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

離家

不知不覺又是十幾天過去,二月二一早,天空就開始淅淅瀝瀝地飄雨。

都說“二月二龍抬頭”,下雨就意味着龍抬起了頭,是個極好的兆頭。

薛氏坐在飯廳望着門外細如牛毛般的雨絲髮呆。

嚴清怡帶着嚴青昊收拾東西。

嫁到嚴家十三年,薛氏陪嫁過來的三十六抬嫁妝已經所存無幾,就連本來十餘只水曲柳的箱籠也只剩下三隻。

一隻裝了薛氏與嚴青昊的衣裳及零碎雜物,一隻裝了兩人的被褥,再一隻打算裝着那四十多本書。

前陣子被嚴其華撕壞了六七本,薛氏打漿糊又細細地拼對好了。

嚴青旻倚在門邊站着,根本插不上手,待看到嚴清怡一摞摞把書往箱籠里放,抿抿唇,走到薛氏跟前,哀求道:“娘,你能不能把那些書留下來給我?反正二哥認不得幾個字,根本看不了。”

薛氏茫然地收回目光,剛要開口,嚴清怡已笑着說:“就因為認字不多才要學着多看,往後娘清閑了,正好多教教阿昊,免得以後連房契賬本也看不懂。再說,那是外祖父留下的東西,傳給阿昊再合適不過,留在這兒萬一再讓爹撕了或者拿出去賣了呢?”

薛氏本有些鬆動,聽到這最後一句,立時改變了主意,“旻哥兒,你姐說得對,這些書是你外祖父好容易收藏的,以後要傳家的東西,你要是想看,就上娘那邊看。”

“嗯,”嚴青旻乖巧地點點頭,“那娘住在哪裏?”

“就在南……”

“娘,你看這床被子要不要帶着?”嚴青昊抖開床褐色表裏的薄被,在身前比量着,“短了,不過夏天不用蓋太嚴實,帶上吧?”

嚴清怡笑着附和,“帶着,要不還得另外買。還有針線笸籮和那兩卷碎布頭也放在箱籠里,用來補襪子,或者娘閑下來也做幾朵絹花賣,多少是個進項。”

薛氏正發愁將來的嚼用問題,雖然人少了,就只她跟嚴青昊,但嚴青昊每月要交飯錢,而且他現下個子長得快,去年做的新衣裳,今年找出來已經短半截了,每季都得重新添置。

做絹花倒是個出路,她做得不如嚴清怡精緻,但也能戴,大不了價格上便宜幾文。

再有,嚴清怡說院子不小,可以辟出一半來種點黃瓜、豆角等菜蔬,正好藉著這場雨,趕緊過去看看到底有多大,把地松一松。

如此琢磨着,便把嚴青旻適才的話頭給岔開了。

約莫巳正,嚴其華回來了,圍着地上歸置好的箱籠轉了圈,問道:“都拿了什麼東西?”

薛氏挨個將箱籠蓋子打開,冷冷地說:“你看看。”

她幼承庭訓,極少對嚴其華冷言冷語,尤其當著孩子的面兒,更是維護他當父親的顏面。

聽到這般冷語,嚴其華訝異地抬頭,瞧見薛氏憔悴黯然的臉色,不由想起剛成親那會兒的情形。

薛氏身上有孝,因礙着新婦的身份,外衣穿着粉紫淺綠的,中衣跟肚兜卻是素,連絲繡花都沒有。

夜裏掌了燈,她一身素衣嬌嬌俏俏,分外惹人心憐。

那時候她年紀輕,臉兒圓圓的,遠不像現在這樣……瘦弱。

夫妻十幾年,不是沒有情分。

嚴其華“哼”一聲,往床上一躺,懶洋洋地說:“家裏也沒啥值錢東西,想要什麼儘管拿,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薛氏慢慢紅了眼圈,掩飾般低下頭。

嚴清怡就勢道:“把妝枱帶上吧,娘用了十幾年的東西,用順手了……留下來別人未必能看得上。”這后一句卻是壓低聲音,輕輕在薛氏耳邊說的。

薛氏激靈一下,想起外頭說不定有人等着進門,何苦把自己的東西留給別人,便道:“帶着,還有五斗櫃和那個高几。”

沒多大會兒,門口傳來騾馬的嘶鳴聲,緊接着有人叩響門環,“嚴青昊,嚴青昊在家嗎?”

“林大哥來了,”嚴青昊飛跑過去開了門,“快進來。”

“收拾好了嗎?”林栝披着滿身細雨闊步而入,頭髮上也沾了雨絲,星星點點地發亮。

緊隨在他身後,進來四個頗為壯實的中年漢子。

見到嚴清怡,林栝眸光閃一閃,唇角漾出淺淺笑意,躬身對薛氏揖一下,指着地上箱籠問:“就是這些?”

薛氏點點頭,“對,這三隻箱籠、妝枱還有五斗櫃,車裏能盛下嗎?”

“能,再多兩件也裝得下。”有個漢子大喇喇地回答,彎腰抓住兩側把手,竟獨力搬起整隻箱籠,晃晃悠悠地往外走。

薛氏拉着林栝道謝,“阿清跟阿昊說多虧有你處處幫襯,否則他們倆孩子怎麼辦得成?這雜七雜八的事兒,給你添多少麻煩。”

“我就是跑跑腿兒,主要還是阿……三姑娘拍板拿主意。”林栝笑笑,目光四移,發現嚴清怡並不在屋裏,又道:“阿昊很懂事,幹活不偷懶,往後我少不了托賴他。”

嚴青昊“嘿嘿”傻樂,“早訓時,林大哥別總拿我練手就行。”

嚴清怡靜默地站在杏樹下。

儘管早就做好了讓薛氏離開的準備,儘管這幾天一直為此忙碌不停,可看到東西一樣樣被搬出去,想到以後再不能時時見到薛氏,心裏酸楚,眼眶也澀得厲害,不知不覺溢了滿眶的淚。

正暗自傷心,忽聽牆頭有個聲音問:“三妞,你家這是幹什麼?”

卻是孫氏聽見喧鬧聲,踩了梯子,只露出個頭來,盯着抬傢具的壯漢瞧。

嚴清怡抹掉眼淚,霎時露出甜美的笑來,“我娘帶着二弟搬家,他們和離了……伯母天天吵吵着和離,你什麼時候走啊?”

孫氏顧不得她語氣中的諷刺,張圓了嘴巴,“真的假的?”

嚴清怡笑道:“當然真的,我一個小輩,能拿爹娘的事兒開玩笑?”

孫氏覺得有道理,咂舌不已,“唉喲娘來,唉喲娘來,我地娘啊,快出來,老二跟他媳婦和離……”

話音剛落,伴隨着一聲痛苦的尖叫,孫氏瞬間消失在圍牆那頭。

嚴清怡正覺詫異,發現林栝不知何時已站在自己身旁,手裏拿半截樹枝,“這麼矮的牆,摔不死人,就是吃點苦頭。”

嚴清怡忍俊不禁,扯扯嘴角,嘆口氣,“多謝你,若非有你……”

“你娘剛才已經謝過了,”林栝見她眼中淚光尚存,心頭顫一顫,輕聲道:“你要真想謝,就往衚衕口那間炒貨鋪子買些炒栗子給我。”

嚴清怡不意林栝會這麼答,訝然抬頭,瞧見他瘦削臉龐上淡淡笑意,驀地想起頭一次見到他,豈不正是在吳大叔的炒貨鋪子門前?

他還出言譏刺她想攀高枝。

嚴清怡氣惱地嗔他一眼,卻軟下聲音,“你且等會兒,我這就去買。”

“不用,”林栝攔住她,“下雨天,潮了不好吃。你明兒買了送給我,就在那家茶樓等。”話出口,又急急補充,“或者,巡街經過望湖街,你交給我便是……”

嚴清怡低頭不語。

他的情意明明白白寫在他的臉上,也清清楚楚地表現在他的行動上。

她卻不知如何去回應。

說不歡喜是假的,可伴隨而來的更多是惶恐是不安,是難以言說的對未來的忐忑。

此時壯漢已經把物件盡數搬到外頭,其中一人高聲喊了句,“林家小哥,車裝好了,這就走嗎?”

林栝應聲,“好”,急急對嚴清怡道:“你娘那裏,我會時常去看看,你不用掛心……往後,我會經常往這邊巡街,你……你有空就……”

那後半句沒說完就拔腿離開。

嚴清怡卻是明白,他是想巡街時,能夠見到她,抬眼見嚴青昊與薛氏正往外走,嘆口氣跟在了後面。

門口停着兩輛騾車,一輛裝了箱籠,另一輛顯然是供薛氏與嚴青昊乘坐的。

薛氏滿臉淚水,拉着嚴清怡的手,哽咽道:“你這苦命的孩子,娘……娘沒本事,不能把你帶走……”

嚴清怡又被她勾出眼淚,卻強忍着笑道:“瞧娘,又不是見不到,哭什麼?趕明兒我就找娘去。”

正依依不捨地道別,就聽西屋傳來一聲怒吼,“你這個心腸狠毒的婆娘,要走自己走,別想把我的孫子拐了去。”

是張氏拄着拐杖氣勢洶洶地出來,後面還跟着孫氏與嚴其中兩口子。

張氏指使嚴其中,“趕緊找族長,多叫些人來,不能就這麼讓他們走了,”伸手又拽嚴青昊,“好孩子,別聽你娘叨叨,快過來,到祖母這來。”

嚴青昊腿腳靈便,攀着車轅跳上騾車,對薛氏道:“娘,快上車,趕緊。”

嚴清怡連忙推薛氏一把,“走吧,待會兒人來就撕扯不清了。”

這一打岔,離別的傷心頓然散去。

待薛氏上車,壯漢“啪啪”將長鞭甩出幾個鞭花,旁邊看熱鬧的趕緊讓到一邊,騾車疾馳而去。

張氏眼睜睜看着長孫走了,滿腹的怒氣無處發泄,舉起拐杖朝着嚴清怡掄過去,“你這個賠錢貨怎麼不跟着去,你去了,把我那金貴孫子換回來。”

嚴清怡歪頭躲過,“祖母,我想跟着去,可爹不答應。”轉身走進院子。

張氏跟着走幾步,並不進門,也不管門檻還濕,一屁股坐上去嚎啕大哭,“殺千刀的潑婦,拐走我孫子,是要斷我嚴家的根啊,那個不孝子啊,有本事就把孫子給我搶回來。”

哭得是傷心欲絕,涕泗交流。

看熱鬧的街坊有不明所以的上前問道:“嬸子,怎麼回事,為啥坐大街上哭?”

張氏一把鼻涕一把淚,根本沒法回答。

孫氏右手捂着腰眼“哎呦”兩聲,“還不是我那賢惠的二妯娌,也不知施了什麼妖法,既沒告訴長輩,也沒稟告族裏,就攛掇着二叔悄沒聲地和離了。和離也就罷了,咱家不差那麼個婆娘,她還把家裏二小子給帶走了。我娘這不是心疼孫子嗎?”

許氏疑惑地問:“真和離了,平常也沒見吵吵?就上次鬧過一回,怎麼說走就走,剩下兩個孩子呢,她竟捨得?”

孫氏撇下嘴,涼涼地說:“誰說不是?可人家能識文斷字,養得嬌貴,受不了委屈。你說兩口子過日子,哪有不吵吵的,鍋蓋還天天碰鏟子呢?咱們是粗人,被老爺們罵兩句打兩下,受着也就是了,誰忍心扔下孩子?最可憐我那大侄子,說不定就被她娘改成姓薛的了,以後可就抬不起頭來咯。”

張氏聞言哭得更凶,拐杖一下一下敲在大門上,“老二,你給我出來,你給我出來。”

嚴其華仍然躺在床上,張着四肢擺成個“大”字。

薛氏的離開對他來說只是愧疚了一小會兒,並非多麼重要的事情,眼下他滿腦子都是先前在瓦沿子看到的那些出手豪邁的賭客。

有一把莊家押了大,很多人跟着押大,他卻覺得應該是小。

開出來果然就是小。

滿滿一桌子銅錢,還有好幾錠銀子,都歸了別人。

他囊中羞澀,只有區區十幾文,根本沒資格上去玩,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到手的鴨子飛了。

如果他有資格下注,那些錢至少一半屬於他。

足足十幾兩銀子啊!

嚴其華惋惜得不行,就聽到張氏“咚咚”的砸門聲。

沒辦法,只得披了外衣不甚情願地出去。

張氏站起來,指着他鼻子罵:“你這個窩囊廢,連個兒子看不住,老嚴家的臉面都讓你丟盡了。嚴家的根苗憑什麼跟着姓薛的走?趕緊把我那孫子要回來。”

嚴其華不以為然道:“不就是個孫子,孫子不有得是?”

孫氏莫名有些心虛,推搡在旁邊看熱鬧的嚴青貴一把,“趕緊回家,淋濕衣裳看不揍你?”

嚴青貴嘟嘟噥噥地走了。

張氏聲嘶力竭地哭喊着:“哪兒有得是,攏共就三個,你還給我攆走一個,那婆娘走就走了,誰都不稀罕,可惜我那大孫子。”

“行了,我給你弄一個回來不就行了?”

張氏抹把眼淚,“那得是我嚴家的種兒,別人家的不要。”

嚴其華忽地就笑了,“當然是我的種,誰傻啦吧唧地給別人養兒子。”

街坊鄰居頓時大眼瞪小眼,都豎起了耳朵,嚴其華又打哪兒跑出個兒子?

這下有得熱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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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家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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