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大婚
時日好過,這日就到了“大大後天”了,靈素同她哥從附近山林里轉出來,見日頭漸高,就直奔後山峪去了。
到了村子裏隨便一問,就找到了方家,粉牆上砌花的磚窗,一個青石大門,很有些鄉紳富家的派頭。這會兒大門開着,裏頭隱有雞鳴犬吠之聲。靈素心裏大喜,這正是她心裏想的人間日子的樣兒啊!
只是不是說好了今日成親的么,怎麼這麼悄沒聲息的。
兩人也不停留,直往裏頭走去。
方有富之妻馬氏正指使個長工拌雞食,一抬頭見有兩個人進來了,不禁瞪了一眼門邊上趴地無聲的兩條黑狗,又對二人道:“你們誰啊,就隨便往人家裏闖?!”
靈素道:“不是說好了今日成親的么,還讓我早些來,我這不是來了嘛。”
馬氏一聽全不接頭,狐疑道:“這又是什麼新鮮的騙人法子?誰要結婚,我們家早都成過親的了!”
靈素道:“哎?不會啊,不是那日一個嫂子自己跟我說好了的……”
薛鼎在邊上一言不發,兩個女人你來我去,說得熱鬧。
後頭楊氏聽着動靜出來了,一見着靈素,一拍大腿笑道:“唉喲你看我這腦子!這幾日事兒忙,竟給忘得死死的!還好你來了,要不然我回頭想起來都不知道哪裏尋人去了!”
一旁正生氣的馬氏聽了這話,回頭看她道:“你認識她?什麼亂七八糟的,一大清早跑家來成親來了!成的什麼親,難不成大哥還想討個二房?”
楊氏臉上一僵,趕緊又笑過去道:“你真是的!這往後也是咱們的妯娌了,這是我前兒給伯豐說的媳婦。說好了今日過門的。我給忘了。趕緊趕緊,王成,你去李嗩吶和喇叭嘴兒家去看看,看那倆今日在不在家,就說咱們家要娶媳婦,讓他們來吹個曲兒!
哎,那個誰,你趕緊去買些香燭來,一會兒要用。再順路同族裏的老少爺們知會一聲啊,這會子恐怕都下地去了,家裏沒人就算了,下回再補。對,對,對,伯豐呢?快去把伯豐叫來,今兒不會又出門讀書去了吧?!這可是成親的大日子!”
楊氏一通吩咐,幾個長工短工幫活的都忙活了起來,靈素站在當間,還不忘提醒她:“哎,大嫂子,你還說要借喜服的呢。”
楊氏趕緊拍腦門:“是了是了,差點忘了這茬了。看你身量,估摸着跟老三家的差不很多,一會兒我問問去。”
馬氏一臉驚恐地看着眼前場景,楊氏又急匆匆要往裏頭去,嘴裏叨咕着:“還沒告訴翁爹去呢。”臨走前又回頭對靈素兄妹道,“哎呀,妹子,你們隨便找個地方坐會子先,啊!”說完就急匆匆去了。
靈素看看院子裏水杉樹下有兩張條凳,就拉着他哥往那裏坐了。興緻盎然地看着裏頭的人走來跑去。馬氏放下手裏的東西,想了想湊上來問道:“你是……哪裏人?你叫什麼名字?”
靈素眨着眼睛道:“我們老家在西北一處叫‘靈境台’的地方,我叫薛靈素,這是我哥,他叫薛鼎。我們來這裏投親的,沒見着,我哥要跑海船去了,不能帶着我,就說給我找個婆家。那位嫂子那日遇着了,就說讓我嫁到你們家來,我就來了。”
馬氏聽得面上一抽一抽的,這姑娘說話倒清楚,只是怎麼聽起來這麼彆扭。說起親事來也不見半點羞色,還有個當大哥的就在一旁管喘氣,這樣的事兒都讓妹子來說。這家人怎麼看怎麼奇怪。又試探道:“咱們家裏人口多活多,可沒什麼福可享的。你這婚事辦得倉促,聘禮什麼的……也難了,她都同你說過沒?”
靈素全不在意一點頭:“沒事,能吃飯就成。”
馬氏心裏立時有底了,忽然笑道:“咱們做人家媳婦的,聘禮什麼的不說了,要是沒點嫁妝,那過日子手裏可不活絡了。你哥哥是跑海上的,沒什麼稀罕東西給你陪嫁?”
靈素道:“我哥還沒去過呢,這是頭回去。”
馬氏聽了心裏更撇嘴了,心道怪不得上趕着嫁來呢,原是這樣一家人。只怕若再不嫁人,只能等着給大戶人家當婢女去了,就這姑娘說話的樣子,恐怕人家還不定要呢。
她心裏自覺已把薛靈素的底子摸了再清楚沒有了,遂笑道:“那你們坐着,我還幹活去呢。等明兒你進了們,咱們妯娌有的是說話的時候。”
靈素脆生生答應着:“哎,好!”
等人走了,靈素又問她哥:“這凡人做事也這麼說起一出是一出的,倒是便當。”
薛鼎道:“他們不過活了幾十年,前頭十年還甚事不知的,後頭又有一二十年老糊塗了的,中間就這麼些日子,還得花一半睡覺,還能剩多少腦子做多少事。你非要跟這樣的人混在一處,唉,也只由得你去吧。”
靈素笑道:“這有什麼關係。大長老還養花兒呢,哪個不是開過就敗了的,他還不養了?他們糊塗他們的,我不糊塗不就成了。”
薛鼎道:“你跟糊塗人怎麼說明白事?你說了他們也不懂。你要他們懂,你也得跟着一處糊塗才成。”
靈素想了想笑道:“這話還真有道理。只是我也不用她們懂,只要能做飯給我吃就成了。”
一會兒外頭進來幾個莊稼漢子,手裏都拿着東西,有鑼鼓有嗩吶,上頭還都綁着紅繩兒紅布,只是都有些黑舊了。進來了就嚷嚷:“沒聽說過有這麼辦事的,這着急,哪裏湊得起一隊人來?”
楊氏從裏頭出來,後頭還跟着出來一個花白頭髮的老頭子,那幾個漢子見了立時不做聲了,都上來行禮道:“方老爺子好。”
老頭子顫了顫麵皮,揮揮手道:“好了,好了。因那家急着非要今日就嫁進來,只好先對付過去罷。讓各位看笑話了,有勞有勞。”
那幾個漢子趕緊搖手搖頭:“不敢,不敢。”
裏頭把張八仙桌抬到對門口,邊上放上一把交椅,下沿放上紅燭線香,下方並排放了兩個蒲團。就聽楊氏的聲音:“伯豐快過來,我帶你見見新娘子。”
說了就見她領了個身材頎長的青年男子往庭院裏走去,邊上就有人說:“阿耶,這不合規矩,婚前見了面可不吉利。”
楊氏一聽住了腳步,笑道:“是了是了,我都急糊塗了。得,一會兒就拜堂,完了進了洞房你們自己慢慢認識去吧。”
站在當院裏的幾人都笑起來,靈素坐在凳子上也跟着笑。馬氏遠遠看見了,心裏翻了無數個白眼。二房底下三家的幾個小孩兒這會子也聽了信,都好奇地往靈素處看。又跟着大人進進出出亂竄,還有七八歲正好問事的,剛混打聽兩句就讓自個兒娘老子給訓了,只好悻悻住了嘴,又往別處人堆里鑽去。
方伯豐站在那裏,沉默不語。
一會兒裏頭又走出來一個年輕些的媳婦,手裏拿着兩身衣裳,嘴裏道:“好容易尋着了,要不要試試?”
方伯豐看了一眼,低聲道:“不用試了,我比三哥個頭高。”
牛氏想想也是,便問楊氏道:“那可怎麼辦呢?”
楊氏道:“新郎官沒什麼關係,繫上紅花綢帶就成,你把衣裳給我,我去給弟妹比比看。”
牛氏把衣裳遞給她,嘴裏道:“綢帶?還緞帶呢!哪兒來的紅綢子!”
楊氏道:“阿耶,不過那麼個說法兒,你隨便尋個什麼紅的,不拘什麼,對付過去就成了。”
說了拿了衣裳,一陣兒往靈素那裏去了。
靈素見她拿了身紅艷艷的衣裳來,站起來笑道:“這個就是你們這兒的喜服了?”
楊氏點頭道:“就是就是,來,你試試,看能不能穿。”
靈素展開來看了看道:“太也麻煩了些,就留這個外衫我披上吧。”
楊氏一愣,一撇嘴道:“由你吧。一會兒你自己記得穿上,這就該拜堂了。”
果然不一會兒,裏頭紅燭就點上了,那老頭子方贇往交椅上一坐,方伯豐被推了出來,只一身半舊的尋常衣裳,斜挎着一根紅布帶,胸口一團生擰出來的紅布團,花不像花,果不像果的。倒是束髮的頭巾換了塊紅布,看着有兩分喜氣。
楊氏又過來,一看靈素已經把大紅褙子穿上了,只頭上半點首飾也無,實在寒酸得很。只這同她又有什麼干係,她只管把事情對付過去就好。就算笑話,也不是自己的笑話。
便見她笑眯眯對靈素道:“給,把這個蒙頭上,讓你哥送你進門,好拜堂。”
靈素依言接過紅蓋頭戴在了頭上,楊氏便又顧自己去了,一會兒那幾個漢子便奏起樂來,聽着十分喜慶。楊氏剛要給靈素那邊打招呼,就看靈素扶着她哥的手已經在門檻外頭了,心說這兩位可真是夠着急的。
早先來的那群人里,專門有聲音亮嗓門高慣給人“喊喜”的,這會兒就聽他高聲唱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送入洞房!”底下人又滴滴答答吹奏起來,外頭院子裏“嘭!叭!”幾聲爆竹聲兒,小孩子們跟着起鬨拍手,才有兩分辦喜事的樣子。
方伯豐牽着紅帶子在前頭走,幾次欲回頭,到底還是沒回頭看。這麼一路默默無聲地穿過後堂,走過一個側牆門,到了一處偏院。靈素雖蓋着紅蓋頭,神識卻無礙的,便“見着”一處極小的小院,門口檐下放着一個大水缸,院子裏只一株棗樹,一大一小朝南的兩間房。
進了房門,一張掉了漆四方桌子,兩張索性沒上過漆的條凳,西邊靠牆立着一個舊櫥,東邊摞着兩個木箱子,東邊又一個小門,進去后就是另一間屋子,裏頭一張窄窄的老木床,南窗下一張書桌,邊上立着一個擱板搭起來的書架,看着已滿滿當當的了。
楊氏同馬氏陪着兩人進了屋子,笑道:“什麼撒帳坐福的,咱們也不弄這些了,一會兒還得曬糧去呢。你們自個兒說話吧。”說完兩個就轉身顧自己去了。
方伯豐同靈素兩個站在屋子當間,聽着那妯娌倆腳步聲漸漸遠去,整個小院都安靜下來。
靈素一伸手把紅頭蓋扯下來了,仰着頭問方伯豐:“這就算成了親了?”
方伯豐一愣,只覺得眼睛裏映進來一對烏沉沉的眸子,好像跟他至今所見的皆不相同。嘴裏不由自主答應着:“嗯。”
靈素笑了,又道:“我叫薛靈素,你叫方伯豐?”
方伯豐點點頭道:“我叫方懋,字伯豐。”
靈素便道:“哦,我就叫薛靈素,不過以前桃花兒管我叫素姐兒。”
方伯豐點頭,一時也不知說些什麼是好。
靈素又問:“那什麼時候吃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