都是撐傘而過的行人,只有客棧內還稍顯冷清,除了小廝和夥計們起早貪黑地忙活着,客人們都還未起。
季晚疏搭了條長板凳坐在欄邊,手裏捏着個饃饃,一邊吃一邊看着樓下的小廝們擺放桌椅。
等了一陣,便見身側的房門開了,裏頭行出來一個頭髮花白的老頭兒。
“怎麼樣了?”季晚疏問。
大夫嘆一聲:“憂思勞倦,久病體衰,正氣虧耗,十來歲的小兒,鬱結於心,心病大過體病。”
季晚疏透過門縫瞧了裏頭一眼,皺眉:“別廢話,你就說治不治得好。”
“治倒是能治,”大夫說,“我開個方子,煎兩副葯喝了就有成效,不會再咳血了,你是他姐姐罷?得問清楚他這麼個小娃娃,心裏頭到底在傷情什麼,再對症下藥,這心結不解,遲早要出大問題。”
季晚疏接了方子,付了診金,送走那大夫后才回了房。
屋子裏燒了好幾盆炭火,男孩仍是冷得發抖,他臉色青白,頭髮凌亂,縮在床榻上小聲啜泣。
季晚疏頭疼不已,沒搭理他,喚來小廝幫着抓藥,在房裏枯坐半晌,終是忍不住開口:“別哭了!”
男孩被吼得一個激靈,再不敢嗚咽出聲,咬緊了下唇,可眼淚卻是越流越凶。
季晚疏只會罵人,不會安慰人,這一路帶着他東躲西藏,逃避追殺,心裏很是厭煩,便問道:“家裏還有什麼親戚沒有?”
男孩不做聲,只是搖頭。
“一個都沒有?”季晚疏說。
男孩又搖頭。
“說話!”季晚疏拔高聲量。
男孩看了她一眼,雙眸通紅:“我只有爹娘……”
季晚疏考量一番,又問:“喜歡讀書還是練武?”
男孩目光疑惑地看着她。
季晚疏倒了杯茶,喝了兩口:“要是想練武,可以跟我走,有個地方能收留你。”
男孩抱着雙膝,咳嗽不停:“什麼地方?”
“雲華宮。”
“雲華宮……?”男孩先是一怔,眸光不由地亮了起來,“是那個以劍術聞名江湖的第一大派么?”
季晚疏點了下頭,起身走到榻邊,伸手將男孩薅了過來,在他身上一頓摸索。
男孩臉色一變,忙護着胸口,神情戒備:“……幹什麼?”
瞧見他的反應,季晚疏略有些無言:“又不會吃了你,”她將男孩的四肢摸了一遍,檢查完畢后才道,“根骨尚可,是個練武的料子。”
“叫什麼名兒?”季晚疏又坐回桌邊。
“孟璟。”男孩說。
“不會再有人追殺我們了,”季晚疏說,“客棧住兩日,等你病好些就上路。”
孟璟猶豫不決。
他方才聽到“雲華宮”三字,分明目露嚮往,季晚疏原以為他會一口答應下來,便皺眉道:“你不願意?”
“你們害死了我爹娘……”孟璟啞着嗓子說,“我不去,也不要你管。”
季晚疏一聲冷笑:“小子,你最好給我搞清楚,是你爹娘黑了良心,要拿錢殺人,自食惡果,若沒有我多管閑事,你的命也早就沒了。”
孟璟又開始流淚,猛地咳嗽起來:“他們只是為了賺錢替我治病!若不是你們突然出現,我爹娘就不會死!”
“從收下那五十兩銀子起,你爹娘就已經死了,”季晚疏語調寒涼,“少自作多情,沒人想管你,你要報仇也該去找紫薇教,沒資格跟我這兒發脾氣,有那本事就殺光紫薇教所有人,替你爹娘報仇去!”
孟璟雙拳緊握,被她反駁得無言以對。
季晚疏冷哼,再不看他,拿起劍便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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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馬。”滿江雪沖尹秋伸出雙手。
尹秋昏頭昏腦,雙眼迷濛,傾身抱住滿江雪脖子,被她從馬背上抱下去。
風餐露宿好幾日,身心疲倦,這日總算到達一座州城,滿江雪單手抱着尹秋,餘下一隻手牽着馬兒,緩緩入得城門去。
“這是哪兒?”尹秋強打着精神,四處張望。
“青羅城。”滿江雪說。
許久沒到過熱鬧的地方,尹秋多少有些喜悅,盯着滿街行人和小攤看得起勁,穿過一條長長的街市,路過數家客棧和酒樓都不見滿江雪停下腳步,城中流連一陣,二人便來到一處幽靜的小巷,行到內里,眼前便出現一道質樸的大門,屋舍積着厚雪,門匾上題着“雲華驛站”四個大字。
尹秋還不會認字,盯着那門匾看了又看,還未來得及問一句,兩扇大門已被推開,裏頭行出來一名年紀不算太大的少女,模樣生得稚嫩,穿一身素凈的弟子服,扎了個高高的馬尾辮,晃眼看去竟有點青蔥少年郎的意味,她見了滿江雪先是一怔,隨後便露出了濃濃笑意。
“師叔!您怎麼會來?”
她適才說完這句,很快,便見她身後又跑來不少裝束相似的少年少女,都是一副喜形於色的形容。
“哎呀,真是師叔呢!”
“師叔好久沒來過青羅城啦!”
“快進來!弟子們都可思念師叔了!”
……
一片歡聲笑語中,滿江雪抱着尹秋穿過人堆行進院中,淺笑:“路過,留宿一晚就得趕回宮裏。”
有弟子道:“這麼急啊?師叔好不容易來一趟,多留幾天罷!”
“就是!這幾日風雪那樣大,師叔好歹等雪停了再走啊。”
“您放心,弟子們一定將您服侍得好好兒的!”
滿江雪將手中的韁繩遞過去,說:“有要事,不能久留,去,給這馬兒喂些吃的。”
那弟子應了一聲,歡歡喜喜牽過馬匹朝馬廄行去,又見先前那開門的少女驚呼道:“哎呀,這是哪家的小妹妹,生得真漂亮!”
經她提醒,弟子們才紛紛將視線投到尹秋身上,都歡天喜地地涌過來逗她。
“小妹幾歲啦?”
“看着年紀很小的樣子,臉色也不好,別是病了罷?”
“師叔,你莫不是去哪裏撿了個娃娃來養?”
尹秋被他們逗得有點不好意思,直往滿江雪肩上靠。
滿江雪拍拍她以示安慰,說:“這是你們沈師叔的女兒,以後也是你們的小師妹,別嚇着她。”
弟子們都是一頓,互相對視起來。
“原是沈師叔的女兒……怪不得瞧着有些面熟呢,”那開門的少女恍然,又看向滿江雪,“所以師叔是特地去接她的?這麼些年,可算找回來了。”
滿江雪“嗯”了一聲,領着眾人進到大廳,問:“晚疏可有來信?”
那少女點頭,說:“有的,今早剛到,”她沖尹秋笑了笑,“把小師妹交給弟子們照顧罷,師叔去看看信?”
“也好。”滿江雪說著,伸手將尹秋送了過去。
少女抱住尹秋,滿江雪即刻抬腿朝樓梯行去,乍然間投入陌生人的懷抱,尹秋神情恐慌,想挽留滿江雪,可開口之際卻不曉得該怎麼稱呼她,一時心急,便脫口而出喊了她的名字:“滿、滿江雪……!”
聽她直呼其名,弟子們都愣住了,倒是滿江雪反應如常地回過頭來,說:“別怕,我待會兒就來找你。”
尹秋看着她,欲言又止。
少女笑得響亮,打趣說:“小師妹還不清楚輩分吧?可莫要直呼師叔的名字,待你入了宮裏定是要拜在掌門座下的,也要同我們一樣叫聲師叔呢。”
尹秋訥訥的:“哦……”
滿江雪示意眾人退下,又對尹秋說:“不必拘謹,這裏是雲華宮設在青羅城的驛站,這是你陸師姐,先吃點東西填飽肚子,我處理完信件很快回來。”
她說罷,兀自上了二樓,尹秋很是不舍,僵着身子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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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懷薇是雲華宮無悔峰長老座下大弟子,近來在青羅城帶帶新下山的後生子弟,人很和善,她見尹秋惶恐不安,便笑道:“聽掌門說你叫尹秋對不對?別害怕,我們都是你娘的同門,我小的時候還跟着你娘學過一段日子劍法呢。”
提到娘親,尹秋就沒那麼拘束了,乖乖點了下頭。
吩咐弟子上了些熱湯熱菜來,陸懷薇將尹秋放在桌前,說:“你和師叔一定走了不少山路,快吃點熱乎的暖暖身子,待會兒叫師叔帶你去湯池洗個熱水澡,再好好兒睡一覺,睡醒了師姐陪你玩。”
陌生的環境,尹秋難免有些心神不寧,缺乏安全感,但見這位陸師姐言辭和善,神情溫柔,她便也稍稍寬了些心。
然這段日子以來,她幾乎和滿江雪形影不離,成天掛在她身上腳不沾地,此刻滿江雪不在,尹秋連飯也不大吃得下了,席間始終心不在焉的,陸懷薇想方設法逗她開心,她也只是禮貌性地給出回應,並未開口說過幾句話,總也控制不住要去看滿江雪回來沒有。
好在滿江雪沒耽擱多久就下了樓來,甫一見到她雪白的裙角出現在樓道轉角,尹秋便將筷子一丟,急忙朝她奔去。
陸懷薇見了這場景,不由失笑:“師叔,小師妹黏你得很呢。”
眼見那小小的身影朝自己急匆匆跑來,滿江雪也覺好笑,加快腳步下了樓,抱住尹秋,說:“不好好兒吃飯,菜都涼了。”
尹秋仰頭看着她,眼裏滿是依戀:“我等你一起吃。”
滿江雪摸了摸她的頭,兩人一齊入了座,尹秋復又拾起筷子給滿江雪夾菜,煞有介事道:“我都嘗過了,這個最好吃,還有這個,那個也不錯……”
“好了好了,”滿江雪笑着說,“快堆不下了。”
尹秋一掃方才的萎靡之態,食慾大開,一邊刨飯一邊說:“沒事,慢慢吃!”
“師叔看過信了?季師姐怎麼說?”陸懷薇問。
“事與願違,那夫婦倆遭遇暗算已經逝世,只留下一個獨子,晚疏正帶着那孩子趕過來。”滿江雪說。
“卻是可惜……”陸懷薇嘆了口氣,“那師叔是等一等他們,還是先一步回宮裏?”
“等一等罷。”滿江雪說。
“也是,季師姐那脾氣,估計不怎麼會帶孩子。”陸懷薇又是一聲長嘆,見她二人正吃着,便先退下打點房間去了。
聽滿江雪方才所言,尹秋有點詫異:“那兩個伯伯嬸嬸……都死了嗎?”
“是紫薇教所為。”滿江雪說。
尹秋愣了很久:“是因為我?”
“不關你事,”滿江雪說,“行兇殺人,本就是惡行,就算紫薇教不動手,蘇家若沒出事,也不會留他們活口。”
說到底,若不是動了歪心思,想殺了尹秋賺取那五十兩銀錢,那夫婦倆也不會惹禍上身。
爹娘都死了,那個男孩一定很難過罷……尹秋暗暗想着,面前的飯菜又不香了。
吃過飯,陸懷薇已收拾好床鋪,給湯池添了剛燒的熱水,尹秋與滿江雪這幾天都在山林間留宿,沒條件沐浴,兩人消了會兒食,便拿着乾淨衣裳去了後院的湯池。
屋子裏白霧繚繞,好似雲蒸霞蔚,十分暖和,那池子很大,少說能同時容納十個人一起洗,尹秋在門口脫了鞋,高高興興地跑去池子邊玩水。
“真暖和,”尹秋兩手在水裏撲騰,“好幾天沒洗過熱水澡了,真好!”
“別玩了,衣裳脫了進去洗罷。”滿江雪在她身後關了門,說。
尹秋玩得開心,蹲在湯池邊沒動,末了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她才停下動作站了起來,轉過身時,滿江雪正立在她側後方的位置,衫裙已褪,只餘一件薄薄的紗衣,衣下是若隱若現的白皙肌膚,清晰可見她曼妙修長的身軀,爾後滿江雪將衣領掀開,露出光滑清瘦的肩頭與鎖骨,側目朝她看了過來。
紗衣飄飄然堆疊於地,像一團柔軟的雲彩。
尹秋心中一震,面上一熱,略有些不自然地將目光移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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