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動

心動

嚴清怡上到二樓就已經開始後悔。

她現在又不是什麼千金小姐,在大街上擺攤的事兒都做過,完全可以在一樓隨便找個位子坐下。

可前世的習慣太根深蒂固,她根本沒做考慮,下意識地就往樓上走。

就像,那天在袁秀才書房,也是憑着過去的習慣研墨洗筆。

袁秀才風光霽月,她說了不便告知,自然就不會暗中探查,可若是別人察覺不對呢?

會不會因此懷疑她?

而且,同樣的茶,在二樓的雅座要比一樓的散席貴兩成。

林栝整天都是那身靛藍色裋褐,想必囊中並不寬餘,且又是給她幫忙,自不能讓他會鈔。

嚴清怡想想荷包里還有當銀簪的一兩銀,應該足夠了。

三人坐定。

林栝要了壺龍井。

嚴清怡淺淺嘗一口,放下心來。

龍井以明前茶最為鮮嫩可口,雨前茶略遜一籌,這家的龍井顯然並非雨前佳品。

而且,現在已是正月,過兩個月就要采新茶,眼下喝的都是去年陳茶,價格定然不會太貴。

林栝從懷裏掏出幾張紙鋪開,“這是我在房產經紀那裏拓來的草樣子,頭一處是東二衚衕的,你們從南關大街過來經過的,三間正房的一進院子,裏頭傢具擺設樣樣齊全,不用另外添置,八十兩銀子往外賣,如果租的話,每月二兩的租錢。”

嚴青昊倒吸口涼氣,“太貴了。”

買是買不起的,就是租也並非長久之計。每月二兩,一年下來就是二十多兩。

嚴清怡搖搖頭。

林栝指了第二處,“是西四衚衕的三進宅院,第三進主院西邊帶着跨院,跨院是兩間正房帶三間東廂房。主家不賣,只能租,每月八百文。”

倒是比方才那處便宜許多。

嚴清怡伸手把紙移到跟前,仔細端詳着。

是個頗大的四合院,垂花門西邊有夾道單獨通向跨院,進出會方便些,但是府門還是同一個。

這樣好處是外面有門房,興許還有護院,要安全得多。

但缺點也很明顯,進出都要受制於人,哪天得罪了門房不讓你進門,又到何處評理去?

嚴清怡思量下,問道:“能不能在西牆邊單獨開道門,屋裏有什麼傢具什物?”

林栝答道:“大件傢具都有,床、衣櫃還有桌椅,小件的需要添置。再就沒有灶間,如果住進去要另沏灶台……門的話,西牆邊種了一小片翠竹,主家恐怕不想動。”

跨院通常是給姨娘住的,現在往外租就說明姨娘不在了,而主家舊情難忘,不願鏟了那片竹子。

嚴清怡腦中立刻想到一出妻妾爭寵的戲碼,嘆道:“算了吧,這家是非太多,住進去恐怕不安生。”

林栝眸里顯出絲驚訝,微頷首,“的確如此,昨兒下午我去看了眼,聽街坊說主家家裏爭吵不斷,未免遭池魚之殃,還是避開為好。”

難怪他知道得這般詳細,竟是親自去看過。

她本來還打算自己去找房屋經紀,這下倒省下許多麻煩,又不用擔心自己年幼且是個女流之輩而被人哄騙。

嚴清怡心頭湧起無限感激,誠摯地說:“大恩不言謝,林……公子的情我們記着,日後定當湧泉相報。”

她目不轉睛地盯着他。

陽光透過糊着綃紗的窗欞照射進來,她周身像籠了層金色的薄紗,溫和而輕柔,黑亮的眸子映着冬日暖陽,璀璨奪目。

林栝頓覺心跳像是停了半拍,話語也有些凝滯,“舉,舉手之勞,當不得謝”,急急低下頭,把第三張紙推到嚴清怡面前,“這就是我剛才看的那處,在東四衚衕,房子多年沒住人了,得好生修葺一番,門窗都得全部更換。”

“那是租還是賣?如果租的話,不值當花力氣整修。”

林栝忙補充,“是賣的,要價不貴,三十兩銀子。”

嚴清怡看下草圖,是三開間的一進院子,與東二衚衕那處大小差不多,但格外多了東西廂房。

價錢還足足便宜了一大半,即便需要修葺也是值當的。

三十兩銀子,想想辦法也並不是湊不齊。

嚴清怡想着,問林栝:“能不能跟經紀約定個時間,我想去看看到底破敗成什麼樣子?”

“現在就可以,那院門的鎖壞了,一使勁就能擰開。”

嚴青昊聽不太懂這些瑣事,正覺得無趣,聞得此言,立刻道:“那就去看看吧?”

林栝唇角微彎,當先站起身。

下樓時,跟夥計結了茶錢。

五百文,半吊錢。

嚴清怡本想掏荷包,可見林栝已經會了鈔,大庭廣眾之下,不便爭來爭去,只得作罷。

嚴青昊吐着舌頭抱怨,“那麼貴,還不好喝,又苦又澀,不如荷葉茶。”

嚴清怡瞪他一眼,“多嘴!”

嚴青昊臉上便露出討好的笑。

林栝微微一笑,“有個兄弟姐妹挺好的,可惜……我爹娘只生了我一人。”

嚴青昊問道:“你不是還有表兄表妹嗎?”

“是,”林栝答道,“表姨家裏有兩位表兄兩位表妹,不過都不算特別親近。”

嚴青昊附和道:“我也是,我家裏還有兩個堂姐,一個堂弟還有一個堂妹,也不親,就只跟長姐和阿旻親近……還有,我娘那邊也有表兄妹的,不過都沒見過。”

嚴清怡跟在後面,靜靜地聽着嚴青昊竹筒倒豆子般抖露自家的家務事兒,哭笑不得。

大姨母跟隨姨父做官不知道身在何處,可二姨母應該就在東昌府,假如用心去找肯定能找得到。

如果能夠重新走動起來,薛氏和離后就不會覺得孤單無依了。

說話間,已經到了東四衚衕。

宅子在最裏面,衚衕盡頭磊了堵石牆堵着。

大門原本塗著黑漆,經過風吹雨淋,漆面早就七零八落,露出裏面的木頭原色。獸環仍在,上面佈滿綠色銹斑,掛着的銅鎖也是銹跡斑斑。

林栝抓住鎖鏈用力拽了拽,鏈條“噹啷”作響,連帶着門板也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

隔壁院子走出個五十左右歲數的老嫗,因牙齒掉了,癟着嘴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林栝躬身行個禮,“我剛才跟着吳經紀來看過房子,不留神把身上荷包掉了,回頭找吳經紀又沒找到,只好先過來這邊。”

老嫗上下打量他幾眼,又睃眼嚴清怡姐弟,猶猶豫豫地問:“你們要買這院子?”

嚴清怡開口道:“聽吳經紀說價格便宜,就過來看看……大娘可是覺得不妥?”

老嫗四下張望番,壓低聲音道:“這屋子買不得,閑置了好幾年,看過的人也不少,誰都沒買。”

“這是為什麼?”嚴清怡連忙追問。

老嫗顫巍巍地走近,聲音越發低,“裏面死過人。”

難怪賣得便宜?

嚴清怡心頭一驚,見嚴青昊已抓住了自己小臂,滿臉恐懼,“姐,咱走吧,換個別的地方。”

老嫗搖頭晃腦地說:“是啊,凶宅買不得,以前夜裏還鬧鬼來着,吸人陽氣……你們可別說我說的,吳二楞知道了又得來吵吵。”說完,回屋掩好了院門。

林栝靜靜地看向嚴清怡,似是等待她的決定。

前世,嚴清怡就不怕死人。

高門深院裏,哪家不死幾個人,論起死人最多的地方,恐怕要數宮城了。如果死後都變成鬼,誰還敢草菅人命?

就算她自己,若非依附在嚴家姑娘身上重活一世,現在也已經變成了死人。

都死過一次,還怕什麼鬼怪神靈的?

嚴清怡抬眸一笑,“進去看看吧。”

林栝點點頭,手上加把力氣,猛拽兩下,銅鎖“咔嗒”一聲斷開了。

門“咯吱咯吱”地被推開,迎面是座一人半高的影壁,上面磚雕已脫落許多,牆縫裏透着青苔枯黃的痕迹。

向左轉便是院子,只見遍地荒草枯枝,濃密處,雜草差不多一尺多高,隨着北風搖搖擺擺。

真正是一片衰敗!

嚴清怡暗暗嘆息,忽覺腳下異樣,似是踩到了什麼活物,接着好像“嘶啦”聲響,有灰影在草間略過。嚴清怡大驚,抬腳要躲開,誰知忙中生亂,踩到裙擺,整個人不由自主地朝前扎去。

嚴青昊離得遠趕不及伸手,林栝卻眼疾手快,上前一步,緊抓住她的腕,順勢將她帶在胸前。

兩人離得近,近到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能感受到彼此的氣息。

林栝靛藍色的衣衫就在她眼前,似乎還帶着皂角的清香,淺淺淡淡的,縈繞在她鼻端。

視線沿着衣衫往上,正對上他的眸。

眸光黑亮如同深潭,映了房舍荒草,然後是她小小的身影,火焰般在潭底燃燒。

這還是頭一次,在個年青男子眼中看到自己。

嚴清怡頓覺臉頰熱辣辣的,忙站得遠了些,欠身道:“對不住,是我失禮了……也不知什麼東西在我腳邊,嚇了一跳。”

“無妨,”林栝淡淡應道,“是草蛇,屋子荒久了,容易生蟲蛇之物,你到廡廊下站着,那裏空曠。”

嚴清怡連連點頭,不等動作,就見嚴青昊兔子般三步兩步躥上廡廊,揚着手叫,“姐,快上來。”

嚴清怡提着裙角,小心翼翼地避開雜草濃密的地方,踏上台階,這才有心思仔細地打量着宅子。

院子方方正正的,南面有三間倒座房,正北是三間正房,房前的廡廊約莫三尺寬,東西兩邊各三間廂房。

地方很寬闊,屋舍也多,便是一家五口人居住也綽綽有餘。

可正如林栝先前所說,門窗盡都破敗不堪,露出木頭本色,需得全部換掉。廂房的屋頂缺磚少瓦要另行修繕,而屋裏屋外的牆面也都得重新粉刷。

這樣一來,物料費用加上工錢就不是個小數目。

嚴清怡猶豫不決。

林栝似是看出她的心思,開口道:“要不我再去找找吳經紀,看他在價錢上能不能讓一讓。”

畢竟這房子死過人,先前不知道則罷,知道了肯定會降一些。

嚴清怡點頭,“那就一事不煩二主,辛苦林公子再跑一趟。如果他肯讓到二十五兩,林公子就替我們做主要了。”

“姐,”嚴青昊皺着小臉可憐巴巴地說,“死過人,鬧過鬼還有蛇,誰敢住啊?而且得要二十五兩,咱家哪有那麼多銀子?”

“世上哪裏有鬼怪妖魔,都是怪力亂神之說,”嚴清怡溫聲道:“你要是真怕,咱們在搬家的時候請道士做場法事再求幾張符。即便有什麼鬼怪也不敢近前來,至於草蛇,等咱們把院子清理乾淨了,它們還能藏到哪裏去?”

林栝飛快地睃嚴清怡一眼,沉了聲音,“堂堂男子漢,連個女子都不如。就算有鬼,你沒做虧心事還怕鬼敲門?”

嚴青昊抿了嘴,支支吾吾地辯解,“我是擔心娘害怕。”

“那你別告訴娘,娘就不怕了”,嚴清怡彎起唇角,攬過他肩頭拍一下,“找房子的事兒也先別說,等收拾齊整之後再讓她來看看。你放心,姐幾時哄騙過你,說沒事就是沒事。”

嚴青昊吸口氣,不甚情願地答應了。

從宅子出來,林栝把壞掉的鎖胡亂掛在門上,對嚴清怡道:“吃過午飯我就去找吳經紀商談,我看他着急脫手,今兒應該會有結果。明天府衙那頭開始集訓,我上午沒空閑,下午……到時候怎麼告訴你?”

嚴清怡想一下,林栝有差事在身,而且是因着嚴家之事辛苦,總不能讓他往湧泉衚衕跑,便道:“約莫未初時分,我在先前那茶樓等你。”

林栝簡短地應聲:“好,我未初過去。”

看着嚴清怡姐弟漸漸遠去的背影,林栝伸出緊攥着的右手,掌心濕漉漉的,全是汗水,被正午陽光照着,發出細碎的光芒。

適才情急,他握到她的手,終於感覺出她與娘親的不同。

娘親的手溫暖柔滑,她的手卻冰涼且粗糙,像是扎着許多細刺。

經常沾水和干粗活,手就容易粗糙。

林栝突然就想起,嚴青昊曾提到過她做的油炒麵,香噴噴甜絲絲,是世間最美味的東西。

也不知到底是不是真的?

轉天,林栝掐着時辰去了茶樓。

冬日午後,茶樓里空蕩蕩的,只兩三桌客人在低低細語。

林栝一眼就看到了嚴清怡。

她坐在牆角的椅子上,神情從容目光溫柔,正全神貫注地看着對面牆上掛着的一幅畫。

畫中巨峰壁立,幾乎佔了畫面的三之有二,山頭上樹木繁茂,有飛瀑自山腰傾瀉而下,噴濺到山腳的巨石上。而山路另一側,溪水潺潺,一隊商旅趕着騾馬從容走過。

是范中正的《溪山行旅圖》。

林栝靜靜地凝視她片刻,驀地開口,“你覺得這圖是真跡還是贗品?”

嚴清怡不假思索地回答:“自然是贗品。”

“為什麼?”林栝在她面前坐下,輕聲道:“你知道這是誰的作品。”

他語氣篤定,並非疑問,而直接就做出了判斷。

嚴清怡默一默。

她當然知道,因為真跡掛在祖父羅振業的書房,是羅家祖上傳下來的,深得祖父喜愛。

這話卻沒法說出來。

嚴清怡微仰了頭,淺淺一笑,“我猜的,如果真是書畫聖手,為什麼把山岩畫這麼大,按道理,不是該多畫畫那些行商之人嗎?這人肯定不太有名。”

林栝輕笑,“錯了,作畫之人名氣大得很,他是宋三家之一的李氏咸熙。”

嚴清怡緊緊咬住下唇,才抑制住糾正他的衝動。

李咸熙跟范中正並稱“宋三家”,可二人風格截然不同,李咸熙畫風簡練惜墨如金,而范中正氣勢磅礴筆墨酣暢。

只要粗通文墨,絕不會混淆兩人的畫作。

而林栝此言……很顯然是在試探她。

出身市井,不曾讀過書的她,沒有道理會知道這些。

嚴清怡驟然警惕起來,明凈的眸子似是籠了層薄霧,遮住了先前那份清澈。

林栝敏感地察覺到這一點,急急開口,“是我記錯了,啊不,是我有意說錯的,這畫是范中正的《溪山行旅圖》……至於是不是贗品,我只幼時隨伯父讀過幾年書,卻是看不出來。”

嚴清怡低頭不語,雙手捧着甜白瓷的茶盅,指腹輕輕摩挲着杯壁上面繪着的竹葉,只聽林栝續道:“……家中遭變,我隻身出去拜師學武,為的就是位居高位。科舉太難,要一場一場考下來,沒有十年八年根本沒法出頭,且江南數千學子,得中進士的不過百里挑一。學武卻不同,別人不敢拚命,我敢……只要跟對人,快得話有三五年就成……我不想等太久。”

嚴清怡的視線不知不覺從面前甜白瓷的茶碗漸漸移到對面。

他的手修長有力骨節分明,虎口處佈滿薄繭,想必是常年握刀或者握劍形成的。

可好端端的,他怎麼突然說起自己的家事?

分明之前見過,他都是一副吝於言談的模樣。

不知什麼時候,說話的聲音停了,周遭出奇得安靜。

嚴清怡疑惑地抬頭,對上林栝定定望住自己的眼眸。

那眼神……幽黑清亮,帶着絲小心翼翼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溫存。

嚴清怡的心頓時亂了。

如果說十一二歲的少女對情之一事尚是懵懂,可她兩世為人,加起來足足二十有七,豈不知這眸光意味着什麼。

嚴清怡尷尬地輕咳聲,“吳經紀那邊可有消息?”

“有,”林栝如夢方醒,慌亂地從懷裏掏出張疊好的紙,“他應允降到二十二兩,我代你立了買賣文書,房契尚不能得,要等交付銀錢之後當面給你。”

“真的?”嚴清怡大喜過望,急切地抓過那張紙,上面白紙黑字,的的確確寫着紋銀二十二兩,只是銀錢要得緊,三日內必須付清。

不過,早一天晚一天並無大礙,原本她就想早點買到房子,早點讓薛氏搬出去。

這樣省下八兩銀子,就能用於整修房屋。

嚴清怡再度向他道謝,“多虧有你,否則再不會這般順利。”

林栝搖搖頭,“舉手之勞罷了,不用謝這麼多次。能幫上你……跟阿昊,我也很高興。你手頭銀錢可寬裕?我每月二兩銀子月錢,平常吃住都在表姨家,並無花費之處。若是你需要,多的拿不出來,二三十兩是有的。”

“不用,多謝你,”嚴清怡拒絕,“我有銀子,大致是夠了。”

“那你幾時能湊齊?湊齊后我與你一道去見吳經紀,早點把房契拿到手。”

嚴清怡想一想,怕夜長夢多,便道:“明日可以嗎,明日這個時候。”

“好,那還在這個地方等,”林栝點點頭,把文書摺疊好站起身,“文書我先拿着,我回衙門了,申初要巡街,今天可能會到望湖街。”說罷,不知從哪裏掏出樣東西,匆匆往嚴清怡手裏一塞,頭也不回地離開。

湧泉衚衕出去就是望湖街。

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嚴清怡回味着,慢慢紅漲了臉,待看清手中東西,不覺又是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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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家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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