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時夫妻
錢正軒怔了怔,起身道:“臣遵旨。”
這是什麼套路,讓別人幫忙喝酒,皇帝陛下太腹黑。
殊不知朝臣們心裏都是一跳。
這是親兒子沒錯了吧,居然代他敬酒的話都說出來了。
除了皇子,哪朝哪代都沒有說讓臣子代天子做什麼的。
御史大夫梁文景當即便不幹了,他的妹妹是後宮梁貴妃,生有三皇子,二皇子身世成謎,因而三皇子一直是宮裏隱形的繼承人,現在要是來個年齡更大的,且一看就是天子親兒子,他外甥就艱難了。
“陛下,這與禮制不合,狀元郎何德何能,代替陛下行事!”
錢元恆不理他,這人竟然還在做夢讓他外甥當太子,以為錢元恆不知道梁貴妃那點子破事嗎?
“錢郎才貌絕倫,風流少年,朕十五歲時遠不如,倒是厚臉皮了。”
梁文景尷尬地立在那裏。
旁人自然不會和他一樣沒眼色,皇帝陛下寵愛的私生子,萬一是未來的小主子呢,巴結上了就是一世榮華。
“我敬錢郎一杯,原錢郎和諸位世子前程似錦。”吏部尚書先笑道。
眾人皆隨其後。
錢正軒在宴上被灌了個半醉,搖搖晃晃地跟着謝琅等人安全回到家時,天色已是黃昏。
秦檸從屋裏出來接過他,“我給你煮了醒酒茶,你喝了再睡。”
她料到了錢正軒會喝醉,卻沒想到竟然喝了這麼多。
錢正軒喝完醒酒茶清醒了幾分。
“娘,你又去跟爹爹說話了,大夫都說了您身體不好,不能總跪着,蒲團上也不行。”錢正軒抱怨道,他對秦檸身上的香火味很敏感。
秦檸微笑,嘆息道:“我今天太開心了,以後不會了。”
她將她和大壯的兒子撫養成了人才,百年之後,也能問心無愧了。
一陣規律的敲門聲響起,秦檸扶着不甚安穩的錢正軒坐下,對外頭喊了一句,“來了。”
她以為是哪家鄰居。
街巷人家平日交往甚多,街坊鄰居今兒借個盤子明兒借個碗的也很常見,大概是誰家來了客人,碗筷不夠用的緣故。
拉開門栓,秦檸臉上還帶着揮之不去的笑容,“怎麼了……”
她的笑容僵在臉上,手裏未曾放下的門栓砸在地上,整個人站在那兒,竟是驚住了。
眼前這人,分明是她多年未見的夫君。
她的大壯。
錢元恆長吁一口氣,“阿檸,我回來了。”
“大壯……”秦檸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小心翼翼觸摸他的衣角,生怕眼前的人是假的,“大壯,是你嗎?你還活着?你回來了?”
明亮的光線下,錢元恆拉着她的手,低聲道:“是我,我回來尋你了。”
手上忽然有水滴落下的感覺,冰涼的液體凍得錢元恆心中一陣一陣地難過,“阿檸……”
秦檸以為到了這一天,自己會嚎陶大哭,可事實上,除了眼淚,她一絲聲音都發不出來,連哽咽都不曾有。
十五年不見,所有人都說她不聞蹤跡的夫君死在了戰亂中,家中供奉的靈位都已經漆痕斑駁,這個人卻又出現在自己面前。
悲喜難辨。
錢元恆嗓音微啞,“阿檸,我還活着,我一直活着。”
他翻來覆去都是這一句話,面前的阿檸已經不是當初面如嬌花的青嫩少女,素色的粗布衣裳也難掩楚楚風華。
如今她眉梢眼角都帶着歲月風霜,眼尾細細的紋路清晰可見。
可是,阿檸依然是最美好的阿檸,水波流轉的眸子依舊看得着年少時的純澈無暇,過了許多年,不再年輕的阿檸仍舊一如當年風采。
錢正軒的聲音陡然響起,“娘,外面誰來了。”
秦檸抬手擦掉眼淚,“正軒,你出來。”
回首對錢元恆笑道:“你還記得吧,就是咱們家元寶,他先生給取得學名。”
錢元恆當然記得,兒子剛出生時軟軟白白,像元寶一樣招人喜歡,便娶了這個小名,本想着過了周歲再取大名,他們母子卻沒能等到錢元恆回來。
這一會兒功夫,錢正軒就在屋內換了身衣服,剛才的衣服沾了酒味,穿着難受,他走出來,“娘,怎麼了?”
聲音戛然而止,錢正軒用比秦檸還驚訝的表情面對錢元恆,他屈膝跪下,“小臣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萬歲。”
皇帝陛下,怎麼出現在了他家中?
秦檸一愣,抬起頭盯着錢元恆,目光里的質問令他無所遁形。
不管怎麼說,都是他拋下她們母子,多年不見蹤跡,自己錦衣玉食之際,阿檸還帶著兒子艱難謀生。
扶起錢正軒,手下的少年身體還很單薄,還未長成一個男人的模樣,卻要開始肩負起自己和母親的生計。
錢元恆嗓音微啞,“朕……你……”
秦檸面無表情,冷肅着聲音道:“正軒,他是你爹,跪下向你爹行禮!”
錢正軒覺得世界變化有點快,他爹不是死了嗎?難道多年以來祭拜的是個假的?
但是看秦檸的模樣一丁點都不像是假的啊,如此認真如此犀利,有記憶以來,他娘只有在送他進問心書院時露出過這樣鄭重的神情。
在錢正軒心裏,秦檸的話比聖旨還管用,他一撩衣擺再次跪下,“孩兒正軒,恭迎爹爹回家。”,
錢元恆心中苦澀難當。
“你起來,”他啞着嗓子道,“我們父子,不必如此見外。”
環顧四周,他們母子的“家”簡陋如斯,當年錢元恆還是錢大壯時,家中條件都要好的多,錢元恆多年鐵血心腸,也忍不住心酸,秦檸把兒子拉扯大,還送他讀書識字,教成名滿江南的才子,其中吃了的苦,錢元恆不敢想像。
錢正軒還是很拘謹,今天才見過面的皇帝陛下成了自己的爹,事情很神奇啊,好像是話本裏頭的故事,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看了皇帝陛下的臉之後做了個異想天開的夢。
“阿檸,”錢元恆道,“你們和我回宮吧,我已經讓人修繕宮殿了。”
秦檸凄然一笑,“和你回宮,大壯……我和你回去做什麼呢?”
她這樣的市井婦人,也曾聽聞宮裏有艷壓群芳的貴妃娘娘,端莊賢惠的淑妃娘娘,皇帝陛下的二皇子今年十四,僅僅比正軒小了一歲。也就是說,離開他們母子的錢大壯,很快就帶了別的女人在身邊。
他能夠照顧別的女人在亂世中生下孩子,卻沒有回來找過他們母子,若不是那一年寒山寺憐惜他們寡母孤兒,她和正軒早就餓死在了亂世中。
現在卻說,要她和他回去,回去做什麼呢,看他和別的女人雙宿雙飛嗎
“我不是苦守寒窯的王寶釧,大壯,我若是早早知道你做了皇帝,有了三宮六院,那肯定早就帶着正軒另嫁他人,決然不會苦守多年。”
他願意為了一心一意不曾背叛的錢大壯守一輩子寡,那些年錢大壯待她如珠似寶,她再苦再累只要活着就會一直守下去,可事情卻不是這樣,沒道理那人左擁右抱自己苦守寒窯。
秦檸自幼被父親當做男兒教養,秦舉人是很有見識的讀書人,他活着的時候前朝尚在,吏治腐敗貪腐成風,秦舉人不願進入這樣的朝堂,便隱居鄉間教書育人。
唯一的不足就是賢良淑德的原配去世后娶了母親家的表妹做繼室,那表妹粗淺惡毒,卻生了秦舉人的獨子,休不得罵不得,所以他死後秦檸被幾兩銀子嫁給錢大壯。
被秦舉人手把手教出來的秦檸也不是等閑婦人,在她心裏,一個人背叛了另一個人為什麼要死守貞潔,這根本就不合理。
若是她秦檸和錢正軒一起死了,錢大壯願意續娶還是為了她秦檸守一輩子,那都是他的自由,可是在秦檸和錢正軒還活着的時候,他身邊就有了別人。
秦檸自認,無法當做沒發生過。
錢元恆很清楚她的脾氣,所以蹉跎了這麼久都不敢上門相認,若不是錢正軒就要翰林授官,真的授了官他們父子再相認就顯得不太合情理,他或許還會再躊躇一段時間。
“阿檸,我……我從不曾有任何人?”
十幾年前他進了軍營,陰差陽錯救了主帥性命,主帥無子,只有一女,便是如今的淑妃。
淑妃很早就嫁給了主帥的副將,可是那副將是敵方的間諜,勾結敵方給了主帥致命的一箭,主帥臨終前殺了那副將,淑妃卻已經有了身孕。
主帥要將位置傳給錢大壯,條件就是讓他照顧淑妃,並且不要讓後人知道,她曾經嫁過那樣一個間諜。
不久後主帥去世,錢大壯接替他的軍隊,改了自己俗氣的名字,才有了錢元恆的現在。
所以二皇子,實際上是淑妃和別人的孩子。
錢元恆的基業來源於淑妃之父,他想着秦檸和錢正軒已死,自己這輩子也不會再有子孫,便想將萬里基業都還給主帥的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