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馬瓊林
“你說,錢正軒是江南人,江南何處?”錢元恆的手握緊了華麗的座椅扶手。
“江南姑蘇人,臣最近在民間聽說了不少他的傳聞,據說錢公子和其母二人,戰亂之時便躲在姑蘇城的寒山寺,說起來那時候姑蘇亂得很,很多百姓都躲了進去。”
吏部尚書感慨道,“寒山寺畢竟有限,餓死了不少百姓,難為那秦氏一介柔弱女子能夠拉扯兒子長大成人。”
寒山寺,是整個姑蘇城唯一沒有被戰火波及的地方,方丈圓通大師慈悲為懷,再兇殘的匪徒也不曾動過寒山寺一草一木。
錢元恆手一松,竟是使不上力氣了。
阿檸一向是最柔弱的女子,自己看到家中慘況,便想着她死了,她卻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把孩子養大,還養成了最優秀的模樣。
他如今便敢確信,錢正軒是他那個將將出生便分離的兒子,阿檸還是他的阿檸。
“周卿,殿試的榜單你同賀卿先擬定,回頭朕再看看,”錢元恆抬頭望着雕樑畫棟的屋頂,發紅的眼眶慢慢恢復過來,“再讓工部的人,修葺鳳儀宮。”
長年戰亂,宮廷也有衰敗之像,錢元恆立國后處處減免賦稅,國庫還空虛着,便沒有着意修繕宮中殿閣,鳳儀宮沒有人居住,自然也就放着落灰了。
“那……陛下,是否要去確認一下,萬一不是……”禮部尚書小心翼翼道。
“朕親自去,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
怎麼可能不是呢,他的家就在姑蘇城外,距寒山寺不過幾里路程,阿檸大概是隨着鄉里人一起上了山躲起來。
阿檸阿檸,你可曾怨恨我?
陛下讓工部修葺鳳儀宮的事情很快傳遍宮掖,畢竟是大項目,掖是掖不住的,工部也沒有藏着的意思。
修葺鳳儀宮,便是陛下要立后的意思了,這樣的好事,為什麼要藏着呢?
吏部尚書和禮部尚書都是錢元恆的心腹,錢正軒的事情並未有人知曉,宮裏宮外的人都在猜測陛下要立誰為皇后。
呼聲最高的自然是二皇子生母沈淑妃和三皇子生母梁貴妃。二人出身高貴,跟着錢元恆的時間也長,還都有皇子,的確是最合適的人選。
但是早八百年就有傳聞說,二皇子三皇子不是皇帝親生的。
還有傳言說皇帝在戰亂中傷了命根子,其實兩個皇子都是部下的兒子。
證據就是陛下當了皇帝,也沒見選妃充實後宮。
作為一個高高在上的男人,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錢正軒是個不大穩重的少年。
他一回到家,便咋咋呼呼對秦檸道:“娘,我告訴你,今天嚇死我了。”
秦檸心下一驚,急道:“怎麼了?殿試……出問題了嗎?”
錢正軒扶住她顫抖的雙手,“娘娘娘,你聽我說,殿試當然沒問題,不看看你兒子是什麼人。”
“是皇帝,我今天寫完試題偷偷看了他一眼,你猜怎麼著,”錢正軒想賣個關子,自己卻憋不住,“我發現他和我長得特別像,就是沒有我好看。”
秦檸一怔,先斥責了錢正軒,“不許胡說,皇帝的相貌是你能談論的嗎?沒一點忌諱!”
錢正軒吐了吐舌頭,“娘,你說奇不奇怪,我差點在金鑾殿上看着陛下發起呆,要不是您就生了我一個,差點就要以為陛下是雙胞胎的兄弟了。”
秦檸擰他的臉,“你這臭小子,盡說混話,那皇帝是太後娘娘生的,跟你娘有什麼關係,這話讓人聽到了告你一狀,以後你還當不當官了,啊。”
“娘娘娘,我錯了我錯了,您快鬆手,疼疼疼。”臉被扯着,錢正軒的舌頭施展不開,連忙討饒。
秦檸鬆開他,無奈道:“傻小子,以後多留個心眼,別想到什麼就說,我生怕你這張嘴得罪了人。”
錢正軒撒嬌,“你是娘啊,我在你跟前才這樣的,別人都說我少年老成的。”
秦檸搖頭,正軒畢竟才十五歲,做到現在這樣已經很厲害了,她出門買菜,都能聽到大街上有人誇讚正軒年少有為。
“我只盼着你能光宗耀祖,日後我見了你爹,才好說話。”
村子裏的人都說她夫君錢大壯死了,秦檸甚至給他立了牌位,可是心底里總想着那個人還活着,還有相見的一天。
到那一天,她一定要打他一頓,報復這個狠心的男人,居然這麼多年都沒有來尋他們母子。
殿試放榜那天,錢正軒不出意外奪得了頭名狀元的位置,秦檸一大早就在人群里等着,想親眼看看錢正軒跨馬遊街的場面。
街上一聲一聲儘是對正軒的讚歎,“狀元郎才十五,我家大小子今年都十三了,別說考進士了,他就會在學堂里跟人家搗亂。”
說話的婦人年齡不大,語氣也是淡淡的炫耀,她兒子應該讀書挺好的。
跟她一起的夫人接着就道:“你家阿約還不好啊,那我家小子豈不是泥地里鑽出來的。”
周圍的婦人也七嘴八舌談論起自己的孩子。
秦檸不大高興,今天難道不是出來看正軒的嗎,我們正軒年少有為,合該被所有人關注,你們怎麼能討論別的事情。
錢正軒騎着高頭大馬,一轉頭就看到自家娘親,瞬間笑得眉眼彎彎,兩側閣樓里藏的大家小姐都忍不住紅了嫩臉。
狀元郎好樣貌,好年紀,正是婚配的佳偶。
就不知哪家千金就這般福分了。
一張沾着香氣的手帕飄落而下,緊接着四面八方手帕香囊不要錢似的往下落。
錢正軒:……
京城的閨秀如此豪放,竟然不知道說什麼好。
探花郎謝琅相貌亦是無雙俊秀,只是早就娶了妻生了子,與家中嬌妻舉案齊眉,羨煞旁人。
看到這景況便笑道:“賢弟不要辜負姑娘們的一片芳心,為兄看着都羨慕了。”
錢正軒單手拉着韁繩,故作老成地嘆息,“早知如此,我也該娶一房媳婦,這可怎麼選呢,看上去都是家世不俗的大美人,發愁,真是羨慕兄長。”
謝琅噗嗤一笑,“哈哈哈……你……你可真好玩,諸多美人任君挑選,不是誰都有這般好運的。”
“謝兄,我去向嫂子告狀了!”
他年齡小,說這樣的話也只讓人覺得可愛。
謝琅便抬眉一笑:“我夫人,自然是更信任我的。”
三人打馬而過,最終也沒有接任何人的信物,馬隊過後,僅餘一片香海。
閣樓上的一個角落裏,錢元恆幽幽道:“老李,朕要知道第一張手帕,是誰家姑娘扔的。”
這就惦記上他的兒子了,哼,我倒要看看你是哪家天仙下了凡。
不過我家正軒長得真好看,有姑娘看上也是正常的。
秦檸在街頭笑的合不攏嘴,她兒子這麼受歡迎,她這個做娘的與有榮焉。
瓊林宴大概是新科進士們目前許多年內離皇帝最近的一次了,官居一品二品的王侯將相也要為他們讓步。
錢元恆今日戴的冠冕垂了十二鎏珠,他的容貌掩在珠簾中窺視不清,然而達官貴人們早就見過陛下容顏,看到狀元郎時的聯想也是自然而然。
都姓錢啊,還長得這麼像。
這要不是私生子我就……就當我沒說。
但是怎麼可能不是呢,天底下要是有這麼巧的事情,我就表演胸口碎大石。
早就胸有成竹的禮部尚書和吏部尚書笑而不語,私生子?這是嫡長子,正統繼承人,梁妃和沈妃鬥了半輩子,最後竟然是給別人做嫁衣。
謝琅坐的近,榜眼反而坐在對面,他悄聲道:“我怎麼覺得陛下,好像跟你有點像。”
就憑那露出來的下巴嘴唇,幾乎一模一樣好嗎,不過陛下這麼大年紀為什麼還沒有蓄鬚,好奇怪啊。
錢正軒無語,壓低了聲音道:“喂,那是陛下啊,不能瞎說的,就算是真的也不行。”
萬一被人聽見了會有麻煩的,可能是他錢正軒太好看,皇帝陛下一時嫉妒,就跟着他長了。
這樣一想,就很開心了。
錢元恆就靜靜看着他們竊竊私語眼裏慢慢浮現出一絲笑意,阿檸把孩子教得真好。
不知道阿檸現在怎麼樣了。
他的阿檸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女子,應該還是當年的模樣,或許老了一點,但是依然很好看。
或許老了很多,變得慈眉善目,依然溫柔可親。
不管變成什麼樣,都是他最愛的阿檸。
錢元恆輕輕一笑,舉杯道:“今年是我。乾第一次科舉,諸位都是人傑,能為朕之用,實是朕之幸。”
“狀元郎,朕看你有緣,可否代朕敬諸愛卿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