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思歸十分羨慕葛老爺,也就是葛俊卿他爹。
葛老爺人生順遂,富貴無憂,年輕時就倚仗祖蔭領了個正五品的閑職,仗着這個官身和葛家的聲望地位,他過得養尊處優,處處高人一等。還娶到了金陵城中的第一美人,風光無限,享盡艷福。
而李夫人又是個十分標準的賢妻。年輕貌美的時候就沒幹過獨霸丈夫的事兒,待到兒女大了后更是主動給葛老爺又納了兩房溫柔嬌俏的小妾,自己的精力全都放在孝敬老太太並掌管府中家務這兩件大事上。
李夫人精明能幹,平日裏不苟言笑,對待下人時恩威並濟,很有些手腕,偌大一座葛府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條,因此老太太也很看得上這樣識得大體,會得管家的兒媳,對她十分滿意。
葛老爺因此後顧無憂,只管應付好自己在官場上的那點應酬,然後安心享受生活就好。
那日子過得!!要思歸看來真是人生至此,夫復何求阿!!!羨慕死她了!
心裏琢磨着這些有的沒的,思歸一大早跟着葛俊卿去給那位她羨慕無比的人磕頭——今日便是葛老爺做壽的日子,家中的子侄晚輩們須得先去拜賀。
一想到要給人實打實地磕頭,思歸就萬分的鬱悶。
可惜形勢比人強,她這頭是磕也得磕,不磕也得磕。要是敢拒磕,後果將會萬分之嚴重,絕非現在這個身家僅有二百兩,身份是個小女子的思歸所能承受得起的。
葛俊卿走着路忽然想起自己忘了一事,問道,“夫人身體好些了嗎?我這幾日事忙,倒忘了遣人來問問你。”
思歸也覺得他挺忙,每天早出晚歸,最近白天在府里根本看不見他人,只第二天早上能聽秋嫣盡心盡責來稟報一聲,告訴她大少爺昨晚什麼時辰回來的,是睡在自己的秋爽軒了還是去了哪個姨娘房裏。
思歸對於葛俊卿晚上睡在哪裏很無所謂,他愛睡哪兒睡哪兒,只要別來自己房裏討厭就行了,當然也不會介意他忘記遣人來關心關心自己這種小問題,只答道,“已經好了,我自小腸胃弱,經常不知哪口吃得不對就會鬧鬧小毛病,將養兩天就能好,沒什麼大事。”
葛俊卿訝異,“你腸胃不好嗎?我怎麼從來不知?”
思歸沒表情,“一點小毛病,不用專門嚷嚷得盡人皆知。上次不過你正巧碰上了。”
葛俊卿不知道思歸正在為了一大早要專程去給人磕頭的事情而胸悶氣惱,聽着她口氣不是很高興的樣子,以為是在借題發揮,怨怪自己平日裏對她不夠關心,暗皺一下眉頭,不耐煩多搭理她,乾脆也閉上了嘴。
就算再抵觸,該來的總要來,叩拜,獻禮,道壽詞一樣都不能少,在壽堂中隨着葛俊卿帶領家中一眾小輩們熱熱鬧鬧一一向葛老爺賀過壽后,思歸總算完成了任務,輕鬆下來。
不一時賀客們紛至沓來,府中分開兩處招待,男賓在前面吃酒聽戲,女眷們則都在後花園水榭旁的暖香閣里入席。
思歸不受婆婆待見這時反而沾了光,李夫人和二小姐操心着絡繹不絕的迎送寒暄,收禮登錄,還要招呼各家夫人小姐,忙得喝口水的功夫都勻不出來。
思歸則是在李夫人身後裝模作樣地跟了一會兒后,就被李夫人給找了個不露臉又費功夫的差事給打發走了,“你去園子裏看看,說不定有哪家的女眷在席上坐得乏了,會去園中轉轉。今天來的都是要緊客人,我和你二妹妹都走不開,你去招呼着些,莫要慢待了人家。”
思歸正覺得水榭這邊女眷太多,女人她當然喜歡,問題是一大堆女人湊在一起的時候就會有一個很嚴重的問題產生——比較吵!
不是那種大聲喧嘩,粗魯叫嚷的吵鬧,而是一片喜鵲鴨子聚在一起的效果,唧唧呱呱,嚶嚶嗡嗡,聽多了思歸要頭暈目眩,自己都覺得眼睛變成了蚊香圈。
李夫人給派的這個巡視園子的活兒正合意,連忙答應一聲就帶着幾個丫頭走了。
快步轉過水榭後面的一片假山,那片嚶嚶嗡嗡,令人頭暈的嘈雜聲才終於逐漸低了下去,思歸使勁晃晃頭慨嘆,“唉!”女人們可真厲害!
遙遙聽到前面男賓那裏也吵,不過那種吵法和女眷這邊不同,遙遙還能聽見有斗酒喝彩聲,思歸聽了非但不暈反而心裏痒痒的,恨不能也去湊湊熱鬧,找個人拼上它幾壇酒,痛快暢飲一次。忍不住遙遙衝著前方又嘆一口長氣,“唉——!”
秋嫣和秋薴雖不是思歸從娘家帶過來的心腹,但也都是明白人,知道既然做了少夫人房裏的大丫頭,那少夫人才是自己的正經主子,大家同榮共辱。太太現在雖強勢,但只要少夫人別犯大錯,總有熬出頭能摸到管家大權的一天,所以對思歸一直忠心,碰到思歸被太太壓制的時候也會仔細勸幾句。
秋嫣這時便道,“夫人快別嘆氣,今天大好的日子,您從席上下來就唉聲嘆氣被人聽去了可要麻煩。”
秋薴也道,“我們知道這會兒大家都在水榭暖香閣里圍着老太太湊趣,熱熱鬧鬧地聽戲,單把您一個派出來您心裏委屈,但退一步想想這也是太太把您當自己人才會這樣。您想開點,總得有人來園子裏招呼客人不是?二小姐身邊圍了四五位各家府上的姑娘呢,她肯定走不開。”
思歸擺手,“你們想哪兒去了,我沒有委屈,這點小事有什麼好委屈的?我剛才有些頭暈,正想出來吹吹風。”沖兩個大丫鬟一笑,“快讓人去廚房多端點熱乎乎的壽麵送到那片芍藥花圃後面的亭子裏,剛才在席上吃那兩口沒吃飽,又餓了,咱們自己再吃一頓。”
兩個丫頭又氣又笑,嗔道,“您還有心情惦記着吃面啊!那做什麼臉色一直不太好,剛才還嘆氣,害我們擔心半天。”
兩個俏丫頭沖她嬌嗔,思歸很受用,笑道,“好好好,是我不對,累你們擔心了,一會兒一人多分給你們一碗面吃——吃完——吃完——”突然睜大眼睛瞪着前方,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了。
只見迎面走來一個羅裙華服的年輕女子,身段纖儂合度,玉顏雪膚,美貌異常,頭上戴的金釵鳳口中銜了一顆碩大的明珠,身後帶的兩個丫鬟也都頭臉周正,穿戴不俗。
思歸看着她在日光下宛如鍍上了一層柔光的無暇臉孔,一時之間連自己的舌頭在哪兒都找不到了,只在心裏驚嘆:卧槽!我還以為葛府就是個美人窩了呢,卻原來天外有天,這個又是哪家的?也太漂亮了吧!!!
年輕女子做已婚婦人的打扮,見到思歸便停下來微微一笑,嬌聲道,“我年初才從京城回來,還不大認得清城中各府里的女眷,恕我失禮了,這位夫人是?”
秋嫣趕緊湊到思歸耳畔提醒道,“對面這位是平陽候世子夫人。”
思歸定定神,語調不甚穩的自報了家門。
世子夫人輕揚淡淡的娥眉,艷若桃花的臉上露出點自嘲笑意,“看我!這可真是失禮了,連主人家都不認識。”上前親熱挽了思歸的手臂,“等會兒回去席上我一定自罰一杯。”又問,“妹妹也是喝了酒頭暈所以來走走?”
思歸剛才被吵得頭暈,離開水榭暖閣后本來已經不暈了,這時忽然又有點暈乎,低頭看着自己胳膊上挽着的一隻纖纖玉手,“我,我——”鼻端聞到一陣異香怡人,腦子實在不在狀態,我不出個所以然來。
秋嫣站得最近,發現她忽然臉上泛紅,說話結巴,以為她平常少見客人,忽然撞見了了世子夫人這般尊貴的人物有點緊張,實在看不過去,恭謹替她回話,“回世子夫人的話,我們少夫人是因想着今日園中伺候的下人不多,怕有哪位貴客一時興起走過來賞玩,招呼不周,所以就親自過來看看。”
世子夫人姓邱,出身名門,雍容大方,因為知道葛家與平陽候府交情匪淺所以來這裏做客特意要更加平易近人幾分,方才剛到時被李夫人和二小姐接住,雙方好生客套寒暄了一番,只是思歸正巧被老太太叫去問話,所以沒見。
今日客人眾多,沒見到葛府那位不甚重要的少夫人她也不是很在意,不過這會兒既然當面遇上了,客氣話最是要說兩句的。
見思歸期期艾艾的臉上泛紅,也以為她是不慣見人有些羞怯,心裏有點看不起這,不過面上一點不露,依然親密地挽着思歸,“妹妹娘家可是姓莫?”
思歸僵着身子感覺自己被挽住的胳膊肘隱約能蹭到世子夫人柔軟的腰身,機械答道,“是,姓莫。”
“妹妹今年多大了?”世子夫人問過後捂嘴一笑,“我估着自己應該比你大兩歲,就不客氣直接喚你妹妹了。”
思歸對美人分配給她的這個稱謂不滿之極,頭腦清醒了一點,“也不一定,說不定我大呢。”
世子夫人含笑眨眼,“我二十一,你呢?”
思歸確實比她小,況且就算厚臉皮編個大過人家的生辰出來世子夫人也沒可能稱他哥哥,只能被喚作姐姐,在思歸看來,姐姐這個稱呼和妹妹同樣不靈,因此避過比誰年長這個問題,直接道,“世子夫人若是不嫌棄就叫我思歸吧。”
“思歸!”兩人正說著,假山後的鵝卵石鋪成的花/徑上轉過一個人來,大概有些着急,遠遠的看見思歸就先叫了一聲。
世子夫人沒想到葛少夫人這麼不見外,第一次見面就願意和她以閨名相稱,斟酌了一下,就準備答應下來,不想就被別人先叫了,和思歸一起回頭,只見一個高挑俊逸,身穿錦袍的年輕男子快步走過來,正是葛俊卿。
葛俊卿有事急着來找思歸,叫了一聲后才發現自己好友平陽候世子的夫人也在,連忙遠遠地站定了道歉,“嫂子見諒,是我莽撞了。”
邱夫人回禮,大方笑問,“這是過來找夫人的?”
葛俊卿點頭,“正是,忽然有點事情想要問問內人。”
邱夫人當即微笑抽回挽着思歸的手,“我這就回去聽戲了,你們請自便。”說著便領人掉頭先走了,走得娉婷裊娜,似弱柳扶風。
思歸眼睜睜看着原本挽着自己的玉手收了回去,美人隨之飄然而去,心裏悵然若失,抬眼看看葛俊卿,對他在這種關鍵時候跑來搗亂的行為深惡痛疾,沒好氣,“什麼事?”
葛俊卿兩步走到她面前,沉聲問道,“思歸,老爺壽禮中那副柳公權的真跡是你準備的?”
“不錯,你不是讓我挑好東西準備嗎?老爺又酷愛書法,送這副字不是正合適。”思歸心裏還在失落不已,語氣難免不佳。
葛俊卿比她語氣還不佳,一把抓住她胳膊,話中含了薄怒,“那副字不是城中一個姓王的瘸子所有嗎,我早就派人去問過數次,他多少錢都不肯賣,你是怎麼弄到手的?!”眼神一利,說話也不再溫文,警告道,“思歸,老爺在外的官聲十分重要,特別是最近這段時間,不能一毫有損,你該不會是幹了什麼仗勢欺人,強買強賣的事了吧?!如果真是這樣我可不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