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離

和離

天烏蒙蒙的,似乎比往常更暗一些。

嚴清怡從被窩裏把暖好的棉襖撈出來穿上,又伸手摸到針線笸籮里的火摺子,點燃油燈。

撩起屋中布料瞧一眼,嚴青旻睡相好,被子嚴嚴實實地裹着,而嚴青昊卻是露出半截肩膀,腳也伸出來半隻。

嚴清怡將被子攏了攏,輕手輕腳地到廚房生火燒水。

待到水開,先盛出要喝的溫在暖窠里,鍋里再加一盆冷水兌好,然後回屋將嚴青昊喊醒。

趁他洗臉的空當,嚴清怡用開水沖了碗油炒麵。

炒麵加了水,立刻溢出撲鼻的濃香。

一碗下去,嚴青昊五臟六腑都暖起來,伸舌頭舔舔嘴唇,“真好喝。”

“那也不能多喝,”嚴清怡圍上頭巾,又給嚴青昊披上大棉襖,“待會兒你得練功,吃多了肚子抻得疼……走吧,出去等着。”

嚴青昊看眼牆角的漏壺,“還不到卯初,林大哥肯定沒來。”

“唉,怎麼就不動動腦子?”嚴清怡笑着戳一下他腦門,吹滅油燈,“回頭我給你講講文成侯得《太公兵法》的事兒。”

冬日清晨,格外地清冷酷寒。

衚衕口一個人都沒有,就連賣包子與豆花的鋪子也暗着燈。

卯初實在太早了,根本天都沒有亮。

嚴青昊跺着腳問:“林大哥會不會忘了?”

嚴清怡往掌心呵口氣,緊了緊身上棉襖,斬釘截鐵地回答:“不會,他肯定是重諾守信之人。”

看面相就知道,那樣冷肅的人,而且還心心念念地想打仗立功。

沒有堅定的信念是做不到的。

似是為了驗證她的猜測,嚴清怡話音剛落,便有人影自暗處走來。

高高瘦瘦的,正是林栝。

嚴清怡掃一眼他身上靛藍色裋褐,囑咐嚴青昊,“要是出了汗別急着脫衣裳,一冷一熱最容易激出病來。”說罷,對林栝淺淺福了福,轉身離開。

林栝看着包裹嚴實的嚴青昊,皺眉,“把大棉襖脫了我給你拿着……沒想到你還真起得來?”

“我姐喊醒我的,讓我學文成侯。”嚴青昊不甚情願地脫下棉襖,立刻哆嗦了下,“太冷了。”

“那就趕緊跑起來。”林栝當先跑在前面,卻下意識地回頭朝衚衕看了看。

文成侯張良?

他又不是黃石公,手裏也沒有《太公兵法》。

可能得“重諾守信”的判語,也不枉他費心教導嚴青昊。

林栝默默想着,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唇角不知何時已然翹起,彎出個淺淺的弧度。

一個時辰過後,嚴青昊精疲力盡地回到家。

薛氏見到就嚷起來,“不好好繫緊扣子,敞着懷也不嫌冷?”

“我不冷,”嚴青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你沒看,我都熱得出汗。”

嚴清怡倒杯熱水,又遞條溫水帕子過來,“先喝口水,再擦把臉,這就吃飯。”

“我剛跟林大哥吃了包子……我想早點回來,可林大哥堅持……”

“早知道我們就不等你,”嚴青旻從北屋出來,打斷他的話,“我都快餓死了。”

嚴青昊不好意思地說:“是我不好,以後你們不用等我吃飯,我回來湊合著吃點就成……對了,你怎麼還沒去袁秀才哪裏?”

嚴青旻道:“其他人都放了假,先生只留下我一人,每天去一個時辰就行,不用那麼早。”

“喲?”嚴青昊打趣,“先生給你開小灶,是不是覺得你悟性特別好?林大哥就覺得我筋骨好,特意找我單練。”

嚴青旻撇撇嘴,“過了年我就不去了,姐只打算供你自己,先生覺得我不讀可惜,所以多教我些。”

嚴青昊不知緣由,疑惑地看向薛氏。

薛氏道:“家裏有《論語》,在家看也是一樣,有不懂的去請教先生就是……快吃飯,不是說餓了?”

嚴青旻三口兩口就着腌蘿蔔吃了個只雜糧窩頭,又回了北屋。

明顯是在賭氣。

嚴青昊小聲問:“阿旻怎麼回事兒?”

薛氏敷衍道:“小孩子一陣一陣的,過兩天就好了。”

沒幾天就過年了,她不想把家裏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告訴孩子,免得年都過不好。

再說,告訴他們又有什麼用?

嚴清怡卻不這麼想。

前世她就是被保護得太好,不管家裏還是外頭的事都所知甚少,錦衣衛帶人抄家那天,她還在跟兩位姐姐因夏裳置氣。

但凡能多曉些事情,或許能提前準備條後路。

所以,收拾好碗筷就把一家人召集起來,平靜地說:“昨兒夜裏,爹說要跟娘和離。出了正月,娘就找搬出去。”

聽到此話,嚴青昊兄弟都驚訝地張大了嘴。

嚴青昊尚不曾反應過來,嚴青旻已開口問道:“娘走了,我們怎麼辦,誰給我們做飯吃?”

嚴清怡答道:“娘不會丟下你們,她帶你們倆一起走,我留下跟着爹。”

“那我們搬到哪兒……姐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走?”嚴青昊不解地問。

嚴清怡看着面前兩張稚嫩的小臉,終是沒法把嚴其華那點齷齪的心思戳開,猶豫片刻,道:“是爹的決定,可能他想讓幫他洗衣做飯。”

嚴青昊將信將疑,“爹跟娘和離之後,肯定會把小寡婦和田二胖接過來,到時候他們三個欺負姐一個,田二胖最可恨了,打人可疼。”

嚴清怡無聲地嘆息。

顯而易見,留下的日子肯定不好過,她也想跟着薛氏離開這個火坑。

可是沒辦法。

嚴其華立時就要把薛氏等人攆出去,這大冬天,房屋經紀都關門歇業了,叫他們幾人到哪裏去住?

而且,要是驚動了張氏,嚴青昊兄弟倆未必能順順利利地脫身。

嚴清怡提出的條件就是,先寫好和離書,約定好嚴青昊兄弟跟着薛氏,等出了正月薛氏他們再搬走。

她則心甘情願的留在嚴家。

正說著,嚴青旻忽然起身,“我得往先生那裏去,怕遲到了。”

嚴清怡忙道:“你快去吧。”

嚴青旻穿上大棉襖提着書袋離開。

嚴青昊湊到嚴清怡跟前,憂愁地道:“姐,我想讓爹娘和離,可不想讓你一個人留下來,爹肯定想打你的主意。”

嚴清怡安慰道:“我會慢慢想法子,這事兒不急……眼下有兩件事卻是要緊,一是儘早請袁先生寫個和離文書,二是找個落腳的地方。明兒我跟娘就往府學衚衕去,房屋經紀是正月十八開始理事。我想過了,要走就走遠點,別在附近落腳,免得以後爹再生事。南關大街附近最好,要是能有合適的院子,就租一兩年,然後再慢慢訪聽着買一處……三弟看着是指望不上的,你可得照顧好娘。”

嚴青昊素來聽嚴清怡的,見她說的凝重,更不敢怠慢,連聲答應着。

薛氏聽着兩人談話,開口道:“南關大街是知府老爺住的地方,租院子得要多少錢啊?我們又沒個進項,不如另選個便宜的地方。”

嚴清怡笑道:“別處不安全,南關大街清靜,又沒人敢到那邊鬧事兒,娘帶着弟弟住最合適不過。大院子住不起,租一處兩間、三間的小院總可以……再說還有我呢。”

“你早晚要成親,哪能總拖累你,以後還不得被婆婆抱怨。”薛氏哀嘆,“倒不如我哪兒也不去,就在家裏,你爹再狠也不敢打死我,免得連累你們,我……我要是死了,連個葬身之處都沒有。”

嚴清怡扶額。

她最怕的就是這個,自己萬事都安排好了,薛氏卻說不願離開,死活要守在這兒。

和離的婦人是難,可總比一家子陷在泥塘拔不出來好得多。

嚴清怡耐着性子道:“名聲算什麼,娘忍了這些年,誰惦記你的好名聲?嚴家人提起來就是你氣死了祖父……你受那些委屈誰知道?要我是娘,就歡歡喜喜地搬出去,頭一件事就是到外祖父墳前磕個頭,把弟弟的名字改了。”

薛氏張張嘴,想起薛家香火之事,氣憤不已,“當初說好了有一個要姓薛,嚴家人就是些翻臉不認賬的無賴。”

嚴青昊跟着道:“娘就聽姐的吧,姐說的沒錯。百年之後,娘入了薛家祖墳就是,我也跟着娘進薛家祖墳。”

薛氏終於平復了。

轉天,嚴清怡與薛氏一道去府學衚衕請袁秀才寫了和離書。和離書一式三份,嚴其華與薛氏各執其一,另一份可送往官府,可送往族長處,也可托德高望重之人代為保管。

就是在萬一繁盛爭執時能夠主持公道。

嚴清怡跟袁秀才講好請他代管。

和離書拿回家,嚴其華翻着看了兩眼,他認識的字有限,大概看懂了意思,為確保萬一,又讓嚴青旻給他讀。

和離書所涉及的不過是財產跟子女問題。

家裏沒什麼銀錢,那些沉重的傢具薛氏也搬不走,只打算帶着衣物跟那一箱子書,其餘都留給嚴其華。

至於子女,就按先頭所說,嚴清怡跟着嚴其華,兩個兒子跟着薛氏。

最末寫了句,“和離之後,男婚女嫁兩不相干,兒女各隨其親,其餘人不得干涉。”

嚴其華很是滿意,如此一來,他就能名正言順地娶胡寡婦上門,而且想把嚴清怡送到哪家就送到哪家,薛氏完全不相干,就是張氏也管不了。

薛氏也滿意,一和離,她就給兩個兒子改姓。

兩人毫不猶豫地咬破手指摁上手印,各自收好一份。

嚴青旻卻期期艾艾地說:“我不想跟娘走,我想留下來跟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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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家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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