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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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靈堂之爭,讓幼子改姓已無可能,薛氏又擔上氣死長輩的罪名,只得打落牙齒肚裏吞。

而孫氏則在料理完祖父的喪事後,終於生了個兒子嚴青貴。

嚴清怡頗有些懷疑嚴青貴是誰的兒子,可嚴家兄弟相貌酷似,並沒有誰對此提出質疑。

喜事多少沖淡了喪事的悲哀。

守完一年孝,嚴家三房迫不及待地要分家。

孫氏仗着是長房要伺候老人,且跟嚴其華有那麼點私情,不要臉地把各樣東西都往自己屋裏划拉。

嚴其華跟老三嚴其寧卻也是個不肯吃虧的,堅持不讓。

三兄弟爭執不休,最後請府學衚衕的老秀才按官府律例分了家。

嚴家本就不太富裕,給祖父治病花去不少,又連接辦了喪事和喜事,最後分到各家的財物寥寥無幾。

薛氏卻很高興,將自己所剩不多的嫁妝又變賣了些,添置了鍋碗瓢盆等物,總算能夠把日子過下來。

分家時,嚴清怡剛五歲,小小年紀已懂得照料弟弟,又體恤薛氏辛苦,但凡能自己做的事情從不麻煩大人。

她既是個得力的,嚴其華終於打消了拋棄她的念頭,只是嚴清怡心裏始終綳得緊緊的,不敢有半分懈怠。

夜深人靜時,會想起前世,想起喜愛深衣廣袖俊朗如皎月的父親,想起擅長彈琴優雅似玉蘭的娘親,想起因首飾不合心意而置氣的姐妹們。

再世為人近十年,那些錦衣玉食的日子已漸漸塵封,忘不了的卻是家敗后的凄慘。

潮濕陰暗的監牢裏,她聽見隔壁二哥發瘋般叫喊,“陸安平,你這個口蜜腹劍的小人,是我眼瞎看錯了人,你給我記着,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又聽見父親低沉的勸阻,“事已至此,人證物證俱在,說這些有什麼用?再者,他也不過是聽人之命罷了。”

陸安平是二哥羅雁回的知交,兩人跑馬認識的,一起聽過小戲喝過花酒,一同跟街頭混混閑漢打過架,還在羅家住過三個月。

羅雁回曾經在羅雁梅面前提過陸安平,說他是個益友,不但為人仗義,還多次勸誡他刻苦上進莫要惹是生非。

父親見過陸安平之後,評價此人是春風沂水般的人物。

可就是他一條條一項項地揭發羅家罪行,洋洋洒洒地寫滿了四頁紙。

思及以前,嚴清怡恨得牙根痒痒,真想扒開陸安平的心看看到底是黑的還是紅的,又想問他一句,“當初他在羅家吃的飯都餵了狗了?”

可也只是想想。

濟南府離京都千里之遙,別說她一個小姑娘去不了,即便能去,又該怎樣接近羅閣老的家人,怎樣提醒他們?

任何一個有腦子的都不會憑空相信陌生孩童的話。

更何況,她現在擔了別人的名頭活着,又得薛氏呵護照顧着長大,總不能因為前世的事情而至今生的娘親於不顧。

至少得把兩個弟弟教養好,讓薛氏後半生有靠。

***

不管是二哥的出現還是郭大叔的離開,對於嚴清怡來說,都只是平靜水面上落下的一粒石子。漣漪盪過之後,很快歸於平靜。

嚴清怡仍是每天賣杏子,卻再沒遇到過出手闊綽的貴人,每籃賣出三五文錢已是不錯。

沒幾天就到了六月初二,嚴清怡十一歲的生辰。

薛氏自覺花在兩個兒子身上的精力太多,愧對長女,便打定主意要好好替她過個生日。

早早起來擀好面,就去喊嚴清怡起床。

家裏的兩間房,都裡外隔開了,西邊這間靠北牆隔成廚房,南屋則放了一張四方桌,佈置成小小的飯廳,也用來待客。

東邊這間,南屋對着院子,是薛氏與嚴其華的卧房,北屋住着三個孩子。

考慮到男女有別,就在中間拉了道帘子。

嚴清怡年紀大,睡在外面。

窄窄一張木床,床頭有隻矮櫃放東西,另外床底塞了只柳木箱子。

就是嚴清怡所有的家當。

薛氏進來時,嚴清怡已經醒了,正窸窸窣窣地穿衣裳。

上面是杏子紅的短衫,底下則是月白色羅裙。

是嚴清怡自己做的。

前世,她七歲開始拿針,十歲學着裁衣,等到議親的時候,穿戴出去的衣裳曾得不少夫人誇讚。這世,一來沒有時間,二來要藏拙,短衫跟羅裙都極簡單,只在衣襟跟裙擺處綉了幾片翠綠色的竹葉。

饒是如此,薛氏眼前也是一亮,贊道:“好看,這才有個姑娘家的模樣,以後就這麼穿……來,娘教你梳頭。”牽着她的手到了南屋。

南屋比北屋亮堂許多,靠牆擺了妝枱,上面放一架尺許見方的銅鏡。

薛氏將嚴清怡頭髮散開,一縷縷地梳順,“都是大姑娘了,以後多練練針黹女紅,學學梳妝打扮別在外頭跑了……我手頭還有兩隻鐲子一隻釵,值個二三十兩銀子,維持家裏生計綽綽有餘,就是給你置辦嫁妝也是富餘的。”

鏡子裏,薛氏目光溫婉動作輕柔。

嚴清怡吸口氣,悄聲道:“留着銀子給阿旻讀書,還有阿昊,以後成親還得再起幾間房屋。”

薛氏嘆一聲,略顯粗糙的手虛點着她腦門,“小小年紀心思怎這麼重?他們兩個都是男兒,好男不吃分家飯,需要什麼讓他們自個掙。你是姑娘家,應該嬌養着……”

話語一哽,竟是說不下去。

嚴清怡明白薛氏的意思。

她如今十一,及笄后很快要出嫁奉養公婆侍候夫婿,真正的好時光只有這短短的三五年。

如果能嫁到個忠厚人家還能過得安穩,如果所嫁非人……嚴清怡莫名有種直覺,薛氏應該知道了嚴其華跟孫氏那點子事情,否則不會突然這般傷感。

可知道又如何,自己沒有舅舅,兩個姨母又離得遠,鬧出來也沒人給薛氏撐腰,反而更是開罪了祖母以及嚴家人。

只能繼續裝聾昨夜地過日子。

默默嘆一聲,嚴清怡仰起小臉商量,“前兩天看到小倉那邊賣絹花,拳頭大的一朵能賣兩文錢,小點的三文錢兩朵,我想去綢緞店挑些碎布頭也做了賣,順道練練針線活兒……反正本錢有限,要是賣不出去就自己留着戴,娘說好不好?”

“你都說了這些個好處,我豈能攔着你不讓?”薛氏不假思索地應了,伸手攬住嚴清怡肩頭,眼中淚光點點,“要是娘能擔起這一家的職責來,也不至於讓你……你剛分家時,我忙得顧不上做飯,你還夠不到灶台,踩着凳子去做飯,摔了個大跟頭,硬是一聲都沒吭……娘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有你這麼個懂事的閨女。”

嚴清怡歪着頭打趣道:“娘是想讓我在地上打着滾兒要新衣?”

“你呀,”薛氏終於露出笑顏,伸手在眼角抹了下,“我去煮麵,你叫那兩個懶蛋起床,都大天亮了。”說罷,掀了門帘出去。

嚴清怡將桌上梳篦等物收拾到妝盒裏,眸光無意識地落在銅鏡上。

鏡中的女子皮膚嫩白如同剛掰開的鮮藕,眼睛明亮得仿似天上的星子,而小巧的雙唇宛若春日枝頭盛開的桃花瓣,粉潤柔軟。

這一副容貌尤勝過她前世。

前世的娘親出身名門,也把她往溫婉賢淑里教,家裏專門請了女夫子教授姐妹三人琴棋書畫經史子集。

這世她生在寒門,先前受過的教導猶在耳邊,卻更多了些堅韌與剛強。

正思量着,就聽外面傳來沉重的腳步聲,緊接着門帘被撩起,嚴其華闊步而入。

見到嚴清怡,嚴其華眸中露出明顯的驚艷,愣了下才恍然道:“哦,今天你生日,過完今天就滿十一了吧?”

嚴清怡心懷警惕,答聲“是”,恭敬地福了福,快步離開。

嚴其華瞧着兀自晃動的門帘,突然就笑了。

都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此話當真不假,不知不覺中,自家閨女竟出落成小美人。

與薛氏當年不遑上下……

記得他初見薛氏是在曹家巷。

他打巷口路過,正見薛氏從座清雅氣派的三進宅院出來,差不多十三四歲的年紀,生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穿條丁香色羅裙,身姿窈窕而輕盈,墨綠色的繡鞋蝴蝶般在羅裙下舞動

他看得移不開眼。

跟他一道打短工的曹元壯道:“傻了吧,這可是薛老兒的掌上明珠,以後是要招贅的……你不像我家裏就兄弟兩人,要是能當個上門女婿不錯,薛家這宅子還有這姑娘都是你的了。”

他立時心動,怎奈爹娘死活不同意,只得一拖再拖,終於等到薛老兒鬆了口。

只可惜,那宅子竟然早被薛老兒變賣出去,但薛氏的陪嫁卻着實豐盛,足足三十六抬,是湧泉衚衕的頭一份兒。

更重要的是,有一抬嫁妝是書,差不多四五十本。

雖然他自己斗大的字認不得一籮筐,但他媳婦兒卻是認字的,還有這許多書做陪嫁。

湧泉衚衕諸人誰看了不眼熱?

薛氏相貌好品行好脾性也好,成親這十二三年,除去因嚴青旻改姓之事鬧過,再沒發過脾氣,連大聲吵嚷都沒有。

如今,又給他生出這麼個貌美閨女。

前街上黃任貴的閨女還不如嚴清怡漂亮,被府衙李老爺看中抬回去當了小妾,黃家從此吃香的喝辣的不說,他那個連五根手指都數不清楚的傻兒子也到衙門當了小卒,天天趾高氣揚地抖威風。

要是嚴清怡能有這造化,他嚴其華不也就成了官老爺的老丈人?

街坊鄰居見到他,人人都得喊一聲“嚴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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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家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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