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3 章

第 133 章

一夜雨聲不停,敲打着窗子擾人清夢,轉天天氣放晴,院子裏的青石板被雨水浸潤過,結了層薄薄的白霜。空氣里洋溢着清新的泥土氣息,卻是較往日更冷了幾分。

小鄭子小跑着從外面進來,雙手攏着,往手心哈一口氣,搓了搓,翻箱倒櫃找出件灰鼠皮的短褂伺候七爺穿上,再點只景泰藍掐絲琺琅的小手爐塞進他掌心,叮囑道:“七爺別往石板路上走,免得腳下發滑。”

李寶業陪着七爺去了坤寧宮。

萬皇后剛讀完兩卷經書,正由宮女陪着在院子裏遛彎。院子西邊安着鞦韆架,上面繞一架紫藤,是七爺舊時玩樂之所。

此時紫藤早已乾枯,只有零星數片葉子被秋風吹動,顫巍巍地抖着。

萬皇后停步,伸手扯下一片枯葉,瞧着上面縱橫交錯的脈絡,嘆道:“鞦韆架沒用了,等明年開春喚匠人拆了去,另外種棵花木。”

話音剛落,就聽院門處傳來男子溫潤的聲音,“皇嫂別拆,這鞦韆怎的會沒用?”

萬皇后回頭,見是七爺,笑道:“你都這麼大了,還喜歡玩這孩童玩意兒?”

七爺道:“等我娶妻生子,少不得還得要皇嫂照看,這不就用上了?”

萬皇后拉長臉,轉身走進屋。

七爺跟着進去,自顧自地說:“等讓人把繩子換了,還有那板子,這些年風吹日晒的,怕朽壞了不結實,也得另外換過結實的。再有把紫藤拔掉換成綠蘿,有個兩三年的工夫就能爬滿架子。”

萬皇后忍不住問道:“那架紫藤怎麼了?”

七爺樂呵呵地說:“如果生個女兒倒也罷了,若是生了兒子,在紫藤架下盪鞦韆不合適。”

萬皇后瞪他一眼,“你就是從那時候過來的,以前天天扯着紫藤花往下拽,怎麼就不合適了?”想起以前,聲音和緩了些,“生個兒子是對的,也好延續香火。”

七爺笑着接話,“對,一個不夠,至少得生三五個兒子,家裏才熱鬧……皇嫂,我昨天跟皇兄把幾處府邸的圖紙要了來,皇嫂幫我參詳參詳哪處最好?”

萬皇后瞥一眼面前的幾張紙,尋思着七爺是拿定主意要娶那個寒門女子,心裏替七爺不值,可又不想跟他生出嫌隙來,嘆一聲,神色淡淡地說:“聖上挑出來的宅子,任哪一處都是好的,你自己做主就是。只有一點我得說在前頭,你大婚的時候,不用來見我,我不想見。”

七爺低了頭,黯然道:“不見我們就算了,可生了孩子皇嫂一定得給帶。普天之下,也只有皇嫂能帶出我這麼出色的人物來。”

這話有技巧,真正說在萬皇后心坎上。

萬皇后忍俊不禁,臉上顯出幾分笑意,伸手拿起圖紙,一張張翻看着。

頭一座位於積水潭東北邊,是仁宗皇帝時候賞賜給靜嫻公主的府邸。仁宗皇帝最疼這個么女,裏面亭台樓閣一草一木都是請園林大家參詳過,裏面佈置極盡奢華卻不失清雅。可惜靜嫻公主被寵得不知天高地厚了,竟然結交皇子干擾朝綱,宣宗皇帝時候闔家被圈禁至死,府邸自然被收回。

同時被收回的就是靜嫻公主結交那位三皇子的府邸。這座宅子就在靜嫻公主東邊一牆之隔,裏面同樣佈置得清雅尊貴,更難得的是有一面十多畝的鏡湖,種了滿湖荷花,夏天時候對湖作樂,最是愜意。

第三處宅邸則在澄清坊,是宣宗皇帝時,孝慈皇後母家的府邸。位置不若積水潭尊貴,可地方非常大,約莫是靜嫻公主府邸的兩倍大。

萬皇后沉吟片刻,問道:“你看中的是哪處?”

七爺毫不猶豫地指着第三處,“我想在院子裏種一坡杏樹,等春天滿園杏花開,肯定非常好看。”

萬皇后長長嘆一聲,把圖紙按着先前痕迹疊好,“待會兒我去找聖上,請他把那面湖劃到靜嫻公主府邸那邊,你住在積水潭,來回進宮方便。澄清坊住的都是新晉顯貴,哪有正經八百的世家?”

七爺大喜過望,起身長揖,“多謝皇嫂周全,那我的親事……”

“我不管,”萬皇后不搭理他,默了片刻才道:“你已拿定主意,我自不會駁你的面子,只記着往後要是合不來,別到我跟前訴苦。”

言外之意就是允了。

七爺臉龐驟然散發出耀目的神采,兩眼亮晶晶地看着萬皇后,“如果真的有事,我不來找皇嫂,又能去找誰?普天之下,也只有皇嫂待我最好。”

一句話勾得萬皇后心酸不已。

她端起茶盅送客,“你回吧,我得抄經,懶得見你。”

過得兩天,范大檔與工部將作司司正一道過來,順便帶了新的圖紙。

司正恭敬地指着圖紙,“兩府之間的牆往東移十丈,在湖東面另外沏一堵牆,只是東府這邊是園子的水是引自鏡湖,如果把水截斷,東府的景緻就全廢了,所以來請七爺示下。”

七爺思量片刻,“那就建處水閘,着人每半個月放一次水。”

司正道:“若是這樣,不如直接在石頭上鑿幾處洞,容得水流即可。西府地勢比東府高,水往東流,並不妨礙西府。”

七爺點頭,“那也行,你只管去做。”

司正恭聲告退,讓內侍領了出去。范大檔則上前一步,低聲道:“七爺這處府邸比其餘幾位爺的都要大一些,皇後娘娘怕日後生變,特地請聖上御筆寫一幅匾額,只要匾在,人便無恙……至於東府,我聽那意思,是要留着給五皇子。”

七爺道:“多謝公公告知,改日請公公喝茶。”

范大檔淡然一笑,拱拱手,告辭離開。

七爺心頭翻騰不已,他知道萬皇后一向待自己親厚,可聽到萬皇后竟然連身後事都想得如此周到,卻是沒法不動容。

萬皇后一生孤苦,曾經有過的兩個孩子都沒有保住,而現在幾個皇子沒一個值得信重的,否則她也不至於三番五次謝絕康順帝過繼的要求。

七爺捧着粉彩茶盅沉思許久,才漸漸穩了心緒。

親事跟府邸都有了定數,七爺心情極為暢快,正好風寒終於好利索了,突然就想起嚴清怡所做的長袍,叫了小鄭子過來問道:“黃米衚衕來信沒有?”

小鄭子搖頭,“沒有?”

七爺奇道:“沒讓我過去量尺寸?”

小鄭子再度搖頭,“沒有。”

七爺又問:“你那天怎麼回的話?”

小鄭子原封不動地把話重複一遍,小心翼翼地說:“是不是劉五沒聽懂,興許那邊還等着送尺寸過去。”

七爺臉沉了沉,將將作司司正重新送來的圖紙疊好,塞進懷裏,冷聲道:“備車。”

小鄭子連忙打發個小火者去知會青松,而他則手腳利落地取過象牙白錦緞表,灰藍色細棉布襯裏的夾棉斗篷伺候七爺穿上,等要再點手爐時,七爺止住他,“外頭太陽正好,不用了。”

小鄭子瞧着果然是風和日麗便未勉強,等青柏到來之後,畢恭畢敬地將七爺送出院門。

入秋以來,難得有這樣的暖和天氣,前往雙碾街的行人絡繹不絕。

青松小心翼翼地避開行人駛進黃米衚衕,穩穩地停住馬車。

七爺剛下車,就聽有人恭敬地招呼,“見過七爺”。

七爺回頭一看,是薛青昊跟李實。

再一看,眼珠子險些瞪出來。

李實穿件天水碧的圓領袍,已是深秋的天氣,風呼呼地掛,手裏卻裝模做樣搖一把象牙骨的摺扇,看上去意氣風發,要多騷包有多騷包。

而那件圓領袍是上好的杭綢料子,袖口和袍擺出有銀線綉成的玉蘭花,此時被陽光照着,發出細碎的光芒。

豈不正是嚴清怡給他做的那件?

可穿在李實身上卻是不肥不瘦合身合體,像是特意按着他的尺寸做的。

七爺頓時拉下臉,心火蹭蹭地往上竄,沉聲道:“你們這是往哪兒去?這麼大的風還搖扇子,不怕閃了舌頭?”

李實聽着話音不對,連忙收起摺扇別在腰間,小心地陪着笑道:“回七爺,我過幾天回濟南府,出去逛逛買點土產帶回去。”

七爺冷哼一聲,又看向薛青昊,問道:“‘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此句如何解?”

薛青昊根本沒聽懂,臉色騰地變得通紅,支支吾吾地說:“先生沒講過。”

七爺冷冷道:“先生沒講……有出去閑逛的工夫也能讀兩卷書了。”

說罷,撩起袍擺跨進門檻。

薛青昊與李實對視一眼,再也沒了閑逛的心情,灰溜溜地跟着進了院子。

七爺氣沖沖地走進二門直奔正房。

院子裏管洒掃的婆子瞧見,本想出聲招呼,可看着他的冷臉沒敢出聲,只做沒看見,低着頭繼續掃地上落葉。

七爺大步踏上台階,稍頓一下,撩起門帘進去,對着廳堂諸人冷冷地道:“都退下。”

辛姑姑連行禮都來不及,忙跟月牙及新月一同退出門外。

七爺這才發現嚴清怡根本沒在屋裏,而先前的人都遠遠地躲開了,連個問話的人都沒有。

七爺舒口氣,在太師椅上坐下。

好在沒多大會兒,嚴清怡就掀帘子進來。

她穿件雨過天青色綉着月季花的褙子,湖水綠的羅裙,如墨的青絲只用一根銀簪綰着,鬆鬆地別在腦後,有種空山靈雨般的素淡清雅。

見到七爺,她明顯一愣,隨即斂了神色,規規矩矩地行個福禮,“見過七爺。”

七爺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盯着她,“我的衣裳呢,改好了沒有?”

嚴清怡垂眸,輕聲答:“七爺的尺寸遲遲沒送來,所以就沒改。”

七爺“哼”一聲,“不用改了,我將就着穿。”

嚴清怡聽出他聲音里的不虞,慌亂地抬頭,正對上他的眼。

烏黑深亮的眼眸里,不再像深不見底的寒潭,反而清清楚楚地燃着熊熊怒火。

這還是她頭一次看清七爺的情緒。

嚴清怡咬咬唇,老老實實地交待,“衣裳改起來太麻煩,正好李實跟秦四娘要回濟南府,我送給他做程儀了。”

七爺錯着后槽牙道:“我的東西你竟敢送人?你出爾反爾。”

嚴清怡低聲分辯,“七爺說衣裳不合身,又嫌花樣不好看,我本來打算另外做的……再者,七爺先前說以後不往這裏來,不也是出爾反爾?”

七爺張口結舌地答不出來。

嚴清怡見他語塞,抿嘴一笑。

笑容淺淺淡淡,好像春風拂過柳枝,使得她本來有些拘謹的臉龐立時變得柔和起來,嬌嬌軟軟的,令人心動。

七爺的心熱熱地盪了下,適才的怒氣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繾綣與柔情。

他吸口氣,啞聲道:“原來你也是會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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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家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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