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懷揣着滿腹心事回到客棧,尹秋頭暈眼乏,本打算自己上床睡覺,卻聽滿江雪說:“不睡了,這就走。”
尹秋意外:“去哪兒?”
本也沒帶多的行李,只有兩套買給尹秋的新衣裳,滿江雪收拾着,說:“沒想到消息傳得這麼快,已經有很多人都知道紫薇教在找你,金淮城距離此處不遠,已經住了這幾日,不能再久留。”
或許得到線索,紫薇教會先去追蹤那農婦一家,但僅憑季晚疏一個人應當也抵擋不了多久,一旦發覺尹秋不在她手上,紫薇教勢必會立馬向周遭的幾個州城展開搜索。
初來乍到的重病女孩,十歲的年紀,挨着客棧和藥鋪一打聽,就能知道她們來過這裏。
“儘快回雲華宮,”滿江雪說,“半個月的路程,你病還沒好,只能忍着點,早到早安心。”
尹秋自然是聽她的安排,兩人收拾完畢,滿江雪抱着尹秋自窗口一躍而下,找到後院的馬兒,即刻朝城門奔去。
二人走後不久,一名穿着黛藍粗布衣衫,頭戴斗笠的女子行進了客棧。
“喲,客官是打尖兒還是住店?”
“問個事兒,”女子腰間挎着把大刀,斜倚在櫃枱上,“這兩日,有沒有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來過?”
小廝想了想,在身前比劃了一下:“是不是這麼高,穿得破破爛爛,還生着病?”
女子站直身子,斗笠下的一雙眼抬了抬,問:“人在何處?”
小廝指向二樓:“左邊盡頭那間房,剛回來。”
女子作勢要上樓,卻又腳步一頓:“和她一起的是什麼人?”
小廝笑眯眯道:“那可是個美人,穿一身白裙子,好看得不像話!小人這就給您帶路……”
話還未說完,女子已經踩着桌椅飛身上了二樓,推門一看,房內冷冷清清,半個人影也無。
瞥見桌上留有一隻殘存着葯汁的瓷碗,女子將斗笠壓了壓,行到大開的窗邊縱身跳了下去。
與此同時,客棧大門口又迎來兩位一高一矮的客人。
高的那位乃是名年輕的青衣女子,一手執着長劍,一手牽着匹黑馬,身後跟着個形容瑟縮的灰衣男孩,凍得唇無血色,兩人看起來風塵僕僕的,像是趕了很久的路。
小廝正要上樓看看情況,見來了人,便又唱道:“哎喲,兩位是打尖兒還是住店吶?”
季晚疏示意男孩等着,兀自入了門內,說:“不打尖也不住店,問個事兒。”
小廝打量她兩眼,狐疑:“什麼事兒?”
季晚疏掃了一遍大堂內的客人,說:“最近幾天,有沒有一個白衣女子,帶着一個病重的小女孩來過你們店裏?”
“有啊,怎麼沒有?”小廝撓着頭,目露詫異,“您也是來找她們的?怪了,剛才也有個女人來過,跟您問的一模一樣。”
季晚疏眉頭一皺:“人呢?”
“樓上去了,左邊盡頭那間房便是。”
季晚疏朝門外的男孩投去了一道眼神,爾後借力在一張木桌上踩了一腳,登時就攀上了二樓。
那小廝目瞪口呆,忍不住嚷嚷:“哎哎!我說你們這些人,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們會輕功還是怎麼的!”
他話音才落,便見季晚疏又原路返回,輕飄飄落在他跟前,問:“你方才說的女人,長什麼模樣?”
小廝原想教訓她幾句,卻見她神色凝重,莫名透出一股威壓,心裏一瞬虛了幾分,便老老實實將那女人的裝束描述給她聽。
黛藍粗衣,頭戴斗笠,腰上別著大刀……是她!
季晚疏當即回過身,拎着男孩后領子便要上馬,兩人才坐穩,那男孩卻忽然嗚咽一聲,一口血噴在馬背上。
“你受了傷?”季晚疏急忙伸手扶住他。
男孩痛苦地呻|吟着,顯然是疼的說不出話來。
季晚疏心中無比惱火,只得帶着男孩下了馬,又衝進那客棧去。
·
已是傍晚,天色沉沉,綿延起伏的群山中,正有一匹馬兒載着兩人行在泥濘小路上。
“我和爹娘長得像嗎?”尹秋抓緊馬鞍,靠在滿江雪懷裏,困得呵欠連天,又怕摔下去,只能打着精神找話說。
出到城外又開始飄落起絮雪,二人先是策馬敞跑了一個多時辰,才減緩速度慢行下來。
滿江雪垂眸看向尹秋,想了想說:“轉過來我瞧瞧。”
尹秋便把頭轉過去。
她還年幼,臉頰帶着稚氣,忽略掉病容,其實也算長得漂亮,尤其那雙眼睛生得格外好,黑白分明,長睫濃密,外眥微微上挑,眼型略有些狹長,雙眼皮褶皺很深,比丹鳳眼更圓潤,又比桃花眼略窄,介於二者之間,很是獨特。
之前不曾留神細看,現下定睛觀之,滿江雪才驚覺她這雙眼睛像極了尹宣,可別的地方卻又與沈曼冬相差無幾,可謂是恰到好處地結合了他二人的外貌,乃是一張能令人過目不忘的臉。
滿江雪眉頭微蹙。
相似的容顏勾起幾幕過往的回憶,眼前忽然出現了漫山似火的紅楓,秋意綿綿,流蒼山一片緋紅,沈曼冬穿着一身華美的喜服,立在楓樹下朝她笑,問了一句:“師妹,好看不好看?”
滿江雪站在她身前,語氣有些冷地道:“再過半個時辰就要拜堂,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沈曼冬眼角眉梢都是喜意:“宣哥人很好,你為什麼總是討厭他?”
滿江雪說:“他不是什麼善類,偽裝得再好,眼神騙不了人。”
沈曼冬說:“可我還就喜歡他的眼睛,我從沒見過哪個男人有那樣乾淨的眼睛。”
滿江雪不說話。
沈曼冬說:“你知道的,我最大的心愿不是當什麼名滿天下的劍客,而是成親生子,做一個好母親,你對宣哥有敵意,又是我最心疼的師妹,往後要怎麼相處下去?”
滿江雪說:“我不屑背後議人長短,但尹宣此人,實非你良配。”
沈曼冬笑着搖頭:“我是沈家獨女,又是如意門接班人,總是要成婚的,宣哥比旁人更合適。”
滿江雪話已至此,勸說不動,轉身離去。
畫面倏地變換,眼前仍舊是一片扎眼的紅,卻不再是什麼紅楓,而是血流成河,大火漫天。
沈曼冬也不再穿着喜服,一身素衣被血水染透,笑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麻木與仇恨。
她立在成堆的死人當中,眼神絕望地看着滿江雪,而這一次,她什麼話也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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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在發獃?”尹秋的聲音響起。
思緒被打斷,滿江雪很快回過神來,彎彎唇角說:“除了眼睛像你爹,別的都像你娘。”
尹秋沒有察覺她方才的異樣,只是在心裏鋪開了一張白紙,以想像力描摹着父母的長相,又想到他們後來發生的事,便有些沉重地問道:“我爹不是真心喜歡我娘的,那我娘是真心喜歡我爹嗎?”
滿江雪“嗯”了一聲:“應該是。”
尹秋說:“可她被騙了。”
滿江雪目視前方,眸中倒映着飛雪與山林,緩聲道:“我提醒過她無數次,她不聽。”
尹秋反應得很快:“你知道我爹是壞人?”
滿江雪說:“只是一種直覺,後來知道了,也已經晚了。”
尹秋來了精神,困意消失,又問:“他們是怎麼認識的?”
“師姐下山遊歷,偶遇尹宣傷重,性命垂危,將他帶回如意門養傷,日久生情。”
“然後他們就成親了?”
“嗯。”
“再然後……我爹就死了,你當時在哪兒?”
滿江雪語調平淡:“雲華宮,我趕到時,尹宣已經喪命。”
尹秋安靜了片刻:“那我娘,又是怎麼消失不見的?”
滿江雪遲遲沒有回答。
尹秋側頭看她,正要追問,卻見滿江雪忽然勒緊韁繩,停了下來。
瞧見她眸色一沉,尹秋不明所以地回過頭去,便見先前還空無一人的小路上,此刻居然悄無聲息地站了個人。
一個頭戴斗笠,手握大刀的女人。
風雪驟然加劇,山林驚起一片鳥雀,那女人掀開斗笠,露出一張五官深邃的英氣面容,嘴角微微翹起:“是你。”
滿江雪摟着尹秋,正襟危坐於馬背之上,同樣說了一句:“是你。”
女人笑了起來:“穿白裙子的美人兒……一時大意,早該想到是你親自來了。”
滿江雪遙遙注視着她。
“縱然是你來了,我也不能白跑一趟,”女人說,“把這孩子給我,一切好說。”
滿江雪發出一聲輕輕的嗤笑:“與我交手,你沒有勝算。”
女人也笑:“從前便打不過你,可我得完成任務,好回去交差。”
滿江雪聲量不高不低地問:“你們找她做什麼?”
大刀直拖在地,瞧着很是沉重,可握在女人手中卻似鴻毛那般輕巧。
“自然是和你們想的一樣,”女人笑得有幾分邪氣,“比起雲華宮,紫薇教才是她的家,你放心,沒人割她的肉,也沒人喝她的血,我們教主說了,帶回去就是金枝玉葉的大小姐,當成親女兒來養,享不盡的福。”
她說罷,挑起眉來,朝着尹秋彎唇一笑,好不友善,尹秋與她對視上,卻覺得脊背發涼,立即迴轉過身抱緊了滿江雪。
奇怪的女人。
“我不會把她交給你,”滿江雪神色淡然,語氣卻沉下來,“你若要硬搶,我不會留情,”
女人攤了攤手:“好歹相識一場,老朋友了,給個面子?”
滿江雪面無表情地看着她,忽而又笑起來:“你要想死在晚疏面前,我倒是沒意見。”
女人不吭聲了。
過了片刻,她才又重新露出笑意,拖着刀側身讓出了道路:“請罷。”
滿江雪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抻了抻韁繩,帶着尹秋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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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懶散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視線之中,尹秋頻頻回頭,好奇:“她是誰?”
滿江雪並未鬆懈,加快速度奔走起來,說:“紫薇教四大護法之一,溫朝雨。”
名字倒是好聽,清新婉約,就是和人不怎麼相襯。
“他們到底找我有什麼事?”尹秋心有餘悸。
“暫時不知,”滿江雪說,“她只是聽命行事。”
尹秋頓時慶幸自己遇見了滿江雪,若是沒有被她救下帶在身邊,只怕她老早就被紫薇教的人抓住了。
“她放我們走了,她怕你。”尹秋目露崇拜。
“她不是怕我,”滿江雪說,“是我不想殺她,但也不能掉以輕心,她不動手,不代表她會對我們的蹤跡守口如瓶。”
夜色很快降臨,群山冷寂,駿馬踏着淺淺河水駛向對岸,馬蹄奔踏間,濺起陣陣飛揚的水花。
荒山野嶺,遠離人煙,途中不見村落,僅有一處山野破廟,倒是能躲避風雪落個腳,滿江雪拴好馬兒,抱着尹秋入得廟門,見那裏頭零零散散堆着些乾柴,應是以往的過路人所留,便生了火,又以稻草打了地鋪,兩人靠着火堆歇息下來。
一路奔波至此未曾停留,加上遇到那女人,滿江雪更是小心謹慎,途中改換了好幾次道路,繞來繞去地走,尹秋早已在寒風中凍得四肢冰涼,不住地顫抖。
“外衣脫了,烤暖和了再穿。”滿江雪在院子裏洗了手,回來時便看見尹秋蜷成一團。
尹秋乖乖照做,脫了外衣一連打了三個噴嚏。
她病本就未好,今日又幾乎一直都在外頭吹冷風,覺也不能睡,這會兒又開始頭疼腦熱起來,渾身乏力。
“坐過來,”滿江雪攬住她的肩,“我抱你。”
尹秋縮進滿江雪懷中,兩手抱着她的腰,感受到她身上的暖意,不由長長呼了口氣,說:“你身上真暖和,你都不會冷的嗎?”
滿江雪從身旁的包袱里取出一些糕點,掰成小塊餵給她吃,說:“習武之人有真氣護體,不會太冷。”
被滿江雪這樣抱着,又有火堆取暖,尹秋漸漸好受起來,呼吸變得穩定,有些羨慕地道:“真好,我將來也能學武嗎?”
“你若想學,自然沒問題,”吃過糕點,滿江雪又拿來水囊給尹秋喂水喝,“念過學么?”
尹秋搖頭:“沒有,我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怎麼寫。”
兩人坐在稻草堆上,互相依偎着,滿江雪說:“那得先習文斷字,到了雲華宮,會有先生教你。”
尹秋昏昏欲睡,聽到此言眸光一亮:“真的嗎?我在蘇家的時候,偶爾路過大少爺的房間,總能聽見他在背書,念得很好聽。”
由於尹秋在客棧時總是成日昏睡,鮮少有清醒的時候,滿江雪也不曾有機會過問她的事,聞言便道:“你在蘇家待了多久?”
尹秋歪着腦袋埋在她胸口,算了算:“一年半?記不太清了。”
“除了蘇家,還待過什麼地方?”
“很多,被人賣來賣去的,這裏待兩天,那裏待兩天。”
滿江雪垂下目光,看着尹秋微闔的雙眼:“之前在客棧,你誤以為是青樓。”
尹秋點點頭:“揚花城裏的尋春院,我在裏頭給灶房打下手,有時候也會幫着洗衣裳,什麼都會做一點。”
想不到她居然還在青樓里待過,滿江雪沉默片刻,神情透出些許憐憫:“誰把你賣進去的?”
尹秋顫慄了一下,臉上流露出恐懼:“是上一個買我的人……他本來是想要男孩,發覺我是女孩后很生氣,打了我一頓,然後就把我賣進青樓,換了十兩銀子。”
滿江雪回想起在客棧給她泡澡時,她身上那些疤痕與舊傷,皺緊了眉:“青樓里的人也打你么?”
尹秋說:“打的,犯了錯要挨打,沒犯錯也要挨打,碰上脾氣不好的客人,看不順眼就會被踹上一腳,樓里和我一樣的女孩很多,我們都是挨着餓和挨着打過來的。”
滿江雪將她抱緊了幾分,安靜了一會兒又問:“那之後又是怎麼去了蘇家?”
尹秋說:“有天夜裏官府來了官差抄樓,將尋春院封了,我和幾個認識的女孩只能流落街頭,後來有個人收留了我們,沒幾天就送進了蘇家當丫鬟。”
再之後發生的事,滿江雪都知道了。
廟堂無門,四壁殘破,屋外的風雪不斷湧進堂內,柴火堆被吹得忽明忽滅。
“你吃了很多苦。”滿江雪說。
“其實蘇家對我很好,有飯吃,有衣穿,不常挨打。”尹秋說。
滿江雪抱着她躺下去,用錦袍將她裹起來塞進懷裏,柔聲說:“以後也有飯吃,有衣穿,不會有人打你。”
尹秋抬眼看着她,聲音輕輕的:“那去了雲華宮,我還能和你在一起嗎?”
滿江雪一下一下地撫着她的背,說:“我會請求掌門師姐收你為徒,不只是我,你會有師父,還會有很多師兄師姐,我們都會照顧你。”
“你不能做我的師父嗎?”尹秋還是看着她。
“我?”滿江雪笑了一下,“我不收徒。”
尹秋突然又問:“那你能做我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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