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塊絲帕
蘇凌垂眸瞥了她一眼:“弓給我,我幫你拿。”
望着伸到自己面前的手,修長白皙,骨節分明,程尋微微怔了片刻,輕輕搖頭:“不用了,我自己來就行。”咳了一聲,她想起一事,驀地雙眼一亮:“蘇同學,要不,我幫你吧?”
她現在的身份,是男生啊!
目光自她身上掃過,蘇凌輕嗤一聲,沒有說話,卻低下頭,伸手向程尋肩背探去。
他的手靠過來時,程尋暗自一驚,她身體微僵:“蘇,你……”
話未說完,只覺背上一輕,原本負在她背後的箭囊已然到了蘇凌手中。
“蘇……”
隨手掂了掂不算輕的箭囊,蘇凌輕輕勾一勾唇角:“我拿着吧。”
這種東西,哪有讓小姑娘拿的!
看她欲言又止,似是想制止他的舉動,蘇凌略一思忖,眼中漾起極淡的笑意:“現在我先拿,等會兒獵物,你再拿獵物好了。”
眨一眨眼,程尋想,她明白了。小姐姐到底是一個女孩子,雖然能文能武,能射箭,能打獵,可是對血腥的獵物也多半會心生懼意。理解理解,很能理解。
她嘻嘻一笑:“好啊,好啊。其實,這山林,我以前來過的……”
“嗯?是么?”蘇凌淡淡一笑,與程尋一起在山林穿行。
七月初,午後的山林不算太燥熱。樹木高大,鳥語蟲鳴。學子們三三兩兩分散在山林各處,程尋想着自己畢竟是當地人,比起蘇凌,她對這山林要稍微熟悉一點。於是,行走之際,她特意講起了老君山及其此地山林的來歷典故:“我聽人說,當初太上老君還未得道時,曾經在這兒停留,所以,這山就叫老君山。早些年的時候,這兒還有老君廟呢……”
蘇凌只是一笑:“是嗎?竟然還有這麼一段故事……”
“也不知道其他同窗去了哪裏。”程尋輕嘆一聲。他們在這兒走了也有一會兒了,除了躲在樹枝的鳥雀,連一個人影都沒看到。
蘇凌低頭,拂去快要探到她頭頂的樹枝:“左右是在這片林子裏,還能去哪兒?”
他倒是不急,兩人一塊兒走在林間,在他看來,感覺還不錯。
程尋小聲嘀咕:“這半天了,連只兔子都沒有。”高夫子還讓她打兔子呢,去哪裏去打?
“你想打兔子?”蘇凌皺了皺眉,他在行走時,刻意放慢腳步。他路上倒是見過幾隻,不過沒有出手。——兩人正溫馨地說話,他突然拉弓射兔子,似乎挺煞風景的。
程尋輕而易舉與其並肩而行:“不是我想打,是高夫子啊,說我至少要打一隻兔子。要是我空手回去,他肯定要罰我的!”
“你怕什麼?我不會讓你空手回去的。”蘇凌一笑,心說,等快回去時,隨便打幾隻兔子鳥雀就行了。
程尋瞧了他一眼,極認真地點頭:“當然,你箭術好,肯定會有收穫。我說了幫你拿獵物,怎麼會空手呢?我是說我自己……”
蘇凌微微一愣,笑意自唇角緩緩暈延開來,片刻后才道:“我獵到東西分你一半啊。如果高夫子真罰你,我跟你一起受罰就是。”
程尋怔了片刻,心中暖流涌動。她輕輕搖頭,又滿不在乎地笑笑:“不用,反正我受罰慣了。”她說著往前邁了一大步。
蘇凌一笑:“我想……”
“蘇同學……”蘇凌話未說完,就被程尋打斷。她眨了眨眼,神色古怪,“你有沒有聞到什麼味道?”
蘇凌臉色微微一變。
兩人對視一眼:“烤肉!”
林間微風吹來了烤肉的香味,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循着香味尋找。不多時,他們看到了圍在一起堆了石塊烤兔子的紀方、雲蔚、溫建勛三人。
荒郊野外,這三人倒也會就地取材。撿石塊做灶台,就用新打的獵物做食材。弓箭被他們丟在一邊,三個人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架在火上的兔子,渾沒留意蘇凌和程尋的到來。
“終於能打打牙祭了。”紀方搓了了搓手,“這幾日把我饞的!”
“你不是前幾天休沐剛回家嗎?”溫建勛接話,“聽說你家裏新來一個南邊的廚子?”
“別提了,就算是有御廚也不能帶過來啊!”紀方擺一擺手,“膳堂的飯菜怎麼樣,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跟你們說,我以前想着讓程尋給我帶點……”
程尋不提防竟會聽到自己的名字,本要走過去的她,生生停下腳步,下意識看向蘇凌。是了,蘇同學到書院的第一日,她正被楊夫子罰站。那天說起來,還是因為紀方想要她帶膳食來着。
蘇凌也聽到了紀方的話,他偏了頭,似笑非笑看着程尋。
陽光打在他臉上,眉眼清雋,氣質舒朗。他幽深的眸中儘是她的身影。
儘管程尋知道蘇同學是女孩子,可還是忍不住臉頰一陣發燙,眼神躲閃,不知該往何處安放。她對自己說,程尋,鎮定鎮定!這是一個女孩子啊!
雖然她刻意修飾過的臉頰黑乎乎的,可蘇凌還是捕捉到了她的羞意。他唇角微微勾起,心裏有些歡喜,有些驕矜,亦有些淡淡的自得。
難怪她說,不想分去心神。
那廂三人的談話還在繼續。
“等等,紀方,老溫,咱們是不是忘放鹽了?”雲蔚忽然提高了聲音。
溫建勛一拍腿:“可不是?你帶了嗎?”
“我沒有……”紀方的聲音中帶着一些不確定,“你們說,烤兔子是不是還得開膛破肚?”
程尋被他們猛然拔高的聲音打斷了思緒,她微怔之後,忍不住以手掩唇。這三人俱都家世不凡,想來從未下廚過,也難怪他們今日會如此。
她輕輕推了推蘇凌,悄聲道:“咱們走吧。”
這種場景比較尷尬,還是不要上前廝見了。而且,他們到現在一隻獵物還沒打到呢。
蘇凌乖乖任她推着往前走。
尋思着紀方等三人肯定聽不到了,程尋才哈哈一笑:“就算是叫花雞,也要清理內髒的啊。”不過背後說人不好,她很快轉移了話題,“咱們怎麼就看不見兔子?”
“噓。”蘇凌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他眼神微微一變,自身後箭囊抽出了一隻羽箭。
程尋瞪大了眼睛,她看到不遠處的樹叢中,一道灰影跑的飛快。這,這是……
她剛認出這是一隻灰色的野兔,就有一隻羽箭自她眼前飛過,“唰”的一聲,正中那隻野兔的後腿。
飛奔的野兔停了下來,後腿上猶扎着一隻羽箭。
蘇凌輕輕撫摸了一下手裏的弓,動一動下巴:“去吧。”
“誒!”程尋眼睛發亮,還能說什麼呢?小姐姐實在太厲害了。她發自肺腑誇讚一句:“你箭法真好,真厲害!”
對她這直白坦率、毫不掩飾的誇讚,蘇凌只是笑了一笑,看着她歡歡喜喜去撿受傷的野兔。
蘇凌之前控制了力道,確定會讓野兔受傷無法行走,而不至於喪命。
程尋拔掉羽箭,單手拎着兔耳朵走向蘇凌。兔子掙扎,她幾乎要拎不住,只得將其抱在了懷裏。她心想,還好穿着的是玄色箭袖,真染髒了的話,乍一看,看不出來,回去也能洗掉。
這可是蘇同學今天的第一份獵物啊。
蘇凌含笑看她動作輕柔抱着野兔走來,他心中忽的一陣柔軟,聲音也不自覺地放低:“這個給你了,你要是想養,找藺夫子給傷口包紮一下,應該死不了,你要是想……”
他那句“你要是想吃”還沒說完,就見程尋抬起頭,妙目盈盈,凝視着他。他笑了一笑,心想這個時候,他大概不適合說一句“你要是想吃。”
太煞風景了。
程尋深吸一口氣,心中感嘆連連。果真女孩子就是心軟,哪怕是傷了一隻野兔,想的也是要為它治傷。對比起來,她程尋真是太殘忍了,第一反應竟然是今天的獵物有了,至少蘇同學不用陪着她受罰了。
她心中甚是慚愧,對人家的提議,她自然不能反駁。
畢竟是人家射的,人家有絕對的處置權。她含糊說道:“也成吧,不過得讓高夫子看看,不然沒法兒交差。你說呢?”
“當然可以啊。”蘇凌點頭,這等小事,他豈會拂了她的意?
程尋抱着兔子,想了一想:“蘇同學,你有不用的帕子么?”不等蘇凌回答,她又搖搖了頭:“不用了,不用了……當我沒問。”
她是想着兔子的腿還在流血,如果以後真要養,最好現在稍微裹一下傷口吧。可她今日並未帶帕子,借別人的帕子給兔子裹傷,太不好了。沒有這樣的道理。
然而蘇凌長眉一軒,已然應道:“有。”
他伸手探入懷中,取出一方絲帕。
隨着他的動作,程尋眼皮不由地一跳,臉頰微熱。她想,她變壞了。她方才想的竟然是,蘇同學胸前看着很平啊,不知用了什麼方法,竟然一點都看不出來姑娘的身形。
這念頭剛剛生起,就被她強制性趕走。她悄悄罵了自己一句,整天都在想什麼?人家那麼好的一個人,你竟然在想什麼身材好壞!太壞了,程尋,你太壞了。
蘇凌不明所以,只是見她突然眼神躲閃,隱約帶着羞意。他微微一怔,想起他曾借給她帕子擦汗一事。
他就是在那時對她的身份起疑的。
莫非她也是想起了舊事?
他想,絲帕這東西,向來是有些曖昧旖旎的。
輕咳一聲,他只當不曾察覺她的異樣,將弓擱在一旁,低頭湊近了她,一手拿着絲帕,一手去扯野兔的腿,隨便裹了一下,隨手打了個結。
因為野兔原本窩在程尋懷裏,蘇凌裹傷之際,便有些束手束腳,唯恐不小心輕薄了她。
待他打好結,後退一步,額上已經有了些許薄汗,耳根也紅了。
“這一塊絲帕,不是上次那塊。”蘇凌低聲道。
“啊?”程尋愣了愣,想起那次在小校場,她脫粉一事。想起舊事,她不免有點心虛。不過,看蘇同學現在的害羞,他應該什麼都不知道吧?
這麼一想,她從容了許多,點一點頭:“哦。”
“上次那塊,我還收着呢。”蘇凌緩緩舒一口氣,自然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