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6 章

第 136 章

趙太太還是先前的話,“阿惠啊,你不用疑神疑鬼想那麼多……”

話音未落,已被趙惠清厲聲打斷,“娘,別叫阿惠,叫我阿清,阿清!”

趙太太咬咬牙,無可奈何地說:“我這不叫慣了,一時沒想起來,反正這會兒也沒別人。”

“那也不行,”趙惠清拉長着臉,“叫順口了讓相公聽見怎麼辦?”

趙太太默一會,續道:“你跟林栝都成親好幾個月了,你還擔心什麼?就算他知道以前有個相好的姑娘,又能怎樣?當初你在床前貼身伺候他,可不是假的。你爹對他有知遇之恩,咱家對他有救命之恩,他又不是個薄情寡義的,還能休妻不成?”

趙惠清低着頭,眼淚嘩啦嘩啦往下淌,“可我就是害怕,以前相公看我都是笑眯眯的,眼裏都透着歡喜。可現在他時不時地發獃,有時候看到我還會嚇一跳,看着我的眼神就像個陌生人。我總是懷疑,是不是那個姓薛的跟他又見面了。娘,你幫我想個法子。”

“我能有什麼法子?”趙太太見她落淚,也跟着揪心,“我要是有法子還能不幫你?咱們在京都根基淺,來往的都是你爹以前認識的舊友,連給你哥相看個中意的媳婦都快愁白了頭。”

趙惠清擦把眼淚抱怨道:“就知道我哥,我哥,為了我哥就不顧及我……我去找爹商量。”

“不許去,”趙太太連忙攔着她,“上次那事兒你爹還窩着火呢,本打算把那兩人在牢獄裏關上三五個月,可人家第二天就出來了。你爹倒好,三個手下不是缺胳膊斷腿就是傷了心肺,自己沒法過活都得靠你爹接濟。京都水深,看着是兩個不起眼的人物,說不定就能通着天,你可千萬別再給你爹捅婁子。”

趙惠清瞪着淚眼,聲音里還帶着泣聲,“我爹也是,太謹慎了,而且心慈手軟,當初就該讓三個手下把姓薛的姐弟倆神不知鬼不覺地弄死,萬一事發,自有那三人頂着,豈不兩下里乾淨?”

趙太太愣一下,斥道:“人命關天,哪能當成兒戲?”

正說著,外頭傳來丫鬟清脆的問安聲,“老爺”,緊接着腳步沉重,趙霆撩簾而入,面沉如水。

趙太太忙站起來,“今兒老爺回得早,我吩咐人沏茶。”

趙惠清也欠了身子行禮,“爹爹安好。”

“嗯,”趙霆心不在焉地答應着,一屁股坐在太師椅上,沉默片刻,忽而開口問道:“你怎麼過來了,阿栝呢?”

趙惠清道:“相公一早就去了營帳。”頓了頓,剛想把自己的委屈說出來,只聽趙霆又道:“等他回家,讓他來找我,五軍營的差事,還是辭了吧!”

趙太太正端着茶盅過來,聞言手一抖,茶水溢出來,燙得她手背一片紅。忙將茶盅放到桌上,問道:“阿栝的差事幹了才半個月,怎麼就要辭了?”

“對呀,爹,”趙惠清接茬道,“上個月,你不是說你有可能仍回寧夏任職,讓相公在京都謀個職位,這樣一個在外一個留京,可以互相通個氣兒。”

趙霆長長嘆一聲,“最近我又聽到風聲,說聖上有意讓我去雲南曲靖,轄曲靖衛和陸涼衛。”

“這算是升遷?”趙太太小心地問。

趙霆鬱悶地道:“明升暗貶,都是指揮使,以前只轄寧夏衛,現在轄兩個衛,說出去是得到重用權力大了,可雲南能跟寧夏比嗎?我在寧夏三十多年,只要跺跺腳,寧夏的地都得抖三抖,可到了曲靖呢?強龍壓不過地頭蛇,興許我還得拜見曲靖知府,而且底下的千戶百戶也不見得聽從我。”端起茶盅咕咚咚喝完,重重拍一下桌子,“寧夏這邊不能放手,阿栝得過去給我看着。”

趙惠清是想趕緊離開這京都城,可為著林栝的前程着想,總不能前頭剛託人謀了差事,轉天就撂挑子走,至少等開春之後找個合情合理的理由。

遂開口道:“相公這才剛當差,要不讓我哥去寧夏待上一年半載的,然後相公過去接手。”

“這不成,”趙霆斷然否認,“韃子每年冬春都要進犯邊境,刀劍不長眼,你哥是咱們老趙家的獨根苗,容不得半點閃失。”

趙惠清嘟噥道:“那相公就能有閃失了?”

趙霆怒道:“親疏有分內外有別,林栝能跟你哥相比?真是女生外向,胳膊肘兒往外拐。我費心費力提拔他,又把閨女許給他,這是為什麼,不就是為了老趙家光揚門楣?林栝家裏既然沒有出挑的人才,就得依附我趙家。”

趙惠清緊緊咬着唇不說話。

趙霆默得片刻,緩了聲氣,“我這也是為你好,你不是怕林栝厭憎你?只要咱們趙家發達顯赫,他還敢不忍着你讓着你?你聽我的,爹總不會害了你。”

趙惠清沉默不語。

此時的林栝正在教習士兵對打。

深秋的風呼呼地刮,士兵們個個袒露胸膛,陽光照着他們健碩肌肉上細密的汗珠,晶瑩奪目。

正如多年前,他在濟南府衙教導那些半大小子一樣。

林栝眼前突然就顯出薛青昊的面容。

當初他真是下了工夫教導他,從每天的扎馬步,練習體力耐力,到後來跟他對打,鍛煉他的反應力和靈敏性。

明明兩人的關係一直非常好,薛青昊總是“林大哥長,林大哥短”地跟着他。

可現在,怎麼就成這樣了呢?

只要碰面,薛青昊就跟鬥雞一樣,不管打得過還是打不過,揮着拳頭就往上撲。

難道真是因為他長姐?

林栝想破腦袋想不出何時認識個薛姑娘。

倒是那天在錦繡閣門口見到的女子,着實讓他驚訝。

匆匆一瞥間,他沒看清那人的眉眼,只記得是張巴掌大的小臉,憔悴且蒼白,目中盈盈蘊着淚。

感覺那樣的熟悉,像是見過千百遍似的。

夜裏,那張面容就入了夢。

是個陽光正好的午後,那人站在他面前,身穿水粉色的襖子,湖綠色羅裙,裊裊婷婷。

臉龐仍是模糊,唯一雙好看的杏仁眼突兀地清楚,眼裏藏着嬌又含着羞,直直地看向他,情意無限。

又好像是個夏日夜晚。

月色淺淡,那人靠在他身前嗚嗚咽咽地哭,她哭得那麼傷心,眼淚像是流不完似的,把他的衣衫都洇濕了,那洇濕處灼得他的心都刺痛起來。

連着好幾天,林栝都會做奇怪的夢,夢裏毫無例外地都是那個相貌模糊的女子。

她坐在煙氣繚繞的廚房,灶膛里的火照着她額頭細密的汗珠;

她站在枝葉繁茂的樹下,伸手一拃一拃地給他量衣;

她坐在漆面斑駁的飯桌旁,微垂了頭,他的手覆在她手上,十指交纏……

那感覺,真切而生動,就好像他真的牽過她的手一般。

這分明是不可能的!

他跟趙惠清已認識三年,也相好了三年。

她給他寫信,她給他裁衣。

除了她之外,他沒有關注過任何其他的女子。

可為什麼,在夢裏,他總是跟另一個女子在一起,他因着她的歡喜而開心,因着她的哭泣而傷痛,也因着那雙如泣如訴的眼眸從心底感到酸楚苦澀。

食,無法下咽;睡,不得安眠。

林栝覺得自己要瘋了,覺得自己要魔怔了。

他必須每天要累到極致才能沉沉地睡上些許時候。

在京都還能湊合,可要是去了邊關,沒有充足的睡眠就沒有充沛的精力,就不能有清醒的頭腦來做出最可靠的判斷。

林栝想去西北,想迎着曠野的風在草原上肆意馳騁,想舉起銳利的劍把踏入國門的外敵驅趕,想大碗大碗的喝酒,想大塊大塊的吃肉。

在那之前,最重要的是找出那個女人,解開他心底的魔障。

***

十月中,李實與秦四娘找了個商行的車隊一道啟程去濟南府。

身邊沒了秦四娘的陪伴,嚴清怡的日子驟然變得安靜空閑。

似是為了打破這種空閑,芸娘給她送來好幾匹大紅色的布,有蜀錦有雲緞,有杭綢有棉布,說是七爺讓她挑出合適的布料綉嫁衣。

嚴清怡沒打算做,上次繡的蓋頭和嫁衣還在,至於蓋頭上圖案用雙喜字還是喜結連理或者百年好合都沒有多大差別,而嫁衣,就綉上兩隻白頭翁和幾朵牡丹花也就罷了。

用不了幾天工夫。

如果費心費力地做了,萬一又成空呢?

事情沒有塵埃落定之前,誰都不敢保證會發生什麼變故。

倒是真心實意地想為七爺做兩件衣裳。

畢竟是他給她現在安閑的生活,不至於受凍,也不必擔驚害怕。

嚴清怡選了寶藍色的杭綢,袍擺處則按着七爺的意思,綉了朵粉白色的並蒂蓮花。

寶藍色是非常鮮亮華貴的藍,沒想到跟白色搭配起來卻顯得儒雅沉靜了許多。

嚴清怡索性在領口和袖口都綴了條約莫一寸多寬的月白色襕邊。

她沒別的事情,就白天黑夜地趕工,直累得眼花脖子酸,總算在第四天頭上做完了,便打發劉五送到宮裏去。

這次七爺沒有退回來,而是讓劉五帶了封信。

信里寫着寥寥數語:不錯,照樣再做兩件直綴和兩件長袍,顏色你看着搭配,以凸顯我的氣度為上。

落款簡簡單單一個“瑭”字。

嚴清怡翻來覆去看過兩遍,不由失笑。

這人,還真有點……得寸進尺。

這件剛做完,他就惦記着再要四件。

嚴清怡“切”一聲,恨不得學着李實罵聲娘,三兩下把信撕碎扔了。

接下來幾天,她沒再動針線,倒是開始提筆抄《心經》。

淅淅瀝瀝,一夜雨夾雪,早晨起來,落雨結成一層薄冰,踩上去又濕又滑。

薛青昊終於等到休沐,早早吃完飯就往荷包巷趕。偏偏就是那麼巧,他剛走到荷包巷,迎面又遇到了林栝。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薛青昊本想跟以前那樣二話不說直接掄起拳頭上,但先前幾次都有李實在旁邊搖旗吶喊,這次李實不在,他也什麼鬥志,冷冷“哼”一聲,打算避開。

誰知林栝迎面攔住他,淡淡地道:“阿昊,我有話跟你說。”

薛青昊翻個白眼,掏出鑰匙開門,“我還有事,沒工夫跟你說話。”

“不會耽誤你很久,”林栝跟着走進來,聲音非常平和,“我以前腦子受過傷,有些事情記不真切,我就是來問問我真的見過你姐?不知你姐芳名是什麼?”

“芳你娘的屁!我姐叫什麼名字你不知道?”薛青昊氣不打一處來,臉漲得通紅,用力拉着門扇便要把林栝往外推,“你腦子受過傷,我再給你擠擠,看你能不能想起來?”

林栝伸手一撥,再度擠進來,沉聲道:“我不是來跟你打架的,再說你也打不過我。我就是來問問你姐的事兒。”

薛青昊怒道:“我姐的事情你不比我清楚?”氣沖沖地推開屋門,三步兩步走到東次間,打開柳條箱籠找到嚴清怡說的那隻匣子,一把抓起裏面的紙條以及四五封信,朝着林栝面門砸過去,“你不是說沒見過我姐,不認識我姐,這信都是狗寫的?”

因夜裏剛落過雨,地上坑坑窪窪積着水,紙條落在水坑中,不等林栝看清上面字跡,墨已經暈染了一片。

信裝在信筒里,卻是沒事。

林栝掏出信紙,抖抖索索地展開,抬首便是他無比熟悉的兩個字——阿清。

林栝腦子“嗡”一聲,緊接着眼前白花花一片,什麼都看不清。

他深吸口氣,拚命地集中了精神,認出來,那字,真真切切就是他的筆跡,字裏行間明明白白就是他的口吻。

信末是半句詞,“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毫無疑問,是他在表明心跡。

林栝只覺得手裏信紙沉甸甸的重若千鈞,以至於他怎樣用力都拿不動。

手指一松,信紙被風吹走,呼啦啦地落在遠處,沾了水,頓時模糊一片。

薛青昊冷冷地看着他,“你不會連自己寫的字都不認識吧?”抬手扔來一樣東西。

林栝木木登登的,根本想不起去接。

直到那物落進水坑,他才認出,是一枚玉質溫潤顏色翠碧的玉指環。

當年教他騎射的師傅送給他的,他戴了許多年。

沒想到竟是送給了薛青昊的姐姐。

林栝再撐不住,身子搖晃幾下,頹然坐在地上……

太陽一寸寸地升高,又一寸寸地西移,直到落在西山之下。

薛青昊迎着朝陽離開,披着滿身星光回來,東西仍然沒有拿。

嚴清怡本是憂心他的安危,可看到他兩手空空,不由又來了氣,怒道:“一整天,你都瘋到哪裏去了?囑咐你的事情,都當成耳旁風了是不是?”

“沒有,姐,我沒到處跑,”薛青昊囁嚅着,從懷裏掏出張小紙條,“林大哥寫的,他有話想當面對你說。”

嚴清怡愕然,片刻,搖搖頭,“我沒話說。”

“姐,你見見林大哥吧,”薛青昊將紙條塞進她手裏,“林大哥,他是有原因的。”

嚴清怡沉聲道:“你快吃飯去吧,我已經吃過了。”

轉身回屋,坐在燈燭前,伸手,掌心一張疊成四方塊的紙條。

她獃獃看了好半天,終於展開,上面只寥寥數語:一別經年物是人非,實屬情非得已,願見面再敘。望日、巳正,隆福寺。

筆鋒有力筆勢伸展,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正是林栝的字跡。

嚴清怡忽覺眼眶有些濕,抬手將紙條湊近蠟燭。火舌頓時席捲了紙條,轉眼化為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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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家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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