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綠玉就覺着這笑容很有狐狸給雞拜年那種感覺,心中不由突地一跳,正要找個借口躲出去,就聽對方悠悠道:“你們爺答應我,明兒送些東西回娘家,我這裏列了一張單子,你看看,明日去告訴春姨娘,然後到廚房庫房揀選齊全,派人替我送到家裏。”
“啊?”綠玉額頭汗下:“奶奶不是說只送些米面嗎?這也不用……列一張單子吧?”
“米面只是大頭。”薛明珠直起身,將單子遞過來,輕聲道:“我爹娘養育我成人,送我出嫁,賠了半輩子的心血,到頭來一點兒沒賺着。別說世上沒有這樣道理,就是有,叫人看着也不像話。如今這點算什麼?真正體恤娘家的日子,往後盡有呢。”
“奶奶,恕奴婢直言,這……這向著娘家,可是七出之條,爺不會容忍的。”
“他會的。”薛明珠哈哈一笑:“傻丫頭,你放心,我有分寸,你們爺心裏更是有數,比起他的前程名聲,我往娘家接濟這點子東西算什麼?”
綠玉無語看着那張長長單子:“奶奶,您這叫……一點子東西?您都快把咱們廚房搜刮光了。”
“胡說,別以為我不知道,咱們那個廚房,說一句肥得流油並不過分。”
薛明珠冷冷一笑:“她們素日裏奉承春姨娘,用得可都是真金白銀,珍稀補品。五年了,我只和她們要這一回東西,又沒有補上之前的,還便宜她們了呢。”
“好吧。只是奶奶,您要的這公雞母雞,公鴨母鴨各一籠……這……這親家太太她們一時間也吃不完啊。”
“一時間吃不完,就多吃些日子。更何況,還可以養起來下蛋,然後蛋生雞雞生蛋,如此循環往複,家裏的日子總算能好過一些。”
綠玉:……
“奶奶,這些東西……奴婢只怕是取不出來。”綠玉深吸一口氣,勇敢說出自己想法:“您要不看看再減點?就如這菜刀,廚房也要用,您要它做什麼?這也太掉身價了。”
“我從前什麼都不要,你看我在這府里可有過身價?”薛明珠擺擺手:“你就去吧,若是要不出來,奶奶我就親自出馬。不過呢……”
她深深看了綠玉一眼,含笑道:“從今兒起,咱們的日子可就不那麼好過了,你要留在我身邊,總得證明有和我同擔風雨的價值和能力。”
“奴婢恐怕沒有。”
綠玉直截了當,她可沒有打腫臉充胖子的虛榮心,被主子誇兩句就不知道東南西北,迎難而上。
“那就很可惜了。”薛明珠呵呵一笑,接着又擺出一副循循善誘的樣子:“綠玉啊,你也別急着否認自己的能力,想一想,你現在得的銀錢賞賜,離了我這裏后,是不是還有別的地方可以給你?”
綠玉面色一變,先前只顧着痛快嘴,竟把這一茬給忘了:是啊,離了這裏,自己對於春姨娘,哪還有那麼大用處?明面上的幾個月錢算什麼?她安身立命的根本,是那些私底下見不得人的賞錢。
“奶奶說的是,奴婢認真想了想,似乎也沒有那麼難。”
綠玉多聰明啊,她知道自己在薛明珠面前已經露了老底,就算沒露,對方也已經認定她是春姨娘的人。
但妙就妙在:春姨娘還不知道此事,奶奶也沒有揭穿的意思。既如此,這黑心錢許是還能賺幾個月,何苦因為一點骨氣,就舍了這份收入?對於一個丫頭來說,春姨娘給得真的很多啊。
“這就對了。”
薛明珠滿意點頭:“我就喜歡你這樣明事理知進退的丫頭。以後做事要再三考慮周全,對自己多點信心,你不是柳枝那樣的蠢貨,什麼難題到你這裏,都可迎刃而解,我需要你這種能為我分憂解愁的膀臂。行了,天色不早。咱們歇了吧,我這脖子上的傷,還得好好養養。”
綠玉臉皮子抽搐一下,心想:原來您還記得自己脖子上有傷,看您這興緻,迫不及待要翻江倒海的勁兒,我還以為你早把那傷忘到爪哇國了。
一面吐槽着,就忙去鋪設被褥,這裏薛明珠對着鏡子卸了釵環首飾,脫下外面大衣服,猶自抱怨道:“明日要翻翻衣櫃,尋些輕便的衣裳出來,好留着日常穿,反正太太不用我晨昏定省,這幾日便自在些。”
綠玉手上一頓,卻沒說什麼,鋪好床服侍薛明珠睡下,她自在屋外榻上歇息。
一宿無話,第二天吃完早飯,綠玉便揣着薛明珠開得清單來尋春姨娘。
春姨娘剛剛吃完飯,門外已經有幾個丫頭婆子等候,聽說綠玉來了,她就忙叫進來,對荔枝道:“你讓外面的人都先去小廈子裏等着,我和綠玉說完話,再叫她們進來。”
待荔枝出去了,春姨娘方皺眉道:“你怎麼又過來了?不是告訴你,沒有大事不要總往我這裏跑。她只是懦弱,又不是蠢傻,何況昨日我看着,她那模樣實在不對勁兒,太太竟然都沒壓服得了,倒還安慰了她兩句。所以我昨日囑咐你,今後更要小心行事,你倒好,一早上跑了來,怎麼?是她又鬧么蛾子了?”
“是。”綠玉嘆了口氣,將單子遞過去:“這回可是鬧大發了。不是奴婢不小心,是奶奶派我過來找您,您先看看這張單子。”
“什麼東西?”春姨娘遲疑接過清單,尚未曾看,只聽綠玉輕聲道:“昨晚爺去了我們院裏……”
一語未完,春姨娘忙把手中單子一收,緊張道:“她可曾說了什麼?昨晚上爺過來,不是十分高興的樣子,還讓我好好禁管下人,似乎連我也遷怒上了,我就沒敢問。恰好你今日來了,快和我說說。”
綠玉道:“奶奶如今性情確實大變,叫奴婢看,她是昨兒被欺辱,受不過自殺,偏又沒死成,反而激起了血性,將這些年受過的欺壓都想起來,如今立志要報仇呢。昨兒爺都拿她沒辦法,姨娘不可不防。”
春姨娘聽了,出一會兒神,方將眉頭一挑,冷笑道:“她竟還有這份兒骨氣?那更好了。我就看看她如何翻這個天,真以為爺是吃素的?還是瞧不起我這個當家的姨娘?”
說完悠悠展開手中單子,氣定神閑道:“所以這就是她用出的第一招?都是什麼啊?噗!怎麼連菜刀都寫在上面,你們小廚房裏,就連把菜刀都沒有了?”
哪怕綠玉是春姨娘的人,這會兒看着她倨傲嘲笑的模樣,也不由升起一絲看好戲的心思,因垂下眼輕聲道:“這不是奶奶給小廚房要的,是給她娘家要的。”
春姨娘臉上的譏諷笑容驀然就是一僵,接着她慢慢抬頭,彷彿不敢置信般看着綠玉,咬牙道:“你再說一遍,給誰要的?”
“姨娘,您沒聽錯,這是奶奶給她娘家要的東西,昨兒她跟爺哭訴娘家窮,爺答應今日讓她揀些東西送……”
“放屁!”
春姨娘猛一拍桌子,再不復先前嘲笑模樣,憤怒道:“她已嫁做人婦,出嫁從夫,就不許再念着娘家。你回去問問她,三從四德都念到狗肚子裏去了?大包小卷往娘家捎東西,這是打誰的臉?她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
話音落,就將單子摔在地上,對綠玉厲聲道:“你回去告訴她,這家裏的所有一切都是爺的,她吃用也就罷了,一指頭也別想倒騰到娘家去。”
綠玉站着不動,春姨娘這裏猛喘了幾下,才看着她沒好氣道:“你還杵在這裏做什麼?嫌我不夠生氣,還要看會兒戲再出去?”
綠玉沒走,反而上前一步,將那單子撿起來,微笑道:“奴婢不懂,姨娘因何動這樣大的氣。”
“你不懂?”春姨娘指着自己胸口:“她這是往娘家要東西嗎?她這分明是告訴全府上下,這府里要變天了,奶奶要當家做主了。今兒她能要這麼多東西送回娘家,明日她就能把我掀在馬下,這是叫大傢伙掂量着站隊呢。這樣再直白不過的道理,你有什麼不懂?”
說完又喘了幾口,方鎮定情緒,沉聲道:“你不用怕,她翻不了天,就是老爺答應了她,回來看見這張單子,也只有惱火的,斷斷不會縱容她。”
綠玉輕聲道:“姨娘剛剛還讓我小心,說她這次回來,性情變了,昨兒在太太那裏,竟然都沒壓服下去,怎麼一轉眼,您倒看輕了她呢。”
“你什麼意思?”春姨娘一皺眉,心中微動,面色也緩和了下來。
“姨娘不過是素日壓着她壓慣了,如今這情形,哪裏用得着奴婢說,您看得最明白不過。只是心中知道要如何,真正行事,卻又習慣了像往常一樣,不將她放在眼裏。叫我說,您既知道她如今不同,您就該真正接受了這件事,好好想着應對才是。畢竟,她名義上是奶奶,是爺的髮妻,這個身份在府里無人在意,出去了,卻大有不同。而咱們爺,是最看重名聲的,不然昨晚為何要答應下這件事?”
春姨娘也是聰明人,因面色變了幾變,忽地嘆道:“到底是你旁觀者清,說得不錯,我心裏知道不該拿以往看她,可一經歷事,又一時轉不過這個彎兒。只是……只是這口氣如何能咽的下去?明知她是藉機立威,我難道竟給她這個機會?一旦人心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